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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第7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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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李隆基此后退居宫中不上朝,放了权,可招降幽州史思明之事,也一样让很多人在背后摇头叹息,甚至捶胸顿足。天子当到了如今这份上,已经不足以慑服天下臣民,各部番邦,谁都希望东宫早日有主,天子早日传位。可无数请立东宫的奏疏就和裴宽请增设宰执的奏疏一样,雪片似的入宫,然后石沉大海,朝堂民间积蓄的压力已经很大了,甚至有人隐隐觉得,如果再这样下去,迟早会爆发出一场大乱!
所以,消息传出来的当夜,也不知道有多少大臣彻夜不归,在亲友处商量着明日之事,至于十六王宅之中,外头飞龙骑看守得严严实实,内中却是众多皇子皇孙蠢蠢欲动,一夜之间也不知道许出去多少承诺,可真正心安的却没几个人。天子只是撂下来这样一句话,却没有具体的宗旨,甚至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再想到杜士仪尚未回归,河北道自从连战连捷直逼幽州的捷报之后,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无数人在期盼之余,心里都空落落的。
如今是夏日,天亮得早,当晨鼓响起,坊门和各处城门依次打开,众多的官员就从四面八方往兴庆宫聚集而去。按日子今天并不是大朝时节,可哪怕是平日里躲懒不去上朝的,今天也都穿戴了整齐,站在宫门前。待到进宫的时辰,若从高处放眼看去,就只见勤政务本楼前那东西五百步,南北三百步的广场上,黑压压足有数千人。对于未来大唐天下的主人,每一个人都在猜测,在议论,在暗地期盼,数千人当中,仿佛有一股汹涌的浪潮正在酝酿着。
勤政务本楼虽说富丽堂皇,可较之大明宫含元殿那直入云霄的恢弘还是要差一些,但对于百官来说,却也有一大好处,那就是不用攀爬那高高的龙首道。即便如此,头前几个上了年纪的高官在走上高高的大殿之后,仍然有些气喘吁吁。尤其是裴宽只觉得眼皮一阵阵跳个不停,心里亦是极其不安。
按理说东宫有主,他应该高兴,可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会有事发生?
这是李隆基数月以来第一次在朝会上露面。当他坐在宝座上,眼看群臣叩首俯伏阶下的时候,却早已没有了曾经的顾盼自得心满意足。
盛世太平的虚幻被安禄山那场叛乱击得粉碎,而从前人人恭维圣明英主,功业直追太宗皇帝的奉承声,自打他仓皇逃离长安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昏庸、老迈、败家等等无数诋毁的字眼。即便不在他面前说,可他又岂会真的一丁点都听不到?而他身为天子,甚至不能去遏制这些声音,因为他已经力不从心。因为就连那些还拥护帝室的臣子,想的也不过是定立新君,重新奠定新朝气象。
“朕才是大唐天子,朕才是!”
用极低的声音如此呢喃了一句之后,李隆基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为了今日临朝不出任何岔子,他特意把太医带在了身边,甚至不惜用了虎狼之药。此时此刻,当跪拜的朝臣们起身肃立,偌大的大殿中再没有其他的杂声时,他方才徐徐开了口。
“安贼叛乱,懿肃太子暴薨,广平王建宁王从死,东宫虚位已久,以至于民心不安,外人都说,是朕一片私心,迟迟不定国本,甚至对朕颇有诋毁恶言。”
用这样一番直截了当的话开了头后,李隆基便一手死死抠着扶手,整个人却坐直了身体,面上竟是露出了几分狰狞之色。
“可朕难道情愿如此?安禄山辜负了朕多年厚恩,悍然反叛,杨国忠辜负朕之信赖,定避祸蜀中之策!而发兵征讨,朕用的哥舒翰等人,无不是多年来功勋累累之将,谁知道竟是一败再败!朕是老了,故而轻信了他们,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从前朕是要面子,忍气吞声,可今天朕不得不说,如今有名持忠义,实则居心叵测之人,借助这场兵灾,谋取名望,谋取私利,不得上命而发兵,逼凌君父!”
听到这里,大殿里终于再也维持不了肃静,一下子炸开了锅。天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就是把从前还藏着掖着的那层心思全都给揭开了,分明把矛头指向了杜士仪!杜士仪如今为招讨元帅,手上捏着大唐最最精锐的十数万大军,确实容易遭人忌讳,而且此前不少举动确实有些逾越,可仔细想一想,要不是杜士仪和郭子仪发兵及时,长安入贼手,李隆基逃得慢一些,大唐说不定就要亡了!
更何况,杜士仪要真的想动手,奉天子回长安平乱的时候骤下杀手,这位天子还能安坐于此?
因此,裴宽努力平复了一下惊骇欲绝的心情,高声说道:“陛下慎言,否则徒教忠臣良将寒心!”
“忠臣良将寒心?怎么没人觉得朕是否寒心!”
李隆基自己也遽然提高了声音。他死死瞪着裴宽,最后突然咯咯笑了起来:“裴卿能够守住长安,靠的是杜家人之助,能够当上相国,靠的同样是杜家人力捧,故而方才出此言,不是吗?不过,朕很宽大,不计较这些,但是,所有有意于东宫的宗室,你们全都给朕听好了!”
下头众多的皇子皇孙,往日也难得面见君父一面,这会儿参差不齐站在那里,焦急等待着东宫人选的出炉,可谁曾想李隆基突如其来说出了这么一番话,这么一番彻底撕破脸,不啻于要和杜士仪决裂的话!杜士仪可不是那些昂首就戮的愚忠之人,这一撕破脸,可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了!
大殿之外值守的宦官和禁卫们,此时此刻听到里头的声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露出茫然,抑或是呆滞的表情。张良娣身为懿肃太子妃,今天顾不得被人窥破会是什么结果,硬是换了一套宦官的衣衫,带着李静忠使通了门路到这里来打探,可却不想李隆基竟是这样“刚烈”。听到李隆基接下来的话是对那些宗室说的,她忍不住使劲用尖锐的指甲掐了掐掌心,这才恨恨骂了一句。
“老贼之前派李係去幽州传旨,他是故意的!他就没想让人活着回来!”
李静忠登时悚然而惊,心里仍不禁抱着万中无一的侥幸。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里头传来了李隆基的声音。
“南阳王李係自从启程去幽州,入河北道之后便杳无音信,如今生死不知!如若河北道此前战事正酣,也许是路上阻断了,可如今前方只剩下范阳、渔阳和密云三郡,他这一行人的行踪却至今不明,分明是前头有人暗害宗室血脉!你们身为李唐宗室,匡扶社稷是你们的天职,仪王李璲,如今皇子诸王之中,你最年长,朕意立你为东宫,命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想你身为贤王,应该足够担负此责!”
仪王李璲身为十二皇子,确实是如今活着的皇子当中最年长的一个,前次十六王宅和百孙院大抄检中,他也是主事的诸王之一,但要说贤王,那当然是笑话。从前天子带了杜士仪驾幸十六王宅,他这个最年长的皇子却没有那个荣幸引来君父,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胜算实在是很低。现如今,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大的馅饼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他是既晕且眩,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不但是太子,而且还挂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
他下意识地伏跪于地,正要叩谢君父一番,身后却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治乱立贤王,治世立嫡长,从前睿宗皇帝立东宫的时候,姚崇宋璟就曾经这样谏劝过,阿爷自己还是因此登上大宝,如今立太子的时候,就忘了这一条不成!仪哥难道有功劳,难道有什么出众之处?”
丰王李珙简直是出离愤怒了,他屋宅被毁,竭力主导的大搜检之事也闹得乱七八糟成了笑话,如今太子之位却落到了其他人头上,那他成了什么?出于激愤,他几乎是口不择言,直接捅破了李隆基如何入主东宫的那一层窗户纸。有他这么一起头,登时此起彼伏全都是诸皇子闹哄哄的声音。至于旁边那些文武官员们,则是保持着诡异的寂静。而站在最前方的裴宽见宗室那边乱成一团,他不禁黯然低下了头。
而李隆基见自己的金口玉言竟然不但不曾让事情尘埃落定,而且还激起了一片反对之声,他登时气得牙齿咯吱咯吱直打架,眼前发黑脑袋发昏,仿佛随时随刻都会一头栽倒,几次想要出声,喉咙口都没法放出一丁点声音。可就在这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比里头更大的喧哗。
“捷报,捷报!”
大殿中宗室们的鼓噪声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也不知道多少人扭转头往后看去。
“杜元帅已然收复范阳、渔阳、密云三郡,斩杀叛将史思明,河北全境叛军主力都已剿灭,如今业已同钦使南阳王回师长安奏捷!”r1148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 君臣义绝
当听到杜士仪收复河北全境回师长安了;而且还带着南阳王李;朝堂上的群臣只是单纯的震惊;宗室们则是瞠目结舌措手不及;但对于李隆基来说;则是深深的惊恐。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用了怎样的手段;知道杜士仪被拖在河北的这段时日是最后的机会;也知道如果南阳王李倘若有所察觉;那会是何等结果;更知道把高力士牺牲出去;自己会完完全全成为孤家寡人。可他没办法甘心;没办法认命;只希望能够最后赌一赌
可现在这投入了所有赌注的豪赌;显然已经要输了杜士仪从河北回归长安;沿途要经过这么多郡县;要惊动无数主司僚佐;可却没有一个人给长安这边传来讯息;又或者没有一个人能够给长安这边传来讯息;这代表什么?不是杜士仪已经有那样强有力的实力掌控局势;就是那些官员们已经背叛了他这个天子;无论哪一种可能性;全都把他往万丈深渊进一步推了一把
仪王李刚刚的高兴劲已经全都变成了惊惧;他周遭三尺之内都不见半个人影。每个宗室都下意识地离他远远的;仿佛生怕沾染这位准东宫身上的霉气。尚未告宗庙祭祀天地;只是在百官跟前被宣布为东宫;可转瞬间就遭遇了这样的逆转;大唐建国至今;又或者说从古到今;何尝有太子这么倒霉的?
李隆基刚刚已经几近失语;此时此刻勉勉强强才迸出了几个字:“大逆不道”
然而;他的声音在这喧哗一片的大殿之中;已经只剩下他这个天子自己能够听到。这样一场胜利来得太过令人措手不及;而且大军的回师奏捷也同样来得太过意外。纵使连裴宽也无法确定这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代表着什么。尽管刚刚被天子明褒实贬讽刺了一番;但在这种时候;身为左相的裴宽不得不转过身来;大声弹压这乱哄哄一片的局面。
可今日实在是来得人太多;除却殿上这些;殿外勤政务本楼广场上还有品级较低不能登殿的官员;所以他一个人的呼声就犹如大海上的一叶扁舟似的;飘摇无依;没人听从。然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从大殿门口开始;人群从后往前渐渐安静了下来;到最后除却沉重的脚步声;竟是再也没有一丁点议论喧哗的声音。
那脚步声并不杂乱;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大军冲上勤政务本楼。当后方让开一条通路;前头的人终于看清楚了那个步履蹒跚的身影。
是高力士竟然是高力士看他双手包扎得严严实实的样子;这是受伤了?
李隆基脸上本来就失去了血色;此时此刻更是狰狞得可怕。他甚至想要告诉自己这是梦境;李不可能还活着;就算活着也不可能跟着杜士仪回来;而高力士就更加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可随着那人影越来越近;甚至越过了最前头的裴宽;距离自己不过数步远近;他终于惊慌了起来。
“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李隆基虚抓了两把;胡乱挥舞着手;几乎是声嘶力竭方才叫出了声音;“朕和你君臣那么多年;待你素来优厚;你就算死了也不该来找朕”
天子竟然语无伦次说出了这样的话;下头宗室和群臣无不惊骇。而高力士终究就此止步;面色复杂地端详了天子片刻;随即一丝不苟地屈膝下拜。
见李隆基甚至连场面话都忘记说了;他又默默站起身来;用一种古井无波的语气说道:“臣奉命和韦尚书扈从南阳王前去幽州招降史思明;然则抵达之日;范阳、渔阳、密云三郡业已收复;故而无法达成上命。之后因都播怀义可汗于镇远军请见杜元帅及诸将;南阳王便带着臣和韦尚书前去;不意想臣随从之中;竟有人暴起行刺南阳王。经查问;此人供认主谋为内侍监中内常侍梁若谦。”
高力士用这样的语气将这样一桩骇人听闻之事娓娓道来;周遭宗室也好;文武也好;全都为之色变。经历过永王李父子的谋刺不成自尽身亡;行刺南阳王李的人究竟出于何种目的;大多数人的猜测竟是一模一样。一时间;也不知道多少复杂的目光投向了御座上已经完全坐不住的那位天子。
虽说天家无父子;无亲情;可做到当今天子这样绝情绝义的;从古至今绝不多见
李隆基用尽全力;这才挤出了寥寥数字:“高力士;你好你好”
“臣之罪;往小里说;是失察;往大里说;和行刺宗室郡王之人有涉;罪当死。虽然南阳王深明大义;杜元帅明察秋毫;认为臣只是被人陷害;但臣已经无地自容;就此向陛下请罪;愿免为庶民;自此永不入宫。”
随着高力士再次跪下深深磕下头去;李隆基的脸色顿时僵了。君臣那么多年;他怎么会听不出高力士的弦外之音?南阳王李和杜士仪肯定许诺了高力士很多东西;再怎么说;也决不至于要让其背负行刺一事的责任免官为民;可高力士此时此刻却偏偏这么说了若不是极度心灰意冷;却又不愿意落井下石在他这个大唐天子的心口捅上一刀;高力士何至于如此?
李隆基下意识地颤颤巍巍伸出手去;想要抓住面前这个最后的忠臣;然而;高力士却已经叩头后站起身来;又冲着他深深一揖;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去。面对这一幕;他终于生出了仓皇、恐慌和后悔;可手脚已经全都不再听使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越走越远;最后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
高力士不会回来了和他之前一怒之下逐了高力士出宫那一次不一样;这一次高力士不会再回来了
和刚刚闹哄哄犹如集市的时候相比;此刻的大殿一丝一毫声息都没有;仿佛每个人都在屏气息声一般。实际情况也差不离;每一个人都在紧急思考这一系列消息的意义;以及自己该采取的对策;尽管也有人想要出声质疑这件事的真实性;可高力士刚刚的陈情以及自请隐退;却犹如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殿上方才再次传出了一个不太自信的声音。
“高力士都回来了;岂不是南阳王和杜元帅也都已经进了宫?怎的到现在还不见人?”
这样一个声音让很多蠢蠢欲动的人直接闭上了嘴。一想到这会儿殿外恐怕已经布满了大军严阵以待;即便那些平素自认为金尊玉贵的宗室们;也不禁腿肚子直打颤;大臣们也一样心中打鼓。历经这么多年的盛世奢靡;李林甫和杨国忠先后当权的大清洗;朝堂上于净而又有风骨的人几乎十不存一;即便裴宽正在收拾局面;想办法调回一些能吏;但毕竟刚刚开始做;成效有限;现如今这里的绝大多数人;两条腿和膝盖全都是说弯就能弯的。
更何况;杜士仪不但真占着理;他还把南阳王李给囫囵送回来了
“高大将军刚刚说的那个内常侍梁若谦呢?不论如何;总得先把人押来;大家审问清楚;这也好真正查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次;斗胆发出声音的却是盛王李琦。刚刚李隆基宣布定立仪王为太子的时候;怒不可遏的并不单单只有丰王李珙;他也一样气得七窍生烟;可他终究没那么鲁莽;哪怕皇子皇孙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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