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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嫁则已-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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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等一个电话。
此前他曾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那人也不知是男是女,听声音说是女中音也可,说是男高音也成,总之,性别特点不那么明显;也许多说几句就明显了,偏偏那人言辞又是出奇的简练,简练到了不够礼貌。比如刘会扬说“请找谭小雨”,他(她)说声“不在”就要挂,弄得刘会扬急道:“哎哎我有急事能不能请她回个电话?”他(她)道:“说你的电话。”又道:“下班后才能回。”就挂了。
来电话的不是谭小雨,是刘会扬的大学同学,亦即是陶然曾在科里瞻仰过她一个背影的那位优雅女士。那天的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女士前来探望——女士年龄与刘会扬相仿,都属年轻人,本应称女孩儿或小姐的,但见到她的人大半会想到“女士”一词;跟年龄无关,是气质、仪态、服饰使然,极为优雅——去探望时带的东西也优雅,一个大大的花篮。赵荣桂老太太还在手术室手术时她就闻讯去过,在手术室门口陪了刘会扬许久,直到他对她下了逐客令。此前刘会扬对她虽说从未承诺过什么,但应该说一直是友好的,绅士的,但是那一次,在手术室门口,他对她的态度相当生硬甚至是粗暴。她问他需要什么帮助,他说“需要安静”。就是说希望她走。她一声不响地走了,不跟他计较,惟一的亲人生死未卜,可以理解,她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从不对所爱的人乱耍脾气。
那天女士去探望时刘会扬的态度仍然不够绅士:怀里抱着半个西瓜用小匙给他奶奶篦西瓜汁喝一直就没有撒手,没有说放下来一会招呼招呼她,给她拿一瓶水或者一个水果。到后来老太太都过意不去了,指着床头柜上的东西让姑娘自己拿着吃,喝。女士眼睛看着刘会扬对奶奶说不用了,该走了,刘会扬闻之马上说谢谢前来探望没有一点要挽留的意思。女士勉强笑了笑向外走,刘会扬这才放下怀里那个被小匙挖得稀烂的西瓜起身送她,到门口时,大约是良心发现,说了一声:“那天在手术室,对不起。当时我奶奶情况不好,我心里急,所以态度不大好。”
女士闻此眼圈一下子红了。像所有性格坚强的人一样,她受得了打击却受不了委屈。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流出,笑着说:“好好想想会扬,你什么时候对我态度好过?”说罢扭头就走,不让对方看到她夺眶而出的泪水。
刘会扬这才觉察到了自己的过分,愣了一下才追出门去想要送一送她,但是女士已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只能眼怔怔目送她远去,当时普一科护士陶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情景,同一幕情景,在陶然的眼睛里便成了“民工色迷迷盯着优雅女士的背影出神”。足可见所谓百闻不如一见的“见”也未见得就那么可靠。
电话中女士声音如人,优雅悦耳。
“是我,会扬。……你此刻忙吗?”
刘会扬尽量不让心中的失望由电话中透露过去。“忙。在医院呆那么多天,攒了一大堆的事。”
“耽误你一分钟时间——今天一块吃顿饭,你出院后我们还没有见过面,算是给你接风,如何?”
“恐怕不行。我得回去陪我奶奶,她马上要回老家。”
“——午饭!”
“不行!”斩截地。又缓缓口气,“午饭我约的有事,改天吧,好吗?”
午饭刘会扬没事,并不完全是为了搪塞女士,更是怕错过了他等待中的电话。那个听不出性别的人说谭小雨下班后才能回电话,他很怕她来电话时他不在。后悔没告诉那个中性人他的手机,概因当时他被那人的简练和自己心中莫名的惶恐搞得乱了方寸。
在刘会扬饿着肚子苦苦等电话时,浑然不觉的谭小雨正和科里的女孩儿们在食堂吃饭。陶然也在。陶然永远是这种场合中的中心,此刻也是,一桌子人都瞪着俩眼儿听她讲笑话。
“……有这么一对老夫妻,同年同月同日生,六十岁生日时他们决定庆祝一下。上帝问他们有什么愿望,老太太说,她希望能得到一笔钱,和她的丈夫一块周游世界。上帝点点头,又问老头有什么愿望。老头说,他希望得到一个比他年轻三十岁的妻子。上帝说,好吧。并马上满足了他们各自的愿望:老太太得到了一大笔钱;老头呢,胡子白了,背佝偻了,牙全掉光了,一下子老了三十岁,九十岁了。”
女孩儿们静了两秒,“轰”地大笑。惟个子只有一米五四的小胖护士反应不过来,急得向左右连连发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没有人理她,都笑得顾不上了。笑毕,又相互感慨:“这男的和女的还就是不一样啊!”
陶然做总结道:“男人,没劲!”
谭小雨附她耳边小声说:“——徐亮例外。”
陶然警告她:“回避啊!”
谭小雨笑曰:“保证!”
护士长李晓端着饭盒曲曲折折走来,给了谭小雨一张小条:“上午有你电话。这是电话号码。”李晓的嗓音属女中音,护士们都说,她要是去唱歌,赛得过关牧村。当然这里面不无奉承,但李晓嗓门粗却是不争的事实,不光粗,还带着点磁性的沙哑。作为女人,要搁从前,这绝对得算生理缺陷,而今却成了时尚时髦。为此,李晓骄傲而且庆幸。庆幸就自己的年纪来说,还算抓住了这个好时代的尾巴。李晓今年年方三十八。
……
2。一问三不知
刘会扬约谭小雨看话剧,周末,首都人艺剧场。其心意再明显不过,谭小雨便有点犹豫。就是说,她有点想去。她对“十七床的那个孙子”——陶然语——很是有一些好感。每每想起他蹲在地上撩水给他奶奶洗脚的样子,她心里就会暖融融的。当然她没有当场答应,毕竟这不是小事,至少先得跟妈妈商量一下,于是,她回答刘会扬说:“周末晚上我还不一定值不值班,等我问问护士长看。”
对此,妈妈的第一个问题一如世界上所有的妈妈。
“他是干什么的?”
尽管“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属应受到批判的传统范畴,可是话说回来,凡能成为“传统”,就必有它形成存在的根基,社会的,历史的,文化的,等等等等,就“这一个”传统而言,甚至可能还有生物学方面的因素。所以,仅仅靠批判很难从根本上将它摧毁;所以,妈妈们在为女儿选择夫婿的时候,必然会沿袭那个一直在受着批判的传统,将这个问题放在首位。
“在一家房地产方面的什么公司。具体干什么我还没问。”谭小雨喃喃,不觉的就有了一点心虚。
妈妈不放松地追问:“收入多少,大概?”
小雨答不上来,答不上来就不高兴,并且要把这不高兴归罪于妈妈。她叫起来:“怎么还没怎么呢,就问人家的收入,不礼貌!”
面对着如此的冠冕堂皇,妈妈也没了办法,又不能就此撒手不管,便采取迂回政策。“那,他老家是哪儿的?”
“山东的。现在一个人在北京。”
“住在哪儿?”
“不知道。”
“要不,叫到家里来,我帮你看看?”
“不行不行!”
这个小雨妈妈也觉着为时早了,停了停,道:“那我就说不出什么来了。你这边一问三不知,就是个挺能聊得来,有些方面挺一致。……”
于是小雨说了:“陶然看不上他。觉着他,怎么说呢,那些主要的方面比较一般吧。”
“哪些主要的方面?”
小雨做了个手势:“就那些方面!”
小雨妈妈却坚持要说清楚:“才华,地位?”
“差不多吧。”
“这些当然重要,但一味追求这些也不行,我不就是个例子?”
“哎呀妈妈!你不一样,你们不一样。爸爸他主要是,太忙!”
“他太忙。工作需要他,病人需要他,学生需要他,同事需要他,但是他不会不知道,作为他的妻子,我也需要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难得在家陪我,就是在家,也不陪,你看到的,天天天天,撂下筷子就进他的屋。要赶上晚上灵芝上课,你值班,我在家想上个厕所都难,不到实在过不去了我不愿意叫他,因为我知道他不愿意。……”
小雨心里非常难过,恳求妈妈不要再说:“好啦妈妈,好啦!”
妈妈见女儿如此,便不再说,故作轻松地道:“当然啦,也不能因此就找个笨蛋丈夫是不是?这事儿啊,有点像买东西,得找一个最合适的性价比。”
小雨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才是最合适的呢?”
妈妈道:“难就难在这。婚姻这种事,一千个人会说出一千种感受,别人合适的,你不一定合适。……还是那句话,先接触接触看。”
小雨:“那,我就跟他一块去看戏?”
“几点?”
“七点半开始。”
妈妈在心里算了算时间,七点半开始,就算它两个小时,九点半也完了。北京的晚上九点半尚属安全时间段。于是,就同意了。
决定去之后,谭小雨给刘会扬打了电话,告诉他她“周末晚上不值班”。她打电话时刘会扬正在吃饭,之前家里有客,那个优雅女士。女士这次来不是为会扬而是为了会扬奶奶。奶奶不日要回山东长岛老家,女士特地赶来送行,带着适合老年人的昂贵补品,刘会扬到家时女士正要告辞,奶奶正在留她:“哪有说到了饭点还走的?就在这吃,闺女!奶奶吃啥你吃啥!”
女士没马上回答,而是看会扬,见会扬没有表示,立刻说:“不了奶奶,我晚上还有事,也是吃饭。”走了。这一次,为了弥补,刘会扬一直把她送到了楼下,送上了车。
祖孙二人吃饭。
奶奶说:“会扬啊,我看那闺女对你有那个意思。”
会扬笑:“是吗?奶奶你都看出来啦?”
奶奶不笑:“你要是对人家没那个意思,就说出来,别让人家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带东西!”
会扬烦恼地:“东西我会用另外的方式还她。但是她要往这跑我有什么办法?我的态度连您都明白了她还不明白?还非得说出来?”
“说说就累着你了?”
“您让我怎么说?说我不爱你,对你没那个意思,请你不要再来了——”
“这么说我看没什么不行。”
“要是女的这么说,行;男的就不行,就是……残酷。”自嘲地一笑。
奶奶依然不笑:“这闺女怎么不好,就这么瞧不上人家?……模样挺俊的,对人挺大方,性子也好,你这么对人家人家都不急。……”
会扬点头:“她是不错,做同学做同事做朋友都行,就是不能做夫妻。……我喜欢过她,奶奶。我们班的男生都喜欢她,正如您所说,模样挺俊,对人挺大方,性子也好,还得加上一条,学习也好,非常好。可以说,她身上集中了一个现代女性的全部优点。但她最后谁也没看上。具体到我,听说是因为我出身农村。在对待婚姻的问题上,她非常理智,非常——”一顿,“智慧。大三的时候,她跟社会上一个……事业有成的人好上了。所谓事业有成,就是有钱啦。好了三年,像那什么话说的,如胶似漆,就在俩人准备结婚的时候,那个倒霉的男人破产了,这桩婚事,”他一笑,“也就吹了。”
奶奶关心地:“啧啧啧!那个人现在怎么样啦?”
会扬毫不关心:“谁知道。”
“也真是够倒霉的,哪怕等结了婚呢——”
“就是结了婚她也得离。这种女的跟你结婚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你的,啊,‘成功’吗?‘成功’没有了,对不起,拜拜。人家是来跟你同甘的,没打算跟你共苦。”
奶奶摇头:“现在的社会风气呵……”
会扬也摇头:“跟社会风气无关!我妈那时的社会风气怎么样,起码跟现在不一样吧?可是我爸一死,家里穷了,她能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一走了之。现在想,您那时候根本就不老吗,四十多岁,完全不是没有机会,您就没有扔下我不管。说到底,还是人和人的不同。”说到这儿,会扬心里一动,突然地就明白了那个护士女孩儿打动他的根本之处:不势利,不自私。童年的不幸使他对于女性的渴望有着他执著甚至是固执的标准,一定要能够同甘共苦共度一生。他就这样对奶奶说了:“所以,我要找,就要找一个能跟我同甘共苦的,OK,奶奶?”
“不OK!会扬,你也二十七八往三十上奔了,这事该上上心了。挑是要挑一挑,也不能仅着挑,到头来——”
“放心奶奶吧,你孙子不会嫁不出去!”
奶奶撇撇嘴:“我看不一定。老话说,有剩男,没剩女。”
“那是在农村。城里正相反,有剩女,没剩男!”
“那你就挑!挑到七十八十,我倒要看看有没有剩男!”
谭小雨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的,告诉他她“星期六晚上不值班。”
……
3。在长安街散步
戏散了。刘会扬、谭小雨随人流走出人艺剧场的大院门,该分手了。戏演了两个小时,两个人等于已经在一起坐了两个小时,但是就两个人的目的而言,这两个小时等于虚度。两个小时里,别人笑,他们就跟着笑,别人鼓掌,他们就跟着鼓掌,别人沉默,他们也沉默,戏里面到底演的什么一点不知道,全副精力都用在如何表现全神贯注、表现被剧情深深吸引——用在如何掩饰自己的内心上了。待到要分手时,才觉出了方才的愚蠢,心中都有些空落落的,都有些后悔,都想,若是能回到两小时之前,决不再表演“看戏”。
到底刘会扬是男的,一俟洞察到女孩儿内心,立刻抓住了时机。
“你往哪边走?”他问。女孩儿往东指了指。会扬道:“我家在那边。”那边是西。女孩儿没有吭声。这会儿由于没有话剧及周围观众的干扰,刘会扬头脑清晰多了,态度也因之果断多了。“我先送你!”
他先把女孩儿送到了距人艺剧场很近的东单小吃一条街的夜市,因为两人都“没吃晚饭”。他们在小吃一条街上喝了稠稠的紫米粥,吃了嫩嫩的烤肉串,再吃一个滚烫的豆腐蔬菜小炖锅,吃完喝完,自然而然地,沿着长安街向东走去。
正值夏末秋初,正值北京最好的时候,年轻男女并肩走在美丽的夜的长安街上,正好诉说。
“……他俩一个医生一个老师,都属于工作没有规律的那种,常常顾不上我,最后只好把我送寄宿小学,一星期回家一次。学校伙食不好,小孩子正长身体,我妈怕我营养不够,就每个星期三上学校给我送一次饭。于是,每个星期,从星期一进了学校门我就开始盼星期三,到了星期三从早晨起来就开始盼晚上,盼我妈来。我妈说到做到,不管刮风下雨,没耽误过。
“有一回,冬天,刚到冬天,那天先是下的雨,后来又变成了雪,是那种小雪粒儿,打到脸上都疼,特别的冷,路上到处是冰。晚上开饭的时候,老师叫我去吃饭,说这种天你妈不会来了;我说我妈会来,我妈说只要是星期三她准来,今天是星期三。老师叫不动我,只好随我去。我先是在宿舍里等,等到天完全黑了,同学都吃了饭回来了,我就到学校门口等,等到看门的老头都要锁大门了,锁了大门他就走了谁也进不来了,这时候我看到我妈来了,骑着个车子,两个车把上挂着东西,我就喊:‘妈妈妈妈你快点啊!’我妈答应着,使劲低着头——顶风!——往这边骑。到了宿舍,赶紧给我往外拾掇吃的,保温桶,保温饭盒,炖的鸡,烧的排骨,大米饭,都冒着热气儿。我吃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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