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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粒儿老师-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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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时说话口音挺重的,眼睛里灰灰地看着我,我心里头一颤,说不清那种滋味,我拉起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我手里,跟他说,你是个很可爱的孩子,既不脏也不丑,老师看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你。
那男孩听了我的话,把小脖子昂得高高的,头也抬起来,眼睛忽然间变得亮亮的。后来他变得越来越自信,很快就改了口音,努力学习,成绩不断提高,从一个畏缩胆怯的孩子变成了在集体中快乐成长的学生,这一切的变化,仅仅因为我在无意中拉起了他的小手。”
米粒儿回想起几个钟头以前在“粉红色”发生的那一幕,当天朗坐在那堆酒客中间,她相信他和他们是一类人,看上去有很多相似之处,但现在他却那么用心地诉说和一个孩子之间最细腻感人的交往,那是心和心的交往。她一时间恍惚,没办法把这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联系在一起。但是显然在雷天朗的生命历程中,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地发生过了的。
“我女朋友小蕾也慢慢喜欢上当老师了。我记得有一次小蕾放学回来,眼睛通红,我以为是哪个调皮的学生惹她生气了,可是她却递给我一大信封,好像已经被油渍浸过了,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两个黑蛋糕,就是你们北京人说的槽子糕。她说这是她们班一个女生早上放在她讲台上的,她告诉她今天是她自己的生日,她希望和老师一起庆祝。
小蕾问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女生说就想让老师亲一下。小蕾搂着她亲了她的小脸蛋,没想到那女生当时就哭了,趴在小蕾耳朵边轻轻地叫了声‘妈’。
我到今天还记着小蕾当时的表情,她眼睛里全都是眼泪,‘她叫我妈妈,’她说‘天朗,一个本来跟你没任何关系的孩子叫你妈妈,这意味着什么?’”
雷天朗说着话,突然把脸转向米粒儿,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有机会当老师,如果你打算去当老师的话,千万别不把孩子当回事儿。”
米粒儿很想辩解,她从来没想过当中学老师,她进T大只是一个误会,一个迫不得已无可奈何的选择。但是她看着雷天朗严肃的表情,平日里理直气壮地对中学教师的轻蔑之词,怎么也不好意思说出口。
“小孩儿给你的触动经常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带来的,比如他们的一个微笑,一个手势,一篇周记……”雷天朗沉浸在回忆中,情绪越来越激动。
谁能想象,一个在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摸爬滚打了很多年,惯看了饮食男女、尔虞我诈的成年人,竟然还在心灵深处藏着这样一片纯净的绿洲,也许就因为有这片绿洲,才使他在情感的荒漠中渡过了最干渴最孤独的岁月。
米粒儿心底里始终坚守的那个绝不去当中学老师的信念,忽然间动摇了。毕竟真诚的美好的感情,是每一个人竭尽全力追求和梦想的,如果当中学老师真像雷天朗所描述的那样能获取一份真心真情的话,那也许这份职业还是值得期待和向往的。
对于未来,米粒儿第一次充满了矛盾和困惑,“那你最后为什么离开学校啊?”她问。
“我们来北京两年以后,有一次同乡会,小蕾遇见了她大学同宿舍一女生,那人嫁了个高干,跟着丈夫调到北京来,丈夫当了一个国有企业的副总,她当了全职太太。聚会以后,她经常带小蕾出去玩儿,小蕾在学校时间越来越短,我们说话也越来越少了。
“那段时间我不知道她想什么,但我感觉得到她心里起了变化。后来终于有一天,她跟我说她再也受不了学校里一成不变的生活了,她想离开,离开我,也离开学校。”
雷天朗说这些的时候,丁波在一旁表情凝重地沉默着,看上去很了解这段故事。米粒儿更好奇了,“你跟她一起走的吗?”她天真地问。天朗摇摇头,笑了笑,是很苦涩的笑,米粒儿的心沉了下去。
“小蕾走了以后,很长时间我都缓不过劲来,后来我一个学生,就是让小蕾亲她的那个女生送了我一个粉红色的日记本,那上面全都写着鼓励我的话,我第一次哭了,也是第一次明白,学生对我意味着什么。”
“那你最后为什么离开学校呢?”米粒儿追根究底地问。
“小蕾走后的第二年,学校让我教高一,同时做班主任。那是一个非常可爱的班,每个干部都特能干,学生也团结。我干得很愉快,慢慢地忘了小蕾的事儿。
“我们班有个宣委,是个很活跃很有能力的女孩,叫小颜,每次学校组织文娱活动、歌咏比赛什么的都是她自己张罗,从来没让我费过心,但结果总能得奖。不过这孩子有个弱点,就是比较任性,而且心重。她表达情绪很直接,不喜欢谁就摆在脸上,喜欢谁就会不顾一切对人家好。
“有一个礼拜天她突然跑到我宿舍,跟我说,老师我爱上了一个大学生,是搞作曲的,特有才华。我听了很担心,怕她上当,因为我知道她是那种不管不顾不计后果的人,但我当时并没明确阻止她,怕引起她逆反心理。没想到情况发展太快,当我感觉到她已经越陷越深无法自拔了,给她写了封长信,没想到她收着信第二天来找我,扑到我怀里就哭了。她说老师我闯大祸了,我怀孕了。我一听就傻了……”
“那怎么办呢?”米粒儿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结果。
“我找了个从前学生的家长,是医院的大夫,帮她处理掉了,给她买了些补品,让她回去安心休息,暂时不用来上课。”
“后来呢?”
“后来,我压不下心里的火儿,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个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一早就跑到那所大学找那个作曲系的混蛋算帐。那家伙穿着拖鞋踢里吐噜从宿舍一出来,我瞧见他那副吊儿郎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儿就气得火冒三丈,过去对着脑门儿就是一拳。你们没当过父母,也没当过老师,你们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被人欺负了是什么滋味。
“在去他们学校的路上,我的眼前一直闪着两个画面,一个是我第一次见到小颜时的样子,粉红色的脸上挂着两个粉红色的酒窝,她笑得好像能让阴天里出太阳,任谁看了心里都会特灿烂,充满希望。那天她说,老师我会唱歌,会跳舞,到过年的时候有什么活动只管交给我,我的外号叫‘满场飞’;另外一个画面是她从手术室出来,是被护士架出来的,人虚弱得像被霜打了的小萝卜秧,白得跟墙皮似的,让你看着都害怕。
“其实真让我想起来后怕的是她那眼神,眼睛里别说眼泪了,连一点光亮都看不见,跟鲁迅写的祥林嫂似的,只‘间或一轮’,整个人也显得木呆呆的,她老是揪着我胳膊说,老师您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千万别跟别人说,说了我就完了。她那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可一句一句都扎到我心里去了,句句都见血呀!
“我打那家伙是便宜他了,其实我是想让他还手,谁想这小子这么菘,几下就给打趴下了。本来我走了一路想了一路,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交到我手上来了,我是应该负责任的,可我就愣是没看住毁到我手里了,你说我能不心疼吗?我只想着让那家伙打我一顿,我觉得我比他还欠揍!”
“你打他一顿也不解决问题呀!”
“岂止是不解决问题,根本就是惹了大麻烦。”
“学校知道了?”
“学校知道了我打人的事儿,更糟的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还隐隐约约地了解了小颜的事,一下子各种谣言跟风一样刮遍了全校,说什么难听的都有,有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教我们班地理课,从前小颜不喜欢她老给她捣乱,这回她逢人就加油添醋地散布小颜的事,有时候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暗示给学生。
“我提醒了她几句,她居然说我跟小颜的关系有问题。过了几天,学校领导找我谈话,绕来绕去地说了半天我才听明白,是警告我要和学生,当然是指和女学生保持适当的距离,甚至还拿我至今没结婚说事儿。”
“这也忒太黑了,你这不是好心反被恶狗咬吗?”丁波听到这儿终于也沉不住气了,拍案而起。
“又过了几天,眼看小颜要回来上学了,他们又找我谈话,说有两条路让我选,要么我去教别的年级,要么小颜调到别的学校,总之我们不能再在一个班级里了。而且还说这是人家家长的意思。”
“怎么没影的事儿反倒弄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丁波不解地问道。
“其实让小颜调到别的学校去也许对她反而有好处。”米粒儿一边想着一边说。
“对呀对呀,至少没有人知道她这档子事儿,乐得耳根子清静。”丁波随声附和着。
“开始我也这么想,但转念又一想,其实学校并不真的知道小颜出了什么事,他们只是误以为我和小颜之间有问题,如果小颜走了,那她一辈子就算彻底说不清了,永远得背着一个洗刷不掉的污点,别人都会把她当成不正经的女孩,时间长了,她自己也会这么认为,那样的话她就算真的给毁了。一个没有自尊没有自信的女孩,她还能有什么前途可言?”
“于是你就去教别的年级了?”
“对,我接受了学校的条件,但是没想到的是,学校最后还是想方设法把小颜给转走了,他们觉得留着她会对学校的声誉带来负面的影响,但他们似乎从没考虑那孩子的将来,她前头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她离开的时候我去找她,想跟她说声对不起,可她特平静地对我说,老师,我要是死乞拜赖地留在这儿不走,他们也拿我没辙,我现在离开只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不愿意看人脸色,第二,我不愿意让您为难,所以我走。除了您,我在这儿其实早就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她说话的口气跟大人没一点区别,而且是那种曾经沧海的成人,她不再是那个一到歌咏比赛就蹦蹦跳跳的天真任性的小姑娘了,她看问题似乎比我还透彻。我当时就在心里重复着她那句话,是呀,在这学校里我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你就这么走啦?”
“对,就这么走的,连辞职报告都没打,档案也没要,什么都没拿。”
“这未免太偶然了吧,只不过是一个学生。”米粒儿不甘心地说。
“从小蕾再到小颜,不同的过程和相同的结果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在这儿,我根本就不能保护她们,不能在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给他们帮助。我最窝囊最痛苦的,不是其他人对我的误解和敌意,而是我发现自己尽不了自己的责任。
一个当父母的,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孩子受人家的欺负是个什么滋味呀?”
米粒儿很想说,你是个多好的老师呀,一个难得一见的好老师,一个理解孩子爱孩子的好老师,一个孩子们缺不了的好老师;但她想了想,终于没有说出口。
“很多事都是注定了的。”雷天朗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两句话说不清,如果将来你到了学校,也许就明白我当时的苦衷了。”
“天都快亮了!”丁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她掀开了门帘,米粒儿向外一看,果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月亮的轮廓变得十分模糊,整个天空显出一片淡淡的灰蓝色。不知不觉间,漫长的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米粒儿熬了整宿并没感到丝毫的困倦和疲乏,相反地,当早晨的清新的空气顺着窗户飘进来时,她感到头脑异常清醒,经过了这一夜,让她想到了很多事,很多人,以及很多的问题,似乎从前犹豫不决的事情,忽然间在心里变得豁然开朗了,而一些先前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反倒显得难以确定了。
就拿进不进学校,当不当老师这件事儿来说吧,她一直有个坚定的信念,就是毕业以后绝对不服从分配,她想过去公司,到唐艺那样的广告公司做个文案,也想过去读研,考回她生长的N大,她认为呆在中学简直是对生命的浪费,但是她听了雷天朗的故事却受到深深的触动,她万万没想到,和一个夜总会的老板聊天聊了一夜,聊的竟然全都是和学校和老师和学生有关的话题。
似乎在天朗的生活中,校园从未褪去它本来的色彩,而相反地,他所生活的那个真实的世界反倒显得有些虚幻。
米粒儿由此想到雷天朗给自己夜总会起的名字——“粉红色”,这原本是她十分厌恶的名字,觉得它庸俗而且带有暧昧的涩情味道,但是现在,这个名字带给她的感受却是全然不同的,她想到那只粉红色的学生日记本,想到小蕾粉红色的纯真甜美的酒窝和小颜粉红色朝气蓬勃的小脸庞,“粉红色”在雷天朗的记忆里应该是有着最丰富内涵的无可替代的颜色吧。
第一次,米粒儿对粉红色充满了好奇的想象。
第一次,米粒儿对中学校园充满了莫名的憧憬和期待。
如果是作为一名老师回到学校去,看到的又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大四上半学期,米粒儿被安排到H中实习。
本来学中文的大学生,实习单位应该在报社、杂志社、电视台等新闻媒体,但在T大,情况完全不同,不管你学什么专业,无一例外都得到中学实习,当几个月的中学教师,教书、听课、批改作业、做孩子头。
实习动员会上,老师在台上公布各个中学的实习名单,米粒儿和同学们才好像大梦初醒一般。四年来,他们一直都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事实,作为师范生,他们有朝一日都必须去当教师。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曾经发誓毕业后绝不会去当老师。可实际上,从拿到入学通知书那天开始,当他们跨进了T大校门,他们就已经签定了一份决定终生的契约。
如果不当老师,就会出现一连串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就得冒失去国家干部指标,没地方存档,上不了户口以及没有公费医疗等种种风险。没有保障,没有安全感,没有单位收留你,没有人管你。
这样一想,大部分人决定接受现实,走一步看一步,过几年再跳槽,一边干一边找机会走人。
不过也有胆子大的,在T大,几乎历届大四的学生都经常会传诵某些勇敢的“前辈”们的“英雄事迹”。听说有的毕业生为了毕业时不去当老师,竟然从实习期开始假装失声,愣是活生生地挺了好几个月没说一句话,到头来没有一个中学敢用他,结果学校被逼无奈只好让他“自谋出路”,允许他跳口,自由联系接收单位了。
还有的人倒是去中学报到了,态度也挺诚恳,也认认真真备课,教案也写得漂漂亮亮,这么踏踏实实上了一年的课,转了正拿了干部指标,突然拿出一份有精神障碍的诊断书。这可把学校吓着了,一个有精神疾病的人怎么可能当老师呢?孩子们连基本的安全保障都得不到了,不真成了毁人不倦了吗?最终那所中学连赔偿金都没敢要,赶紧把他打发走了。
至于其他那些说话突然间变得结巴或者大舌头,找借口不去上课、不教书、整天泡病假、有事儿没事儿就不出现了的,更是屡见不鲜。为了逃避当中学教师,师范生们使出了千奇百怪的招数,无所不用其极。以至于到了最近一段时期,市里的很多中学都不太情愿接收T大的毕业生,因为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人,在工作中暴露出了自由散漫,缺乏责任心等等弱点,而且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突然间不辞而别、人间蒸发。
T大为此加强了对四年级学生实习的管理,三令五申地强调,所有学生必须在实习期间表现良好,获得所在中学的认可,方能准予毕业。实际上这也是为T大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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