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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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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不由得气急败坏地叫道:“娘子,郎君已经能说话能下地了,你看,他都来找你了!娘子,你要是把自己也折腾病了,还有谁顾得上郎君,难道你打算丢下郎君一个人吗?”
杜十三娘仿佛听见了这声嘶力竭的叫嚷,一时茫然抬头朝着竹影身后望去。发现那白茫茫的大雨中,赫然是一个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影站在那儿,她不禁怔住了。直到对方用手抬起了斗笠,看清楚那确确实实就是这些天自己日夜守着的兄长,她登时眼泪夺眶,蠕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最后等到杜士仪走到面前时,她这才不由自主地紧紧拽住了他的双臂。
“阿兄真的是阿兄!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没做梦,来,咱们回去!”
来到杜十三娘面前的杜士仪叹气答了一句,随即便要拉她起身。在竹影的同时用力下,全身早已麻木僵硬的杜十三娘终于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可膝盖上那犹如针刺一般的疼痛却让她情不自禁地呻吟了出来,但随即便咬紧了牙关。
直到此时,一直紧闭的嵩阳观大门始终没有动静,但那大门南面的大路上,雨幕之中却传来了一阵声响。杜士仪闻声望去,这才发现是一行七八人护着一辆马车缓缓驶近了来。
第三章 援手
倘若自己还是身强力壮的成年人,杜士仪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杜十三娘背回去。然而,此时此刻扶着这个身体沉重双腿打颤的小丫头,再瞥了一眼同样好不到哪儿去的竹影,他自己又是双腿沉重,想想嵩阳观拒绝杜十三娘的求医问药也就罢了,可这样的大雨天,却任由这么一个垂髫女童跪在湿冷的观外,这不管人死活的态势已经很明显了,自己再去拍门只是自取其辱,他不禁把目光投向了那一行车马。
“竹影,你先扶着十三娘。”
见竹影慌忙答应,他便扶了扶斗笠,竭力迈步冲着那雨中造访嵩阳观的一行人走去。离着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那边厢就已经有一个随车步行,和他装束差不多的汉子大步走了上来。
“小郎君有何见教?”
杜士仪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发现那车厢在雨水的洗刷下,仍是显得斑驳陈旧,再加上随从不多,乍一看去仿佛不是什么名门大宦,因而便拱了拱手,坦然说道:“京兆杜陵杜十九,与舍妹及青衣因故到这嵩阳观,不料逢此大雨,乞相借雨具,不胜感激。”
“杜小郎君,观杜小娘子和青衣衣衫湿透,不如到这嵩阳观中避一会雨,让观中人预备干衣裳供二位换上?”
杜士仪回头看了杜十三娘和竹影一眼,又瞅了一眼那依旧紧闭的嵩阳观大门,当即开口说道:“大兄好意,感激不尽。不过家中据此不远,就不叨扰了。”
听到这话,那斗笠汉子立时点了点头就大步回到马车旁,立在那儿仿佛禀报了些什么。而站在那儿的杜士仪看见车厢一侧的隔窗仿佛动了动,显然是内中人趁此打量自己。须臾,车厢前头的车门就打开了,内中有人递出了一包东西来,随即又是一把油伞,紧跟着,刚刚那斗笠汉子就捧了东西匆匆回转了来。
“吾家主人翁说,本该用马车相送一程,可他如今正微感风寒,令某相送一程。一把伞怕也不够,所以再匀出蓑笠一套,还望小郎君见谅。”
“老丈高义,感激不尽!家中距此不远,若能相送,求之不得!”
杜士仪原本不过死马当做活马医,只打算前来试一试,此时见竟真的借着了雨具,对方还愿意送一程,他顿时心中大喜。再次对车厢那边拱手道谢后,待到和那斗笠汉子回到杜十三娘和竹影面前,他由得对方撑起油伞遮盖了两人,随即让竹影给冻得脸色发青的杜十三娘穿好了蓑衣和斗笠,这才言简意赅解释了两句:“马车上那位老丈好心,不但相借了雨具,又让人送咱们一程。竹影,你扶着十三娘,咱们回去吧。”
这一路回程,雨势渐缓,但无论竹影和杜十三娘,还是杜士仪,全都精疲力竭,所幸那斗笠汉子极为知机,一路都是搀扶了杜士仪,一直把三人送到了那草庐外头。杜士仪先让杜十三娘和竹影入内,等她们更衣过后,他方才将那斗笠汉子请进了屋子。
一进屋,他就吩咐竹影立时去熬些驱寒的姜汤,又赶了犹自不放心的杜十三娘去床上裹被子发汗,然后才脱下那**的蓑衣,告了一声罪,去换了一身干爽衣裳。待到重新出来,见那斗笠汉子脱下了身上的雨具,一身衣裳还干爽,只是湿了裤腿,分明是一个四方脸,阔眉大眼的爽朗大汉,他打起精神再次谢过,原本打算将蓑衣斗笠和油伞还给对方,那汉子却含笑摇了摇头。
“不过微不足道之物,再说山中时常用得着,杜小郎君就留下吧。只是,这一路某只见杜小郎君脚步虚浮,杜小娘子亦是步履踉跄,未知是”
承了对方援手,这又不是秘密,杜士仪便直言道:“实不相瞒,我因身染怪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动,都是舍妹照料。听说嵩阳观中有道长擅长岐黄之术,舍妹便和青衣千里迢迢送了我到这嵩阳观来寻医问药。结果观中人云那位道长不在,舍妹不信,仍然天天登门求见,今日甚至上门跪求,结果不合遭遇如此倾盆大雨,幸好遇到了贵府主人翁这样的善心人。”
闻听此言,那阔眉大汉惊讶地打量了杜士仪好一会儿,随即好奇地问道:“杜小郎君适才说身患怪疾,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可如今”
“昨夜先父先母入梦,道是冥君有感于舍妹一片孝悌之心,再续了我的寿元。”当初本想给杜十三娘一个惊喜,如今闹成了这般,杜士仪总不能说是自己无法面对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妹妹,不得不睁着眼睛说瞎话,毕竟久病自愈本就是天大的奇事,他既然不得不给自己找一个过得去的理由,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想到自己对于那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记忆,便是在父亲的墓前烧了那著作等身的书,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黯然。
兴许这真的是父亲隔着遥远的时空,对他这个儿子最后的关怀!
只是片刻,他便惊觉了过来,旋即又自失地解释道:“我也是今天方才能说话动弹,否则绝不会让舍妹去嵩阳观前跪求医治。那样的瓢泼大雨,舍妹小小年纪身体孱弱,若因我而令她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早年亡故的父母?说来说去,都是我这个当兄长的连累了她。”
“阿兄!”
几乎是在杜士仪说出此话的同时,内间传来了杜十三娘一声轻呼。他连忙对那阔眉大汉微微颔首,随即起身绕过格扇进去。见床上的杜十三娘面色青白,却硬是拥被而坐不肯躺下,他便沉下脸说道:“你还要强撑到什么时候?不要命了!”
“阿兄,你真的梦见了阿爷阿娘,真的再续了寿元?”
见小丫头死死拽着自己的衣角,一脸你不说清楚就不放你走的架势,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胡诌道:“自然是真的。”
“那阿爷阿娘对阿兄都说了些什么?”
这话顿时问得杜士仪卡了壳。他前世里我行我素叛逆惯了,从来就没信过神佛,可这一世匪夷所思的经历,至少足以让他从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变成神佛怀疑论者。于是迟疑片刻,他就苦笑道:“阿爷说,能活着才有将来,让我不要一心只惦记着堕了杜家的名声,不要钻牛角尖阿娘说,让我好好照料你这个妹妹,别再让你伤心失望。”
在杜士仪只是信口开河,然而杜十三娘的脸上却尽是欣喜若狂。而此刻外间坐着的那阔眉大汉,闻听此言亦是忍不住面色微变。良久,杜十三娘忘情地紧紧握住了兄长的手,竟是语无伦次地说道:“真的是阿爷阿娘!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阿兄你终于能好了,能好了”
见杜十三娘如此激动莫名,杜士仪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魏晋隋唐鬼怪玄奇之事比比皆是,他这解释倒也合情合理。即便这第二次人生来得太过玄奇,可就算是为了眼前活生生的这么一个妹妹,为了她不惜苦求也要求医的诚心,他也不得不好好活下去。等到竹影端了姜汤从外间进来,他先取了一碗,亲自看着杜十三娘大口大口喝了干净,唯恐她再追问更多的细节,又亲手替她把被角都掖得严严实实。
“记住,以后遇事不许再这般莽撞冲动!别我才刚好,你又折进去了,好好躺着!”
小丫头老实了,杜士仪方才喝起了自己那碗滚烫的姜汤。随着那股辣而暖的感觉在五脏六腑之间涌动,他只觉得浑身毛孔都仿佛完全打开了一般,刚刚行走雨中的阴寒一下子给驱走了大半。待到放下碗之后,他才起身来到了外间,却只见那阔眉大汉旁边也摆着一只空碗,分明刚刚也已经喝过了姜汤。
“舍妹体弱,我一时分身不得,实在失礼怠慢了。”
“无妨无妨。只是恕某多言,杜小郎君大病初愈,今日就在这山雨中赶去了嵩阳观接人,就不曾想过兴许会前功尽弃旧病复发,对不住先君救护吗?”
杜士仪想都不想便坦然答道:“舍妹可以为我这个兄长奔波千里,甚至屈膝到嵩阳观前苦苦相求,我既然已经能够下地,眼看山雨骤然来袭,去接了她回来,本就是理所应当。而且,先父先母仙去的时候,念念不忘的也是我兄妹二人。就算二老知道我那举动,想来也只会觉得欣慰。”
“也是,杜小娘子为兄长一病不远千里到嵩山求医,日日到观前苦求,诚心确实足以感动神佛,而杜小郎君又拖着病体冒着山雨去把杜小娘子劝了回来,如此孝悌之心,是人都会动容的。”阔眉大汉说着便站起身来笑道,“既然某已经把人送到了家,也该回去向主人翁复命。多谢杜小郎君这一碗驱寒的姜汤。”
“累得大兄走这么远路,一碗姜汤本是应当。”杜士仪亲自将对方送到了草屋门口,见雨势渐止,对方戴上斗笠穿上蓑衣大步出门,一时已经是走到了篱笆边上,他突然想起此前情急,竟是忘了问那马车主人的来历,略一思忖便扬声问道,“对了,还不曾请教大兄尊姓大名。”
“某一介从者,贱名不足挂齿。”
见阔眉大汉回身又拱了拱手,杜士仪便哂然笑道:“大兄何出此言?你雨中送雨具,更不顾大雨将我兄妹送到家,这不啻是雪中送炭。莫非以为我杜十九便是以贵贱取人不成?”
这一口一个大兄终于让那阔眉汉子露出了笑容,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某从主人翁,复姓司马,因少时肤黑,故名黑云。杜小郎君,今日且别过了!”
第四章 司马
嵩山本是道教圣地,武后年间因崇佛,封了嵩山为神岳,在山中各峰兴建寺庙,一时大有佛教盖过道教的势头。等到武后去帝号,以则天大圣皇后的身份下葬,那些佛寺却并没有受到株连,民间香火照旧鼎盛,可原本稍有些冷清的诸宫观却迎来了比从前更多的达官显贵。
所有宫观之中,建于隋初,北临峻极峰,宫院数百间的嵩阳观,自然是最得天独厚的。想当初高宗亲祀嵩山之际,就曾经住过嵩阳观,一时嵩阳观名声大振,前后几代观主都是朝廷敕封,长安洛阳的达官显贵往来不绝,宫院年年整修,越发显得宏奇峻伟。
这一日的嵩阳观中并没有多少香客,大雨过后,后观专为往来香客辟出的精舍也是冷冷清清。司马黑云由知客道人带着一路从大门进来,等到了自家主人居住的精舍外头,眼见得一个同伴迎了过来,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他就谢过了知客道人,随即脱下身上的蓑衣斗笠,跟着同伴一路到了中间那精舍的门口,待通报后便进了门去。
居中的主位上,此刻正盘膝坐着一位身穿道袍,鬓发霜白,下颌飘着几缕长须的老者。乍一看那发色,老者仿佛有五六十的年纪,但细看其面庞,却是相貌清奇面色红润皱纹寥寥,一双眸子闪烁着湛然神光,仿佛又只四十许人。见司马黑云趋前行礼,他就含笑问道:“把人送到家了?”
“是,主人翁。他们便住在峻极峰脚下的草屋中,距离嵩阳观不过是一刻钟的路途,只是雨中路不好走,所以来回耽误了些时间。”
“那么大的雨天,这兄妹二人偏在嵩阳观前头盘桓,难道是起了龃龉拌嘴?”
见老者面露戏谑之色,左下首坐着的一个年方四十许的清癯道士不禁轻咳一声,随即若有所思地问道:“既是京兆杜陵人,年纪幼小,又是兄妹二人,不可能隐居嵩山修道,缘何会住在峻极峰下的草屋中,莫非是在此结庐读书?”
“主人翁,孙道长,他们是慕名而来嵩阳观求医的。今日那杜小郎君据说身患重疾,一度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所以其妹携青衣不远千里将其从京兆带到嵩山求医。但孙道长不在,观中就婉拒了他们。今日其妹又到观前跪地苦求,恰逢山雨仍不愿离去,岂料那杜小郎君竟奇迹般恢复了过来,故而让青衣带路到此,将杜小娘子接了回去,所以方才有此前相借雨具一事。”
司马黑云这话一出,那座上两人顿时面色一变。主位的老者便似笑非笑地说道:“这样大的山雨,放任那小娘子在雨中呆着,回头不会有人说嵩阳观这是见死不救吧?杜姓即便不是五姓七望,但也是关中名门。他们姓杜,又说是京兆杜陵人氏,想必便是了。子方,你说呢?”
座上这位德高望重名声赫赫的前辈虽则常常不甚正经,此前路上突然感染风寒病了一场的时候,却仍是豁达不忘玩笑,更不用说如今病势稍解了。此刻,那中年道人孙子方连忙说道:“先生所言正是子方所想,子方这就让黑云带路去探视诊治,眼下先回去整理医箱了。”
等到孙子方告辞离去,司马黑云方才又上前了两步,恭恭敬敬又是一揖:“主人翁,某奉命护送那兄妹二人回去,岂料在杜小郎君对杜小娘子的言谈之中查知,杜小郎君此番能起死回生,是因其先君入梦。冥君感于其妹诚心,因而让其先君显灵,再续寿元。某观其容貌俊秀,谈吐清雅,虽只一婢,但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不因某乃驱使之人而有所轻慢,应不是信口开河之辈。”
“那位杜小郎君的先君倒是一心惦记着儿子。有这样的先君福荫,杜小郎君还是个有福人啊。”
老者乃是道门宗师,闻听这灵异之说,却是半点不奇怪,反而面露沉吟地轻轻捋着下颌那一丛胡须。
司马黑云对于杜士仪的温文有礼很有好感,当下又说道:“要说这兄妹二人,妹妹肯为兄长奔波千里到嵩山求医,兄长又肯为妹妹不顾大病初愈来嵩阳观把人接回,这兄妹相依相助,怪不得会引来先人显灵。”
老者闻言,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轻轻捻动着下颌胡须,随即才笑吟吟地说道:“子方为人最是惜名,刚刚被我言辞一挤兑,恐怕这会儿已经去见宋观主了。他既是让你带路,你就好好跟着再去瞧瞧。我道家虽没有佛家那一套因果报应之说,但既然我做了好人,便索性好人做到底吧!”
出了精舍的孙子方却是面露阴霾。此番他赶到天台山,使尽浑身解数,方才将这位和其师一样名动天下的宗师请到嵩阳观,一路上论道谈文,极其投契,再加上嵩阳观是其先师曾经住过的地方,他原本有很大的把握能把人留下。可谁知临到观门,竟然遇到了这样一桩事!更何况正如老者所说,那杜氏兄妹自陈京兆杜陵人氏,若真的出自樊川杜曲,嵩阳观此举传开,无疑是自损声名!他是不在,可观中会医术的道士又不止他一个!
因而,他信手招来一个随侍的僮儿,随即沉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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