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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年的弹子球-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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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不起,只对‘宇宙飞船’有兴趣。”
  但他还是热情告诉了我他所认识的一个弹子球爱好者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这个人有可能知道一点你找的那台机。是个产品目录爱好者,对机型怕是最熟悉了。人倒是有一点儿古怪。”
  “谢谢。”
  “不客气,但愿能找到。”
  我走道静俏俏的咖啡馆,拨转号码盘。铃响5遏,一个男子接起。他声音沉静,身后传来NHK'①NHK:日本广播协会罗马字名称的缩写'7点新闻和婴儿的动静。
  “想就一台弹子球机请教一下。”我报出姓名后这样开口道。
  电话另一头沉默片刻。
  “什么样的机型?”男子问。电视音量低了下来。
  “3蹼‘宇宙飞船’。”
  男子沉思似的“唤”一声。
  “机身画有行星和宇宙飞船·………”
  “我很清楚,”他打断我的话,清了清嗓子,用俨然刚从研究生院毕业的讲师般的腔调说道,“芝加哥的吉尔巴特桑斯1968年出品。以惨遭厄运而小有名气。”
  “厄运?”
  “怎样,”他说,“见面再说不好么?”
  我们约定明天傍晚见。
  我们交换名片后,朝女侍应要了咖啡。令我十分惊讶的是,他还真是大学讲师。年纪二十过不了几岁,而头发巳开始变稀。身体给太阳晒黑了,甚是健壮。
  “在大学教西班牙语,”他说,“往沙漠里洒水那样的话计。”
  我钦佩地点头。
  “你的翻译事务所不搞西班牙语?”
  “我搞英语,另一人搞法语,已经手忙脚乱了。”
  “遗憾。”他抱着双臂说。不过看样子并不怎么遗憾。他摆弄了一会领带结。“西班牙去过?”他问。
  “没有,遗憾。”我说。
  咖啡端来,关于西班牙就此打住。我们在沉默中喝咖啡。
  “吉尔巴特父子公司是一家后发展起来的弹子球机制造厂。”他突然开口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至朝鲜战争之前,主要生产轰炸机的投弹装置。以朝鲜停战为契机,转而开拓新的领域。弹子球机、bingo机①' bingo机;一种室内游戏机。盘面有许多方格,将球投入格内,之后合计投中数字与手中牌上的数字'、自动赌博机、投币点唱机、爆玉米花机、自动售货机·………即所谓和平产业。首台弹子球机是1952年完成的。不赖,结结实实,价格也便宜,但缺乏娱乐性。借用《弹子球》杂志上的评语,就是‘如苏联陆军女兵部队官配乳罩般的弹子球机’。当然,作为生意是成功的。向墨西哥等中南美国家出口。那些国家没有专业技术人员。所以较之机械性能复杂的,还是少有故障结实耐用的受欢迎。”
  喝水时间里,他们沉默不语。看样子,他为没有幻灯用的幕布和长教鞭而感到十分遗憾。
  “问题是——如您所知——美国,也就是世界上的弹子球产业处于由四家企业垄断的状态。戈德里布、巴厘、芝加哥制币、威利阿姆斯,也就是所谓四巨头吧。而这时吉尔巴特突然冲杀进来。激战持续了大约五年。在1957年,吉尔巴特撤退不再搞弹子球。”
  “撤退?”
  他点头喝了口似乎并不想喝的咖啡,用手帕一再擦拭嘴角。
  “恩,败下阵来。当然,公司本身是赚了一把,通过向中南美出口赚的。所以撤退,是因为不想让伤口开得太大……总之,制造弹子球机需要极其复杂的专利技术,需要许多名经验丰富的专业技术人员,需要统领他们的策划者,需要覆盖全国的营销网。还需要贮存常备零件的代理商,需要任何地点的弹子球机出故障时都能在5小时内赶去排除的维修工。遗憾的是,新加盟的吉尔巴持公司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于是他们含泪撤军,其后大约7年时间里继续制造自动售货机和克莱斯勒汽车的自动雨刷。但他们根本没有对弹子球死心。”
  说到这里,他缄口打住,从上衣袋取出香烟,在桌面上磕齐,用打火机点燃。
  “是没有死心,他们有他们的自尊。这回在秘密工厂研制。他们把四巨头的退休人员悄悄拉来成立了课题组,给予巨额研究经费,并下达这样一道命令:5年内造出不次于四巨头任何产品的弹子球机:那是1959年的事。公司方面也有效利用了这5年的时间。他们利用其他产品,建立了从温哥华到WAIKIKI的完整的营销网。至此一切准备就绪。
  “卷土重来的第一台机按计划在1964年推出的就是‘巨浪’。”
  他从皮包取出剪贴夹,打开递给我。上面有大约从杂志上剪下于“巨浪”整机图,有球区图,有外观设计图,甚至指令卡都贴了去。
  “这台机的确别具一格,史无前例的妙笔无所不在。仅以连环模式为例,‘巨浪’采用的模式来自其独有技术。这台机受到了欢迎。”
  ‘当然,吉尔巴特公司这一千奇百怪的手法在今天是不足为奇了。但在当时绝对令人耳目一新,而且制作得非常精心。首先是结实。四巨头的使用年限大约为3年,而它是5年。第二是投机性的淡化,而以技巧为主。……那以后,吉尔巴持公司按此思路生产几种名机。’东方快车‘、’空中导航‘、’恍惚美洲‘……无不受到爱好者的高度评价。’宇宙飞船‘成了他们的最后机型。“
  “宇宙飞船‘同前四种大异其趣。前四种以追求新奇为能事,而’宇宙飞船‘极其正统而简便。采用的无一不是四巨头已经采用的机关。正因如此,反倒成了极具挑战性的机型。确有这个自信。
  他像给学生讲课似的娓娓而谈。我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喝咖啡。咖啡喝完了喝水,水喝完了吸烟。
  “‘宇宙飞船’的确匪夷所思,乍看并无优势可言。可是操作起采却有与众不同之处。球经相同,球道相同,但就是有什么与其他机不同。而那个什么如毒品一般把人吸住不放。至于为什么却无由得知。……我所以说‘宇宙飞船’惨道厄运,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它的超卓不凡没有为人们所理解,及至人们终于理解了又为时已晚;二是公司倒闭了。制作得太用心了。吉尔巴特公司被多元大型联合企业兼并了。总部说不需要弹子球部门,如此而已。‘宇宙飞船’一共生产了一干五百余台。故而如今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名机。美国的‘宇宙飞船”收藏家交易价已达两千美元,但估计从未成交。“
  “为什么?”
  “因为无人脱手。谁也不肯放手。不可思议的机型。”
  说罢,他习惯性地朗一限手表,吸烟。我要了第二杯咖啡。
  “日本进口了几台?”
  “调查了,3台。”
  “够少的。”
  他点头:“因为日本没有吉尔巴特公司产品的经销渠道。一家进口代理店尝试性进口了一点,于是有了这3台。想再追加时,吉尔巴特父子公司已不复存在了。”
  “这3台的去向可晓得?”
  他搅拌几下咖啡杯里的砂糖,“咯吱咯吱”搔了括耳垂。
  “一台进入新宿一家小娱乐厅。前年冬天娱乐厅倒闭,机下落不明。”
  “这我知道。”
  “另一台进了涩谷一家娱乐厅,去年春天失火烧了。当然,因为买了火灾保险,谁也没受损失,无非一台‘宇宙飞船’从这世上消失罢了。……如此看来,只能说是惨遭厄运。”
  “就像马尔他的鹰。”我说。
  他点头:“可是,最后一台的下落我不清楚。”
  我把爵士酒吧的地址和电话号码告诉他。“不过现在没有了,去年夏天处理掉了。”我说。
  他不胜怜惜地记在手册上。
  “我感兴趣的是新宿那台。”我说,“弄不清去向?”
  “可能性有几种,最一船的可能性是废弃了。机器的周转期非常之快。通常3年就折旧。与其花钱修理,还不如更新省钱。当然也有流行间题。所以要废弃。……第二种可能性是作为二手货上市交易。型号虽老但仍可利用的那类机往往流入哪里的餐饮洒吧,在那里陪伴醉酒者和生手终了此生。第三——此情况非常罕见——也可能由收藏家买去了。不过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废弃。”
  我把没点火的烟夹在指问,黯然沉思。
  “关于最后一种可能性,你能进行调查吗7”
  “试试是可以的,但难度很大。收藏家之间几乎没有横向联系,没有花名册没有会刊。……不过试试好了,我本人对‘宇宙飞船’多少有些兴致。”
  “谢谢。”
  他把背沉进深凹的圈椅里,吐了口烟。
  “对了,你‘宇宙飞船’最佳战绩?”
  “十六万五千。”我说。
  “厉害,”他不动声色地说,“非比一般。”说着,又搔了下耳。1973年的弹子球
  18
  此后一周时间,我是在平稳与静谧…—平稳与静谧得近乎奇妙— 当中度过的。虽然弹子球的声音仍多少在耳畔回响,但病态呻吟— 那如同落在冬日有阳光地方的蜜蜂的嗡嗡声的病态呻吟已杳然消失。秋意一天浓似一天,高尔夫球场周围的杂木林把干枯的叶片叠向地面。郊外徐缓的丘陵到处焚烧落叶,升起的细烟如魔术绳船笔直地指向天空。这从宿舍窗口看得很清楚。
  双胞胎一点点变得沉默、变得温柔起来。我们散步、喝咖啡、听唱片、在毛巾被里抱在一起睡觉。周日我们花一小时走到植物园,在柞树林里吃香菇菠菜三明治。黑尾巴野乌在树梢上很响亮地叫个不停。
  空气逐渐变凉。我给两人买了两件新运动衫,连同我的旧毛衣送给她们。这样,两人不再是208和209,而变为橄榄绿圆领羊毛衫和浅驼色对襟羊毛衫。两人都无怨言。此外又给她们买来袜子和新的轻便运动鞋。我觉得自己像是成了长脚叔叔①'① 长脚叔叔:美国一本小说中喜欢照顾女孩子的主人公'。
  10月的雨真是令人叫绝。针一样细、棉一般软的雨浇注在开始枯黄的高尔夫球场草坪上,没有形成水洼,而由大地慢悠悠吮吸进去。雨过天晴的杂木林荡漾着潮湿落叶的气息,几道夕辉射进林中,在地面描绘出斑驳的花纹。林间小道上,几只鸟儿奔跑一样穿过。
  事务所里的每一天也大同小异。工作高峰已过,我用盒式磁带一边听彼克斯·巴易达贝克、伍迪·哈曼、巴尼·贝利根等人的老爵士乐,吸烟,一边悠然自得地干着活儿。每隔一小时喝一次威士忌,吃一次糕点。
  唯独女孩似很匆忙地查看时刻表、预定飞机票和旅馆,还补了我两件毛衣,重钉了轻便西服上的金属扣。她改变发型,口红改涂谈粉色,穿一件可以明显看出胸部隆起的薄毛衣。
  一切都像要使其姿影永驻。痛快淋漓的一星期。
  19
  很难向杰开口说离开这座城市。不知为什么,总之就是非常难以启齿。酒吧连去二天,三天都没顺利说出口。每次想说,嗓子都干得沙沙作响,只好喝啤酒。而一喝就连喝下去,一股恼人的瘫软感俘虏了鼠。他觉得无论怎么挣扎都寸步难行。
  时针指在12点时,鼠放弃努力,不无释然地站起身,像往常一样向杰道声晚安离去。夜风已彻底变凉。回到公寓,坐在床上呆呆看电视,又拉开易拉罐啤酒,点一支烟。荧屏上是旧西部片、罗伯特·泰勒、广告、天气预报、广告、白色噪音……鼠关掉电视,淋浴。之后又开一罐啤酒,又点一支烟。
  至于离开后去哪里,鼠不知道。好像无处可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涌起恐惧,黑亮黑亮的地底虫般的恐惧。它们没有限睛,没有悲悯,企图将鼠拖入它们栖居的地底层。鼠全身上下都有它们的滑溜感。他拉开一罐啤酒。
  三四天时间里,鼠的房间扔得到处都是空啤酒罐和香烟头。他很想见那女子,想用整个身体感受女子肌肤的温暖,想进入她体内永不出来。但他无法重回女子住处。不是你自己把桥烧掉的吗,鼠想,不是你自己涂了墙又将自己关入其中的吗?
  鼠眼望台灯。天光破晓,海面开始呈银灰色。及至鲜明的晨光像抽掉桌布一样驱走黑暗的时候,鼠上床歪倒,带着元处可去的苦恼进入梦乡。
  鼠离开这座城市的决心,是花很长时间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探讨得出的结论,曾一度坚不可摧固不可破。他觉得哪里都好像没有空隙。他擦燃火柴,把桥烧掉。城里也许残留一点自己的身影,但谁也不会注意。城市在变,身影不久也将归于消失……一切都像在永往直前。
  鼠不明白为什么杰的存在会扰乱自己的心。我要离去了,多保重—本来这样打声招呼就完事了。何况完全互不了解。萍水相逢,撩肩而过,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面躺在床上,几次在空气中举起紧攥的拳头。
  鼠向上报起爵士酒吧的铁闸已是星期一后半夜了。杰一如往常坐在熄掉一半的店堂的桌旁,懒懒地吸烟。见鼠进来,略略一笑,点了下头。暗幽幽的灯光下,杰看上去格外苍老。黑胡须如阴翳布满脸颊和下额,双限下陷,窄小的嘴唇干出裂纹。脖颈血管历历可见,指尖沁有黄尼古丁。
  “累了吧?”鼠问。
  “有点儿。”杰说。沉默片刻,又说,“这样的时候也是有的,无论谁。”
  鼠点头拉过一把椅,在杰对面坐下。
  “有一首歌说,雨天和星期天,人人心里都阴暗。”
  “一点不错。”杰定定注视自己夹烟的手指说。
  “早些回家睡吧2”
  “不,不用。”杰摇摇头,格得很设,像在赶蚊虫。“反正回家也很难睡得着。”
  鼠条件反射地看一眼手表:12时10分。时间似乎在闷无声息的地下昏暗中彻底断气。落下铁闸门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来一直寻求的光耀,一丝都没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惫不堪。
  “给我杯可乐好么?”杰说,“你喝啤酒好了。”
  鼠站起身,从电冰箱取出啤酒和可乐,连杯子拿来桌面。
  “音乐?”杰问。
  “算啦,今天什么声响都不要。”鼠道。
  “像葬礼。”
  鼠笑了,两人不声不响地兀自喝可乐喝啤酒。鼠放在桌面的手表开始发出大得造作的走针声。12时35分。所过时间竟好像极其漫长。杰几乎纹丝不动。鼠静静看着杰的烟在玻璃烟灰缸中一直烧到过滤嘴,化为灰烬。
  “为什么那么累?”鼠问。
  “为什么呢……”说着,杰突然记起似的架起腿,“原因么,肯定没任何原因。”
  鼠喝去杯中大约一半啤酒,叹了口气,把杯放回桌面。
  “我说杰,人都要腐烂,是吧?”
  “是啊。”
  “烂法许许多多。”鼠下意识地把手背贴在嘴唇,“但对于一个一个的个人来说,可选择的数量却好像非常有限。至多—一”两三个。“
  “或许。”
  泡沫出尽的剽啤酒如水洼一般沉在杯底。鼠从衣袋掏出瘪了的烟盒,将最后一支衔在嘴上。“可我开始觉得怎么都无所谓了。总之是要腐烂,对吧?”
  杰斜拿着可乐杯,默默听鼠的话。
  “不过人还是不断变化的。至于这变化有什么意义,我始终揣度不出。”鼠咬住嘴唇,望着桌面沉思,“并且这样想:任何进步任何变化终归都不过是崩毁的过程罢了。不对?”
  “对吧。”
  “所以对那些兴高采烈朝‘无’奔跑的家伙,我是半点好感都没有,没办法有。…·包括对这个城市。”
  杰不语,鼠也不语。他拿起桌上的火柴,慢慢让火烧到火柴杆,点燃烟。
  “问题是,”杰说,“你自身将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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