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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劫案-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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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不知道这车被人开去抢过一家人?”
“知道,怎么不知道。老向你也别说得那么难听嘛,那次车就是我开去的嘛。”张向荣倒很光棍,承认说那天军长在李家花园拜客,司机和卫兵一律不准进,真他妈邪了门儿。几个卫兵副官耍得不耐烦,要我开军长的车出去逛逛,你说我一个当司机的,他们哪个不比我官大?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开车随他们去了。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那回他们只抢了三十块钱,我没拿,他们也没想到给,你说老子犯了哪家的法?还不快把老子放了,等下军长要坐车找不到人,拿你警署几个龟儿子是问。”
向传义就笑,问他:“那天杨炳荣去了没有?”
“去了,去了,军长的几个副官和卫兵都去了,是扯了军徽去干的。”
向传义挥了挥手,对张向荣说:“快走,快走。”
张向荣一走,向传义又喊:“回来,回来。”见张向荣一脸不快,又小声叮嘱道:“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在外头嘴巴锁紧点儿哟。”他一连说了几遍,张向荣听了才气鼓鼓不安逸地走了。
向传义脸色一变,冷冷问杨炳荣道:“杨炳荣,你还有什么话说?要是本官判你个张案首犯,你执法犯法,军长又在气头上,我看就地正法也不为过!”
是呀,当时冤死在军警联合办事处的好人坏人不计其数,何况确实有案在身。杨炳荣心中一冷,背上冷汗一下就涌出来了。耳听得堂上惊堂木一响,向传义大吼一声:“从实招来!”惊得他骨碌碌一下跪倒在地,就觉得天空日头白晃晃的,头顶上的横梁砖瓦似要轰隆隆迎头倒下一般。
“老实坦白!”“招不招?不招就打!”“说!”四周军警一阵吆喝,如同天上响雷。
“我招!”杨炳荣叹了口气,慢慢聚神说,“事情出在案发前几天,还得从我手下的小地痞吴七说起。那日吴七在邮局门前鬼混,偶然听到邮局的职员闲聊,说是张材家突然收到二十万汇款,不晓得是在哪里发的不义之财;又有人说如今时局混乱,老百姓连买米度日的钱都没有,只有这些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人才有这么大笔的见不得人的收入,天道不公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吴七就把这消息当成大事向我汇报了。我一听就动了心,再一想那张材不久前还在部队当军官,而他所在的部队就是我们24军的对头,我若抢了他,不但无罪,还算间接帮了24军的忙,报了仇哩。你说我是见财起意也好,抢夺不义之财也好,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说来也是凑巧,那天军长见客恰恰不准我们进门,还吩咐说让我们回去,一会儿军长要走的话主人会派车送,你说这不是天赐良机么?我看准这个机会,带着几个兄弟伙就动了手。”
“这么说来,军长手下那几个副官和护兵都参加了抢劫,都是从犯喽?”
“那倒没得那一说。要杀要剐我杨炳荣一人担了就是,我认,一切都认了。”
李辅相在旁边听了良久,就问:“你就没想到执法犯法,用军车抢劫罪加一等么?更何况开的又是刘军长的车?”
杨炳荣冷笑一声说:“近几年成都抢劫案绑票案从没断过,那些破了的案子又有多少与军队没有牵连勾结?更不要说那些没有破的了。我们川军在全国是出了名的‘双枪兵’,兄弟们又嫖又赌外加抽,不顺手牵几只肥羊,钱从哪儿来?你仔细想一想,没有军队参与抢劫,那么多土匪的枪从何而来?川军当中有几个手上是干净的?带枪抢劫的难道只有我杨炳荣一个人么?”杨炳荣越说越激动,凭空占了三分理的样子。
“譬如说你向爷吧,名义上你是……”杨炳荣横了心,开口欲说下文。
“不要讲了!”向传义怕他说出更不像话的事,牵扯出更多的人,就大声打断了他的话。
李辅相静静看着嚣张的杨炳荣,转向向传义冷冷一瞥,抛了一句:“向长官,你找来帮忙的好人哟!”
向传义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望着杨炳荣骂道:“怪不得那几天你狗日的一直悠到老子屁股后头转,左一声大哥右一声头儿,说你甘愿鞍前马后侍候老子,有跑腿的事一定帮老子扎起,原来你早就安了心要打进侦破组,你个狗日的唱的是贼喊捉贼哟。”
杨炳荣怪眼一翻,恶声恶气地说:“你说老子打入你们内部也好,说老子想把水搅浑也要得,咱们明说吧,杨大爷犯法时就想好了要借你哥子的伞躲雨,你还敢说个幺二三么?公堂之上你若敢说个不字,嘿嘿,老子……”
向传义勃然大怒,吼道:“你……你个龟儿子又敢怎样?”
杨炳荣见向传义动了怒,一下收了脾气,笑嘻嘻说道:“哥子,你吵啥子嘛,咱们一起干的没屁眼儿的事还少么?要不要我回忆一两件给你听听?”
向传义立即哑口无言。
“你……你不怕……杀人灭口么?”李辅相话一出口就知犯了众怒,又忍不住要灭灭杨炳荣的凶气,就改口说,“你不怕掉脑袋么?”
“他们敢么?也不打听打听爷是啥子人嗦?”此时的杨炳荣心神已定,反正是烂船就往石旮旯儿里撑,立时显出一副无赖相,笑嘻嘻地朝着向传义问:“向爷,你打算把爷怎么办?咱俩可是一无冤二无仇的。”
向传义还真拿他不好办,一时竟找不到话来回答,只好怔怔望着他。
杨炳荣便掉了头笑着问李辅相道:“老李头,鬼主意是你出的吧?一边哄老子去金堂取表,一边暗中派人去查军长的车轮,你娃好大的狗胆哟。”李辅相不想理他,向一边掉转了头。
杨炳荣紧追不舍,又问:“你是从啥时间起开始怀疑我的?是我在张家门前抹车轮印迹的时候么?”
李辅相摇头说:“那倒不是,那时我还没这么想,包括你后来的一系列反常的行为,譬如第一次要把劫案强安在牛老头的女儿头上啦,算在大管家刘仲之身上啦,我都把它们归为你人品低下,袍哥胡作非为,胆大包天,认为你是贪功,还没想到作案的就是你。你是军长身边的人,应该是最可靠的嘛。”
杨炳荣就想不通了,问:“那我这……这马脚杆子是从哪儿露出来的呢?”
“是第二次到范嫂家之前。我让你带人去查车辙,我自己把成都的修车铺都跑遍了,好多修车师傅都说我打听的那车辙应该是最高级的进口汽车,成都没得几家人坐得起的,我突然想起了刘军长的车,就悄悄到军部的车库去查了。那天我在军部门前碰到你时,其实我已经从军部车库出来了,就装成刚想进去的样子,我当时看到你表情很吃惊,就诈你说要找军长添人查车,你马上阻拦我,要我和你先去金堂查表,我心里就有了底。为什么你怕我进军部呢?我其实在军部看到军长的车轮已经是让人换过的了,新换的轮子与其他三个不同嘛。
“但是我还是从车库附近留下的车轮印里找到了抢劫张公馆那车的车轮印辙,回来后我就请处长派人去查,一定要找到那只被你换下的原来的车轮,要查对给军长开车的司机。那时我人在金堂,心里已经在怀疑你了。”
杨炳荣又问:“既然在金堂找到了表,我又保证能破案,你当时也不晓得土匪是受我支使的,对,两次抢范嫂家都是我支使的。第一次是为了转移侦破视线,我考虑简单了,以为把范嫂一灭口,把罪名安在她头上就行了,当时并不知道她捡了表。第二次是知道表在她家以后,我采取的一个弥补办法,派人送了个假金表去,目的是声东击西。李老头,你当时不晓得我通匪,为啥子就一定要认定土匪身上那表是假的呢?”
李辅相耐心解释说:“你一查到表,我当时就想:哪里会有这么凑巧的事?这不是等于土匪主动把表送回来吗?你当时一直坚持说这案破定了。这话就是最大的疑点。你想一想,查到表之后,哪有那么容易就查得到表的主人的?我知道你神通广大,但区区一个镀金表,一不值钱二不出众,不说全国,就是全成都就不计其数,你找个鬼去查去问呀。你一回成都就到处宣扬案破了,一副急于结案的样子,联系到你三番五次把案情往歪路上引,我想你必然与此案有瓜葛,不过不太清楚你担任的角色罢了。”
杨炳荣笑着说:“分析得好,有道理。我又问你,我们作案时扮的是土匪,你怎么就不查一查横行川西的真正的土匪呢?”
“张材提醒我们说是军人作案。说老实话,当时我是半信半疑的。使我确信军人作案的是张家那只被枪打死的德国狗。我仔细看过那只死狗,一枪打在额头正中央,一枪打中鼻子,在天黑月不明的情况之下,没有在军营里混过的土棒老二,恐怕是没有这么好的枪法吧?他们土气,抢人凭的是胆气。而你是军长的卫队长,算来枪法该不赖吧?当然,这只能算个猜想和旁证。再想到张材被绑时耍赖不走,这种情况下土匪肯定要撕票,而你们不敢,你们怕杀了人案子非破不可,你们毕竟是公职在身嘛。”李辅相看了杨炳荣一眼,继续说,“话又得说回来,那晚如果不是军长在上司面前丢了面子,如果不是关系到军长极大利益的话,他不会严令破案,你这案子恐怕早就不了了之了。”
李辅相最后说:“当然,要最后敲定就是你作案,还是在看了牛老头倒卖的金表上刻有你的名字之后。我原来估计表可能会是你哪个兄弟伙的,还真没想到它就是你的。你抢人的时候也太胆大妄为了嘛。”
杨炳荣见李辅相说得一丝一毫都不差,就闭口不言了。
吴七在一旁早就三魂吓掉两魂,忙哭丧着脸哀求道:“长官,这不关我的事,是杨队长编好了词叫我说的,他说我如果讲得好的话,还要赏小人一口大烟哩。”
向传义听得直摇头,说:“你跟老子快滚,滚得越远越好,莫让老子再看到你。”他没有再看杨炳荣一眼,吩咐把他收监。
然后向传义就做了件掩耳盗铃的事,命令所有在场人员一律不得把这案件外传。
牛老头饱受惊吓,幸亏官府不再追究他私卖金表一事,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颤颤走出衙门的。他看见李辅相等在门口石狮子旁边。李辅相也无言语,将收的杨炳荣的那堆大洋哗啦啦倒进他的怀里,叮咛道:“回去好生过日子,今后千万要记牢:不是自己的东西千万莫捡。”
那边向传义已从后门出衙,匆匆忙忙赶往军部去了。
尾声
不久,四川局势发生很大变化。驻重庆的21军在刘湘的率领下反攻成都,原来支持刘文辉的邓锡侯、田颂尧两军临阵反戈,刘文辉败退西昌,“三军统治”时代结束了。刘湘入主成都,成了新的四川王。
李辅相经历的事太多,把这个世道看得太透了。他悄悄背了个包袱,离开干了一辈子的官衙,回到埋有他家祖坟的乡下,买了块山地想自耕自种了此余生。
张公馆劫案成了他这辈子最后破的一件案子,他很满意。夜深人静之时,他就会扪心自问,安慰自己说这是他一辈子干的一件最光彩的事,觉得自己不畏强暴,连军长的亲戚也敢动,那该要多大的胆气呀。他毕竟真正按自己的意愿办了一回案,为社会除了一条害虫。
到了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以后,各地掀起的土改、清匪、反霸运动轰轰烈烈,可那些运动一点儿也没波及到他,因为当时的政策是只算解放前三年的旧账,李辅相自耕自食已经十多年了,他在当地人缘好,大家见他孤老头子一个,还常常来帮助他。
他家附近有个劳改农场,关押的都是些历史上有问题的人,不过问题都不大,管理也松,劳改人员下工后可以在附近散步。
一天,一群劳改犯傍晚出来活动,有个胖子见了李辅相突然“啊”了一声,问:“这不是缉毒英雄李警官吗?”李辅相看了他一眼,并不认识,掉头就想走。不料那人一下拦住他,殷勤拉住他的手说:“李警官,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大邑县安仁镇的陈立之呀。”
李辅相人老了,也根本不记得什么陈立之王立之的,就站定了听他说下文。
陈立之介绍说,他就是当年安仁镇警察局那个警察。他说:“你当时带人来抓鸦片贩子邱天成,我不敢帮助你,安仁镇是刘文彩的天下,不敢帮呀,心里可是真的佩服你的。所以几十年以后我一眼就认出你了,你英雄呀,真正的缉毒英雄呀。也只有你才有胆量,一举就抓走了邱天成那一伙烂龙,对,还抓走了从成都来的那个大毒枭叫刘什么的,我们警察局不敢动他们呀,真是窝囊透了。不过后来那些小子很快被放了,这是你我小警察管不了的事嘛。老兄,你敢抓他们就了不起,放不放的不怪你嘛。”
李辅相从这些乱七八糟毫无头绪的话里终于听出些名堂,理清了十多年来在心里乱成一团的麻,解开了压在心里十多年的一个谜。那就是张材和他的大管家刘仲之到底干了些什么,他们那二十万元钱到底怎么开支了。他当时隐隐猜到他们在犯罪,向传义语焉不详,他自然是不敢讲详了。
根据旧警察陈立之的介绍,李辅相才知道十多年前张材收到重庆汇来的那二十万元钱是用来贩卖大烟的。收钱后刘仲之立刻带钱到了大邑县安仁镇,很快与刘文彩把烟土生意做成了。不巧他带人闯了进去,凭感觉一举诱捕了刘仲之和邱天成一伙,差一点儿就破了一桩走私贩毒案。
难怪一查到刘文彩头上就让人莫名其妙地叫了停,第二天就把人犯释放了。
李辅相想起小屋里邱天成等人手执凶器要和他拼命,后来又温温顺顺随他走的情景,这才吓出一身冷汗。幸好当时查的是张家的抢劫案,要是查的是刘仲之私贩烟土案的话,自己恐怕早就死过几次了。
劳改犯陈立之还在喋喋不休地讲,李辅相已经听不进了。他已经顺着他的思路回到了十多年前那片川西坝子上,他又成了个老公衙,手里还是提着那把冷冰冰的铁尺。
再说杨炳荣被向传义扣押之后,刘文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直没有过问这件事。向传义当天的汇报他听了,一直没开口表态,向传义只好悻悻退回。
后来时局一乱,刘文辉的副官和杨炳荣的袍哥兄弟都向刘文辉求情,说抢的钱数量不多,根本构不成犯罪,纯属娃娃伙过家家玩儿。加上刘文辉的三姨太杨蕴光常常在军长枕头边吹风,一再为自己的侄儿说情,杨炳荣的罪无形之中就变小了。适逢刘文辉新败,正在用人之际,三姨太一再劝说,刘文辉耳朵软了,假装把这事忘了。不久,三姨太亲自打了个电话给向传义,传军长的命令让他把杨炳荣放了。向传义只好遵令行事。
李辅相了解到这一结局,也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他人老了背更驼了,当时正在给一株老树捉虫。他没结过婚,无儿无女的,老来无所依靠。他听后就抬起老树疙瘩一样苍老的头颅,望着天空中如苍狗般的云彩,许久没说出一句话来。
远方天地交接处有一抹铅灰。那铅灰色慢慢聚在一起,就成了一片孤云。
(作者附注:成都古称益州。)
编辑人语:
本文是根据一个真实的案件演绎而成,主要人物李辅相却是虚构的。这个历经沧桑的老公衙,机敏倔强,沉着冷静,凭着良心立身处事,一辈子为老树捉虫,为社会除害,让人久久难以忘怀。乱世盼英雄,李辅相当然称不上是英雄,但他的身上还是寄托着老百姓亘古以来的理想,当然,还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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