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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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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思不慌不忙地踱步,“汝等可知,”他说,“这马上背的是何人?”
一片死寂。
“米兰帮右统领李开铎。”
几个门生的脸刷地白了。离思见此,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便眯起眼睛,厉声说道:“尔等是何居心,还不快从实招来!”
这些个弟子当属庸碌之辈,哪里禁得住青龙阁主如此震怒?腿早已抖的跟筛糠似的,扑通、扑通全跪下了。
“好啊,原想着尔等色胆包天,这会儿居然也知道害怕了,”离思攥紧了握剑的手,恨不得一刀劈了眼前恣意妄为的家伙,想到他们毕竟不是本帮之人,自己无权裁决,这才悻悻罢手,“吾已离开红魔,不便教训汝等,然而吾自会通知如尼座主,其中严重性,汝等应有自知之明。”于是他喊来自己的手下将这几个弟子押去红魔会馆,听候处置,自己一跃上马,带开铎回去。
现在想来,幸好当时在水边待着的就他离思一人,这种有伤风化的劣迹不至于声张出去。否则李开铎醒来从别处听闻了此事,还指不定尴尬到何种程度。特别是离思为了息事宁人,给如尼通报的那几人的罪名是“调戏良家少女未遂”,这一举动要是被开铎知道了,头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气急时把玉骥的锅碗瓢盆一砸,可能还会牵连了诸位弟兄;而且红魔那边说不准也要遭殃──米兰公子如果闹起来,如尼他们可是极无辜的,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离思又晃了晃头:自己最近是怎么了,总想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或许是因为掌门和朱雀阁主不在,事务一下子繁杂很多,脑子转得有些悖于常理;抑或是因为人走了大半,山里清静不少,顿时有些不习惯;还也许是……
夜幕合拢,玉骥峰上各处陆续点起了灯火,山风飘过,昏黄的光跳动着,耳边送来一串琉璃铃清脆剔透的乐声。离思站在望月台上,抬头便是一片紫霭中巍然耸立的青龙阁。阁顶的窗棂微启,其间的灯是大亮的,隐隐绰绰还能看见一人斜靠的剪影。
那影子动了动,换了一个倚靠的姿势,灯光也随着它那衣袍的遮掩一明一暗,一种静谧而温馨的气息荡漾开来。
离思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高阁,朱红的横梁,烟雾般的茜纱,苍蓼的油彩印在斑斓的孔雀石上,以前这景也见得不算少了,却从未如今天一般动人。
守在阁门旁的小僮跑上高台,说是米兰有两封信过来,需要阁主大人过目。客离思点了点头,跟着他回到阁中。
信件被搁在了桌子上。第一封是公函,离思拆开来看了看,无非是对方掌门的几句客套话,如感谢阁主允许其右统领在玉骥静养、愿两帮互惠互利继续遵守武林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坚持“凡是朝廷说的吾等都要骂街,凡是朝廷做的吾等都要群殴”这一中心、共创和谐帮交云云。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坐下来写回函,对米兰右统领的无私相助表示感激,再次肯定了“吃官僚饭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一真理,装模作样地在封口压了火漆印,派人把信送出去。
很稀奇地,第二封居然盖了私章,原来是谢抚琴写来的。离思拆开信,内容很简短,让他将开铎暂时稳在玉骥,不要回到米兰,随信还附上了一包草药。离思吩咐底下将药送到药房,然后他犹豫了一下,把信放在桌边点燃的蜡烛上,注视着那遒劲的字迹在摇曳的烛火中化为灰烬。
即便是功勋盖世,只消一个差错、一个闪失,便足以抵去从前种种,在这一点上,江湖和朝廷一样冷酷善变。人活着总有些束缚,挣脱却不意味着摆脱,擅自违背了规则,便是拿自己的前程做赌注。长老院那边的叫嚣声看来是很严重了──居然已经弄得谢抚琴有些难以应付。
客离思沿着盘绕的楼梯缓缓登上顶层,木屐叩在古旧而沉重的台阶上,发出空旷的声响。他想,其实他本应了解他的,只是谁又料得到命运是这般变化呢?关心则乱,却又埋藏甚深,他如是,他亦如是。
“汝在想什么?”
他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进了“栖碧之涧”,李开铎一只胳膊肘支着窗沿,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床榻旁还摆着碗碟,有浓浓的药味散开。
“吾哪里有闲工夫瞎想,”离思赶紧说,“倒是汝,怎么还不喝药?”
开铎没有答话,他倾身盯住离思,有一种探究的意味。“米兰那边没有什么消息么?”他问。
“有谢抚琴在,米兰又会出什么岔子,”离思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既然一切如常,自然不会有什么消息传来。”
“那么,梨卧泊那边呢?”
“这几天的战报按惯例应当明日才能送到,”离思走到榻前,在开铎身旁坐下,“战线远在天边,汝这会儿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就不要心里放不下了。”
开铎听到此话,虽然不高兴,但也知道离思说的有道理,便懒懒地应了一声,向后一靠呈半卧状,目光移向窗外。风声飒飒,悠扬的琉璃铃又吟唱起来,飘过了窗缝,带来一缕缕寒意。
一只手伸出去,将半掩的窗扉合拢。开铎抬眼,黑眸中有自己都未能察觉的浮动的情愫。
“汝身上不大好,还是少吹风罢。”离思低声说。
开铎垂下眼皮,轻声道:“一点点风,不碍事的。”
“药凉了喝下去对胃不好,汝别搁太久时间。”
“啊,吾晓得,”开铎喃喃,仰头倚在睡枕上,好像不愿动弹,“就是太苦了。”他又似抱怨又似自语地感叹了一句。
客离思踌躇了一下,俯身捧起温热的药碗,他用勺子搅了搅其中的汤水,动作不大协调。李开铎安静地望着他,屋里只有勺和碗相互碰击的声音。离思舀起一匙药汤,小心翼翼地凑到榻上人的嘴边,匙中的液体微微地上下起伏,能倒映出开铎的每一根睫毛。
他张嘴衔住了递过来的勺子。
离思感到喂药的右手被稍稍一拽,他自己也如触电般颤栗了一下,随后便迅速埋头去舀第二勺。
藕荷色的帷幔下,烛台晕开的光芒愈显朦胧。
开铎咽下最后一口药,轻轻地咳嗽起来。离思掏出手帕,想拭一拭他的嘴角,刚触到脸颊,手却被开铎握住了。开铎拿过那手绢,低头抹了抹唇边的水渍。客离思默默地环住他的腰。开铎察觉到他的动作,手向后摸索,抓住了他的,正巧碰上离思的眼神。
“不喜欢这样?”
“随汝,吾是无所谓。”
离思向前挨了挨,手中环得更紧些。“汝说,”他停了些许时候讲,“吾与汝就一直这样,可好?”
开铎不出声,他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起来,胸口一起一伏。一时间,二人仿佛都能听到对方心跳的节奏。半晌,还是离思率先打破沉默,他说:“先睡吧,吾明日再来看汝。”
他的眼角爬上一丝担忧和无奈,开铎从不记得飞扬跋扈的青龙阁主有过这样深沉的思虑。离思扶他躺下,替他拉上薄蝉翼一般的纱帐,而他转过头去,隔着轻纱注视着离思的背影。那背影弯□,熄灭了蜡烛,房间内便瞬时黯淡下去。开铎侧耳聆听,只闻和来时一样的木屐声咔、咔、咔,缓缓地落在逐个阶梯上,渐行渐远,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第 14 章
青龙阁主并没有等到新一轮的战报,倒是塞桀骜破天荒地捎来了消息。梨卧泊南面已完全被邶国倾覆,然而红魔教却暗渡陈仓,抄小路突入了邶国周边的附庸国,直指其境内,双方僵持不下,只得议和。他自己受了点小伤,但无大碍,更兼去时正赶上救情人于危难之间,心中不免昂扬,便先启程返回,不日将到达玉骥。至于沂轲,自要等到与邶可汗互签议和文书后才能脱身。
这天晴光大好,砻索难得落了个清闲,便与客离思一道去探望李开铎。三人谈天说地,从武道本源聊到天下大势,正值投机之时,却蓦然被阁外一个粗嗓门打断。客离思皱了皱眉,刚想厉声质问何人无礼,竟在自己的地盘上撒野,不想那嗓门又吼了起来,而其中内容也被听得一清二楚:
“吾说离思老弟汝是聋了还是怎么着!老子吾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回来见汝,汝居然金屋藏了娇就忘了兄弟,连下来都懒得下来,枉吾一路上还惦记着汝啊啊啊啊啊──”
开铎开始还比较镇定,端起茶慢慢喝着,听到“金屋藏娇”四字后呛得一口茶喷了一被子。离思和砻索面面相觑,接着离思当机立断,冲下楼去把那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拽了上来。
“哎哟喂老弟汝轻点,要这是青龙阁的待客之道吾可再也不来了──”到了“栖碧之涧”,塞桀骜终于得以甩掉了客离思的钳制,气呼呼地理着衣襟。他的脖子和手臂上都有新的血痂,右脸颊上一道疤痕横亘,让他那原本黝黑俊朗的面孔多了几分狰狞。
“谁叫汝大大咧咧,说个话都如此莽撞,怨不得离思对汝不客气。”砻索大哥乐呵呵地沏了杯新茶,放在朱雀阁主面前,“好啦,消消气喝口水,这是峨嵋雪芽,难得一尝,别在抱恙的开铎公子面前喧哗,多丢礼节。”
桀骜这才发现开铎竟然在此休息,刚才他也就是句玩笑,不料被当事人听见了,只得尴尬地摸着后脑勺,憨笑几声,也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安顿下来后,客离思首先发话:“梨卧泊局势如何?”
“咳,糟透了,”桀骜接过茶,直接一杯咽下,看得玄武阁主直心疼地暗叫暴殄天物,“被三路包抄,它梨卧泊再怎么强,和王军一比,也相去甚远,要不是沂兄先行赶到,恐怕东关口也难保,也多亏红魔在后方严守,使吾等无后顾之忧,这才将将保了个平局。”
“吾猜也是,”砻索点点头,“瞧汝身上东一划西一道的,连鲜有重创的汝都伤痕累累,战事之激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对了,汝脸上这条疤是怎么弄的?”
被离思这么突然一问,平日不拘小节的朱雀阁主居然也支吾起来,开铎见其如此,便思量着一定是私事,有心帮他解围,就接口道:“桀骜兄一直惦念南铎公子,必是酣战中公子涉险,出手相救时不顾自身安危,因而被伤。如此英勇,这刀疤倒也可做二人不渝相守的见证了。”
这话里全是真心的夸赞,砻索和客离思也不禁钦佩地望向塞桀骜,可后者却莫名其妙地涨红了脸,可疑的朱赤一直蔓延到耳根,他含混地咕哝:“没有的事,这情节也太烂俗了,吾是不小心伤的,完全是误会。”
“情节烂俗?”离思惊讶地扬了扬眉,“吾可觉得这是超级拉风的表现啊,都可以搬上戏台了,折子的名字就叫做‘单骑血渐夕阳路,佳人泪洒烽火城’,一定又是个经典段子。”
“谁告诉汝这是敌军伤的?”塞桀骜急急地争辩,“吾这只不过是……”
“除了敌军难道还会有人看汝不顺眼到开打的地步?”离思说到此处,忽然打住了,恍然大悟道,“莫不会是──”
石火电光间,几人脑中掠过千百个念头,比如“家庭暴力河东狮吼妻管严床头吵架床尾和棒打金枝”……
喂喂,最后的浮想有些太联翩了吧。
只见朱雀阁主更尴尬了,连连解释:“哪里有汝等想得这样严重,吾都说了是场误会罢了。”
原来塞桀骜赶到时,恰逢南铎率一路敢死军突围,在林中遇埋伏,正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更兼敌众我寡,颇有些草木皆兵,塞桀骜从身后跑来,他心下警惕,并未看清容貌便挥刀向后一砍──
于是乎,英勇无双的朱雀阁主就这么华丽丽地破了相。
“他看清是汝后有什么反应?”当桀骜在众人的齐心帮助下终于嗯嗯啊啊地将这段故事叙述完毕后,砻索问道。
“他当然自责得要死,所以吾只好安慰他说这是场意外,在所难免……”
“噗哈哈哈!”刚才桀骜讲话时几人吭哧吭哧的喘气憋笑声,现在终于彻底爆发,其间还夹杂着“桀骜有汝的啊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或者“汝还真是柔情似水啊平日里怎么就看不出来”等调侃。
塞桀骜跳了起来:“就知道汝等是这种反应,吾就不应该跟汝等说──哎,都别笑啦!”
离思他们笑得更厉害了,朱雀阁主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紫,他终于受不了这窘迫的气氛,拔腿就走。砻索一边乐,一边追上去喊:“桀骜汝别想逃,这几日堆积下来的公文可都是吾帮汝处理的,汝可不能没有表示……”
桀骜好像又大叫了些什么,二人交错的言语逐渐消失,“栖碧之涧”里只剩下客离思和李开铎。
“放心多了?”
开铎疑惑地抬头:“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
“汝不是一直惦记着战事么?现在邶军就要撤退,武林安宁了,汝难道还要担心什么吗?”
“唔,自然轻松不少。”开铎拍松了绸垫,将其枕在脑后,又冷不丁冒出一句:“可惜了。”
“有何可惜?”
“吾是可惜那白白丧命的几千兵马。大动干戈,连自己的身家都赔上了,却将将是平手,等于没捞回本儿,真是造孽。”
客离思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怪也只能怪他们跟错了主儿,胆子大点,逃出朝廷的管辖范围,也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汝还真是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
“怜悯之心是施舍给懦弱之人的,而懦弱之人不值得吾来怜悯,”离思不屑道,“想当初吾从官府逃出来,也不过是十一二岁。这些人个个正值壮年,气力有余,胆量不足,居然不知反抗,落此下场,只得怨其咎由自取。”
汝以为人人都能像汝似的……开铎刚想开口,却忽然顿住,好奇地盯住离思:“汝以前是官府的人?这倒从未听汝提到过。”
“别瞎扯,吾跟那鬼地方无半点关系,”他摆手,“吾家里穷,老早死了娘,当爹的又是个酒鬼,只好将吾卖给人贩子,他们几次转手,赚个差价,一般都是把人卖到当官的家里做奴仆。吾本想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走,没想到被那个多事的管家发现了,只好杀人灭口,第二天他们一发现尸体,自然是满城通缉。吾没处去,就投奔附近的红魔教了。”
“哦?”开铎沉吟一会儿,顺手拿了一块旁边桌上砻索带来的红豆饼,“想不到汝之经历还挺坎坷的。”
离思笑了笑,也拿了一块,往桌边一倚:“该汝了。”
“该吾什么?”
“吾都把自己老底抖搂出来了,汝还不赶紧投桃报李一番?”
“汝是问吾如何到米兰的吗?吾不清楚。”
“汝开玩笑。”
“吾自小就在米兰长大的,那以前就没啥印象了。具体是怎么回事吾不知道,反正宗师告诉吾说吾爹娘都是大官,位列九卿的那种,结果一朝被奸臣诬陷,要夷族治罪。吾家旧时对米兰有恩,因此他们派人营救,但没来得及,其他人都被砍了,只救了吾出来,所以现在就是汝看到的这个样子。”
离思看到他那副大嚼特嚼的无所谓的模样,不禁腹诽他神经大条:“这么悲惨的往事,汝竟然能没心没肺地说出来,也是一种本领。”
“不能怪吾。早就记不得了,”开铎嘴里塞满了红豆饼,含混不清地说,“吾装出一副哭丧的惨相做什么。”
客离思瞪着他,才想问“这些事汝为何不早些告诉吾”,就硬是把话吞了回去。
他又有何资格率先知道他的过去?共同拥有那么深刻的往事的回忆,他本以为彼此早就熟稔了,然而互相之间又是那样的生疏。他迎面走向他,越过他的肩头看他踏过的路,却只能见到浓雾弥漫,遮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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