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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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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铎自己这么看,他人却不一定这么想。
  因此便生出很多说法,例如“巴塞岭目中无人,招待不周”啦,“米兰公子孤高自诩,不与世俗合污”啦,证明这世间流传的也不仅只有八卦而已。
  青龙阁主刷地摇开了他的白鹤朝饮露折扇,笑吟吟地搭上玉骥掌门的肩:吾说沂兄啊,咱会馆旁还有栋房子空着,不如吾将李公子接了来,顺便气气皈谛那老头子,汝看何如?
  于是李开铎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请上客离思的车驾。可是自己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呢?统领大人拎着自己的思维转了一圈,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果然一遇到那人,自己脑子就跟进了水似的。
  开铎坚定不移地盯着车窗外向后飞掠的景色,尽量不理会那人滚烫的视线快要在自己后脑勺上击出个洞来。他隐隐觉得肚子里好像有小蚂蚁爬来爬去一般,这是种极不舒服的预感。
  不是吾说汝,但吾跟汝在一块,总是有要倒霉的兆头,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此次右统领大人在巴塞岭住下,食宿通通由玉骥承担,更兼吾玉骥来时一路相助,不知大人欲如何报答哪?”
  “汝等如此待吾,亦是因这般有利于玉骥,”开铎闭着眼慢悠悠地答道,“吾亦不过是汝等党派之争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安能谈得上报答呢?”
  此话不假。巴塞岭先前因“招待不周”的罪名已为各派所诟病。而巴塞的信誉跌了,玉骥的信誉也就涨了,现在玉骥又做足了“慷慨无私”的门面,更是获得一片赞扬之声,难怪这会儿皈谛佛祖在斋院中气得跳脚。
  “况且是汝等主动帮忙,并非吾之请求,与吾何干?”
  得,这一来二往,刚被挑起的话头便被扼杀在摇篮中了。
  这几日,武林各派人马还未到齐,开铎便也落了个清闲。除了刚上山岭后给安乾宗师捎了封信外,倒也无事可做。玉骥一等人早已与他混熟了,就时常登门拜访,搞得已如同门兄弟一样,弄得对开铎的吃穿用度也愈发殷勤起来。望着那琳琅的西洋镶金高嘴壶,橱柜里的绛紫底花碧纱裘,李开铎顿时无语:
  玉骥门……那形容词怎么说来着?哦,对,穷得只剩钱了。
  每日送的饭菜也是山珍海味,像什么百川芙蓉鱼眼啦,藕粉玫瑰清露啦,唯一可能抱怨的就是玉骥的大米了。看来玉骥是受硌牙事件影响留下了心理阴影,从此便很少进口米兰的大米。不过在开铎看来,玉骥现今供应的大米远不如自家的好,于是那硌牙事件竟成了一桩悬案。大概和人一样,粮食也有水土不服的时候吧。开铎耸耸肩,便不再想这件离奇的事情了。
  武林大会千载难逢,不仅是因为各门派可聚在一起切磋技艺,更是因为会后有一项重要活动:净剑。现今江湖有五大门派,传说五大神剑便由这五派地脉中应运而生,而各帮地脉又互有贯通之处,其上剑气便与武林兴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锋芒盛则风调雨顺,剑断则有灭顶之灾。所以净剑乃是为了祛除剑中吸收之邪尘。按以往的惯例,封一柄剑足矣。只是前日巴塞岭南山麓忽有滚滚似雷响动传来,震落几块巨石。阴阳师龟卜得言,说是地气不和,相互冲撞所致,便要共浄五剑。
  五件神器一并出现?吾的祖宗,这可是八百年不遇的盛典啊。抱着这种心态,什么武林弟子、江湖骗子、流浪艺人全部都赶来看热闹了。而人一多,引得各类商贾小贩也竞相跑来做生意,硬是把个偌大的巴塞岭撑得满当当的。
  于是每天开铎出门,就是这样一番景象:这里有一群围观杂耍的,那边簇拥着一台子唱戏的,左手摆一摊卖扇子的,右方有吆喝着推销棉花糖的……
  棉花糖?这是样好东西。以前开铎最爱吃的就是这个,后来当了米兰右统领,为了避免前辈们总把他当小孩看,只得改掉了这个习惯。现在眼瞅着天色已暗,四方也并无认识自己的人,自己偶尔开一下戒应该不犯法吧。开铎这样想着,便摸出几文钱买了一根。嗯,又甜又粘,真是令人怀念的味道啊……
  “话说那六年前的辽皋之战……”
  开铎嘴上正撕扯那棉花糖到一半,听闻此话,便循声望去,却见是一说书的,周围有一圈专注的听众。
  “卫国欲踏平吾武林,暗中遣一万余人马来围剿红魔,不想被识破,双方于辽皋对峙。”
  想来这就是那青龙阁主的成名一战了。唔,值得一听。李开铎又舔了一缕棉花糖下来。
  “红魔众弟子皆是剽悍习武之人,卫国久攻不克,便暗中计划再调一万援军南下。却说那援军欲经路途中有一小城,曰湄城,距辽皋大约四百来里。由于卫国、红魔双方行军隐秘,湄城百姓并不知晓,卫国军队竟借此犯下了该挨千刀万剐的罪行——于七夕之夜血洗湄城,城中百姓无一生还。”
  座中顿起一片惊呼声。“那么,红魔对此有何反应?”其中一人问道。
  “本来嘛,这湄城并不属红魔教势力范围。可这城中花柳巷陌有一青楼,楼中花魁有沉鱼落雁之貌,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正是那红魔当时第一风流剑客,现今玉骥青龙阁阁主客离思的情人。”
  李开铎不小心咽进去一大块糖,顿时噎住了,只好不停地捶着胸口,一边竖起耳朵继续听。
  “因此城一破,消息传到红魔那儿,客离思可急坏了。也顾不得别的,立即跳上赤兔马,快马加鞭赶到湄城,去寻他情人的下落。”
  座中又响起一片感叹之声:“不想客离思风流轻佻,女子皆怨他薄情,竟也能做出如此事来。”“那女子后来被找到了吗?”有人急问。
  说书的人摇了摇头:“没有。客离思四处打听她的生死,都说不知。直到有一个樵夫告诉他,看到一队人马挟着一个女子走了,离思才知晓自己的情人是被掳走了,只得强压怒火,暂返营寨。但他心里究竟是着急的,返回后立刻与挚友如尼高僧商议,打算趁夜率领五百精骑劫营,一来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二来夺回美人。”
  “好,好!”几个人拍手喝起彩来,那说书的似乎也颇为得意,接着讲道:“当夜,卫国营帐一片漆黑,寂静无声,至三更时,忽然火光四起,鸣鼓震天。卫国士兵在铁蹄踏地声中惊醒,急忙套甲戴盔,飞奔出帐。这不瞧不要紧,一瞧都吓破了胆。原来红魔弟子们如风般冲进营阵,那为首的正是客离思。客离思在阵中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杀至主帐前,正遇敌军主将,交手一个回合便将其斩落马下。卫军大乱,离思便乘机驰入帐中,正见那女子被幽禁,便一剑刺穿侍卫咽喉,抱得佳人归。”
  众人欢呼。说书人略停下呷了口茶,说:“此后的事诸位也都清楚了,就是这客离思如何仅凭两千余人击退两万大军,在短短数周内便令自己勇武之名威震天下。欲知此间故事,且听下回分解。”
  周围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开铎舔完了棒上最后几缕糖丝。真是个好故事呐。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跟着拍起巴掌来。却不料有人在他肩上重重一捶。
  开铎大惊,方要出手,看清那人模样后却喜出望外:“抚琴哥?”
  只见那人眉如墨画,睛似秋波,时厉时柔,正是前米兰右统领谢抚琴。
  谢抚琴其名,在江湖上如雷贯耳已达十多年。他剑法已是了得,更兼精通医术,有妙手回春之誉,故深得武林中人崇敬。五年前他归隐林泉,不问世务,遂将右统领的位子传给了开铎。李开铎幼时在米兰就常受抚琴教导,视其亦师亦友,甚敬爱之,而抚琴也对他倍加爱护,因此米兰众人中要数他二位最相亲近。
  谢抚琴满眼笑意地望向开铎手中尚握着的棉花糖棒:“多年未见,汝还是一点没变。都已是叱咤风云的主了,却跟长不大似的。”
  “吾都好久没吃糖了,”开铎撅着嘴,“本想着四周没人的,谁知刚破了戒汝就来了。”
  “好啦,吾不跟汝说这些,”抚琴习惯性地揉了揉开铎的头发,成功地让后者的嘴撅得更高,“吾好不容易来看一次汝,汝还不把吾请进屋里去?”
  开铎一边抱住脑袋,一边领着抚琴到房厅中坐下。“这房间布置可真是气派,不像是汝的风格。”谢抚琴四处打量了一番,顺手拿起了茶几上搁置的绿玉斗仔细端详。
  “吾借了玉骥的会馆,他们少不了摆一摆阔气。”
  “玉骥和米兰何时竟如此友好了?”抚琴盯了开铎半晌,脸上笑容加深一层,“汝这个人哪,果真有眼缘。”
  开铎低头为抚琴斟了杯茶,“吾可禁不起抚琴哥打趣。说吧,汝今日来是为何事?”
  “也并无甚紧要的事,”抚琴将茶端到唇边,轻啜一口,“不过是宗师派吾来传话,叫汝不要太拼命。反正吾现在来了,有个三长两短还能帮得上忙。”
  “吾凡事自有定夺,不劳兄长费心。”开铎坐到了抚琴身旁,“再说,吾有什么好拼命的?”
  谢抚琴放下茶盏,沉吟道:“净剑此事非同小可,内力深厚之人才可担此大任。汝之武功吾再清楚不过,也并不怀疑。只是汝的旧伤……”
  “吾为兄长所救,吾之伤亦为兄长所医,兄长若信不过吾开铎,便是信不过自己的医术了。”开铎不慌不忙地说着,惹得谢抚琴又是急又是笑,忍不住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
  “汝真是越来越能说嘴了!上次受伤可把吾吓得半死,汝差点连命都丢掉了,真不知汝怎么会跑到那种鬼地方去……这次可不准胡闹了。”
  开铎张开嘴,本想说什么“吾已经当了五年右统领了,不会再做那些个蠢事,兄长汝就放心吧”云云,但抬头看见谢抚琴一脸担忧的神色,便把刚要出口的话吞了进去,只低声答了个“是”。
  与此同时,客离思正汗颜地站在自己会馆门口,眼睁睁地瞅着旧友大大咧咧地走向自己的卧榻,然后毫不客气地呈大字形倒在上面。
  “呵,这床垫可真舒服,”如尼懒洋洋地说道,“汝还是和以前一样会享受。”
  客离思翻了翻白眼:“汝还不是一样。”
  如尼正欲回话,忽然看见离思榻前悬挂的粉红碎花帐。“这床帐的品味与从前竟是相同的,”他窃笑道,“吾说离思,众多女子与汝有肌肤之亲,她们竟无一个挑剔汝这花里胡哨的审美的?”
  “她们批评则已,吾又何必在乎,”离思不屑道,“吾又不是要娶她们中的人做正房的。”想了想,又补充道:“就是偏房吾也是不要的。”
  如尼本已从榻上坐起来,听到末了这一句补充声明,又重新笑倒了:“喂,吾从外面来,正碰到一说书的赞扬汝于辽皋之战前夕往湄城救情人,真是情深似海。如今汝却又说出此等无情之语,岂不是辜负了人家的称颂么?”
  “情人?”离思皱了皱眉,问道,“什么情人?”
  “唉,还能有谁?肯定是汝在湄城不知哪个娼家内结交的相好呗!”如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说书的还讲汝得知情人被一队人马带走了,便想那是卫国的军队,于是才与吾商议劫营以夺回那女子的。”
  客离思哈哈大笑:“吾当是什么,原来就是这等山野话,汝不会当真了吧?再说,劫营那阵子,汝又不是不在场,可曾看到什么女子?多半是那说书的瞎诌的,用以吸引旁人关注罢了。”
  “话虽如此,可想想也觉得蹊跷。”如尼精明的目光在离思脸上扫来扫去,“汝那般风风火火地跑去湄城,倒真像有要紧事似的。况且湄城遭屠戮后确有一队人马悄悄出城,这一点那说书人未曾妄言。”
  客离思摊了摊手:“湄城那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有没有青楼,汝这个‘醉里往往爱逃禅’的家伙应该最清楚了。吾不过想在战前侦察一番而已。至于那队人马,吾也派人打探过了,只是江湖上的人,并不需要担心。吾说老兄,”他顿了顿,“汝到这里来不会仅仅是搜集八卦吧!”
  “当然不是。”如尼的笑容渐渐褪去,而凝重的神情慢慢从他的脸上浮现出来,“吾此次来,是为了让汝看这个。”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啧啧,怪不得刚才拿老子开涮,这是哪儿的姑娘,目光如此浅陋,竟想起给汝这花和尚递情书了?”离思调侃着接过了信,拆开来扫了几行,眼睛眯了起来,一直看到落款下的私章时,不禁脸色大变:“这莫非是……”见如尼冲他点点头,又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压低声音问道:“汝从何处截获此信?”
  “梨卧泊北关隘,正与红魔势力范围相接壤。”如尼叹了口气,“他们的人也真是,居然被混进了内应也浑然不觉。”
  客离思在屋里来回踱步,忽然问:“此信的内容,除吾二人和那发信的内鬼外,还有其他人知晓么?”
  “并无他人知情。吾料这信函若此刻便宣扬开来,照汝派掌门与邶国可汗的交情来看,玉骥必然首当其冲,为武林各派所指……”如尼走过来拍了拍离思的肩膀,“吾与汝好歹兄弟一场,故此刻奔过来给汝报信,也算是对得起吾的良心了。吾知汝想说什么,”见离思欲张嘴说话,如尼紧接着讲,“汝不必谢吾,此事与武林各派存亡均息息相关,必定瞒不了多久。汝还是快些想好对策为妙。”
  话落,屋里沉默了许时,随后客离思缓缓说道:“此事非同小可,吾将即刻禀告沂掌门,由他定夺。”
  “若沂掌门肯亲自出马,则如此最好。”如尼沉吟,“不过,玉骥亦是龙骑卫欲重兵围剿之地,汝派需再遣回一批人马镇守。”
  “这便让玄武阁主先行返回就是了,吾料龙骑卫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反正吾必须守在这里,待大会结束后方能离去。”
  如尼瞟了离思一眼:“汝若是要替汝掌门净剑的话,吾有警告在先。汝并非自小生在玉骥,体内气息与剑气不相容,若执意冲撞,恐怕得折一半阳寿。”
  “这还用得着汝提醒,”客离思白了他一眼,“净剑之事自然由朱雀阁主操心,吾还犯不上去当这个苦差。吾留在此处,不过是为了不让众人起疑。汝还是小心着点摆弄红魔教那方宝贝,以免自己遭殃。”
  “宝剑在吾手中自然安全,”如尼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既然如此,本座就先回自家弟兄的会馆。梨卧泊那边,吾替汝留意着,以免那些个奸细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有劳了。”客离思将他送至门边,二人无言半晌,忽然离思问道:“有个叫南铎的,是不是梨卧泊的人?”
  “汝说的是梨卧泊权佐南铎吧。此人青年才俊,长老皆谓其前途无量。”如尼惊讶地望向离思,“汝问他干嘛?”
  “随便打听一下而已。”离思赶忙说道,一边慨叹这世间真是各种狗血八点档。
  翌晨,大批人马在巴塞岭下的雾霭中整装待发。为首的人一身戎装,向旁边着玄黑袍子的一人低声交代了几句,那穿袍者便向身后一声吆喝,约一半的队伍就随他浩荡离去。而那披甲者略一挥手,剩余的人便跟从他踏上相反的方向。
  为首的人抬起头来眺望远处。连绵的青山在鱼肚白的苍穹下泛着碧绿的光泽,一粼一粼的细浪倒映着幻梦般的江南,宛如陈年相思中渲染出的水墨。
  我来了。他喃喃自语。
  一丝微笑像光阴一般从沂轲的眼角伤感地掠去,正如沉重的铁蹄飞驰着划过寂寞的田野。
  


☆、夜阑梦醒花有知

  武林中最无聊的人莫过于和尚,武林中最无聊的事莫过于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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