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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生青岚-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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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玉无瑕。
  半个时辰后,周锦岚坐在翰林院堆成山似的书册里,手里握着笔,却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精神。他的双腿不住地抖动着,手里的毛笔放到砚台里沾了墨又挤干,挤干又沾墨。而坐在他旁边的陈景焕比他强不了多少,一样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二人从今早见面起就没有说过一句话。而对于一向话唠的陈景焕来说,这就很能说明局势之严峻了。
  就在周锦岚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极度压抑的氛围窒息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抬头去看,只见一位公公打扮的人在翰林众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走进门来,高傲地抬头,唇齿幽幽一张:
  “圣上有旨,宣翰林编撰陈景焕、庶吉士周锦岚上殿前问话——”
  就这样,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周锦岚的双脚踏上了大殿上那光滑而坚硬的大理石。他始终低着头,望着一尘不染的地面像镜子一样照出自己惶恐而焦躁的面孔。他不敢抬起头来直视那殿上的君王,更怕看见朝堂上那些经常出入于相府的熟悉脸庞,还有…他害怕看见自己的父亲。
  这是何等的焦灼与煎熬。
  在他的耳边,严季涵高亮的嗓音不断回响在空旷的大殿上,在各个仿佛上顶着天的描龙画凤的房柱间久久盘旋,声声震耳。
  “目无君上,藐视法纪…在任期间贪污税款,索贿无数,私定苛捐…在地方冒用皇令,圈地肥私,更有甚者,杀人放火,谋财害命…”
  严季涵的唇舌轻盈地一张一合,但那说出的条条罪状就像一根根绳索,在捆绑住罪人的同时,也勒着周锦岚的心。
  “…望圣上秉公明察,以正视听。”
  终于,严季涵放下了手中厚厚一摞奏折,垂头退下。四周一直未曾停歇的窃窃私语也开始渐渐喧闹起来。周锦岚和陈景焕并排站在众臣身后,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殿上的皇帝显得异常从容而稳重,他沉默地看着脚下的臣子们交头接耳,或愤怒不平,或唏嘘感叹。终于,在大臣们感到皇帝的耐性将要到达顶点时,不约而同地纷纷住了嘴。
  “咳咳…咳咳…”此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起在无比安静的大殿里。
  周锦岚的心霎时漏跳了一拍。不会认错的,这声音,果然是他的老父亲。
  龙椅上的君王皱了皱眉,威严的声音里满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周相,你可有话要说?”
  老相爷慢悠悠迈出队伍,手执笏板,恭敬行礼:
  “老臣入朝三十余载,尽心协理过先帝,又为陛下效过犬马之劳。其间,有多少诽谤污蔑之言上达过天听,想必也无须老臣尽说。如今老臣抱恙在身,养病于草庐间,不闻朝政已久。只是不知严巡按,原本责在监理北直隶一域,又与老臣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现今是受了何人指使要如此陷害老臣?”
  严季涵道:“微臣身为北直巡按,皇城内所发生之事自然于我有责监察。再者,我与周相的确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更谈不上受人指使陷害。若圣上不信,微臣自有证据。”
  “呈上来。”
  圣旨一出,几个手脚活泛的小太监从殿上走下,将严季涵脚边一台一米见方的案几抬了上去。周锦岚迅速瞟了一眼,那案几上竟然全是这几天他们查过的折子。
  皇帝从折子堆里翻了翻,拣了几本粗略一看,然后随手拨到一边。想必他从严季涵那里已经得到过详细的报告,这会子只是在群臣面前做个样子罢了。
  皇帝冷笑:“呵呵,倒还真是琳琅满目啊…从贪污索贿,到大兴土木、中饱私囊,再到…哟,竟然还有放纵家奴强抢民女?啧啧…周相,你朝堂外的生活可真是丰富多彩呀…”
  “咳咳…”老相爷又咳嗽了几声,听那声音,倒不像是装的,“这些无稽之谈,街头巷尾的说书人都不知能编多少。圣上岂能因为一些连朝堂都不得入的地方官吏几句胡话,就定了老臣的罪?”
  “地方官吏的话是不能信,他们天高皇帝远的,估计自己个儿也干净不到哪儿去。”年轻的皇帝微笑着点头,“不过,有一个人的话,你说朕是信…还是不信呢?”
  “谁?”老相爷镇定自若。
  “周锦岚,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猛地听见殿上的人叫自己,周锦岚浑身一震,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锦岚…叫你呢,快站出去…”陈景焕在他右边使劲推他。
  周锦岚脚下一个踉跄,站出队伍跪下:“翰林院庶吉士周锦岚,叩见吾皇。”
  “周锦岚,你和周相是什么关系?”
  “学…学生是周相的小儿子。”
  殿上的皇帝笑了,瞟了一眼老相爷:“那你跟我们说说,皇城失火那天,你都看见了什么?”
  “是。”周锦岚站了起来,鼓起勇气看向父亲的方向。老人家没有转身,只是微微颤抖着那个看起来有点驼的苍老的背影。
  “学生那晚正在石渊大人府上借宿,火势渐起时学生亲眼看见有人泼油纵火后逃走。随后学生去唤石大人,却发现屋里的人昏迷不醒,想必是有人事先下了迷香,否则如此大火不可能不被察觉。”
  “然而微臣事后去顺天府刷卷时却听闻此案被判定为天灾,”严季涵接话,“于是,微臣以‘失职’为名调查顺天府尹吴品庸,不料却牵扯出了一连串京官的财务问题。其中,就包括了暗地里一直与吴品庸狼狈为奸的吏部侍郎唐镜礼。”
  “可他前日已经入狱。”皇帝道。
  “没错,因为牵涉到吴品庸受贿一案,”严季涵点头,“但是微臣今天状告的不是这个案子,而是他主使了这场火灾。”
  严季涵从袖子了拿出另一份奏折,递给了站在一旁的太监:“这是左副都御使陈大人在刑部督审时所留下的卷宗,还请圣上过目。”
  “此份卷宗里详细记载了唐镜礼的纵火计划从上往下传达的种种细节。而众所周知,唐镜礼是宋贤生的老部下,更是周相当年的门生。唐宋二人一个是吏部尚书,一个是吏部侍郎,他们在吏部为所欲为时日已久。上司宋贤生死后,按理说唐镜礼应该乖乖收敛起尾巴做人,可为什么在这风口浪尖上又计划起了纵火案呢?这难道不奇怪么?”
  “你的意思是,唐镜礼的行动不是受的宋贤生指使…?”
  “还请陛下翻一翻面前的折子,是否有一本是来自兖州的账簿?”
  皇帝微微一愣,认真地在眼前堆成小山似的折子里翻找起来。
  “还真有…”
  “如圣上所见,此账簿里所写的全是十年前的旧事,按这里面所记载的,兖州地方官员每年在当地搜刮民脂民膏无数,基本上全数用来孝敬了部分京官。而这些名字被写上去的人,有的现在还站在这朝堂之上,有的却已经作为罪臣成了刀下鬼。但是让臣等感到疑惑的是,这份账簿里但凡出现了宋贤生的地方,底下必定还会跟着一个名字…”
  皇帝手里紧紧攥着账簿,咬牙切齿:“周文詹…”
  “是,”严季涵道,“微臣虽然年纪尚轻,入朝也才不到两年。但是据微臣查证所知,宋贤生与周相是当年科举的同榜同生。宋贤生二甲第一,周相二甲第七十六,然后二人一同通过朝考,在翰林院学习期满后又同被分入了吏部为官。而前段时间宋贤生被弹劾之时,与他一同被处斩的官员里有不少都是相府门生,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其实宋贤生与周相一直都在暗地里勾结…”皇帝的声音变得沉沉的,包含着未知的愤怒,“而朕曾经的吏部尚书和吏部侍郎并不是简单的上下属关系,而是同时受命于朕的宰相?”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唐镜礼要冒险策划纵火案,因为即便宋贤生死了,但是他最大的头目却还活着,那人就是当朝宰相周文詹。至于,他为什么要放火…”
  “是因为朕曾下旨让周相全权监督围场的修建,”皇帝打断了严季涵,“一旦街道被烧光,驱赶百姓、趁机圈地就变得易如反掌…是这样么,周相?”
  “咳咳…”一直没出声的老相爷再次开口,“当年科举,老臣的同榜同生多达三百余人,而这些年老臣在朝为官,拥有的门生少说也有百八十人。严大人没有真凭实据,仅凭一些异想天开的推断就说老臣与那宋贤生、唐镜礼均有瓜葛,岂非太过儿戏了?”
  “一点也不儿戏。”一声僵硬的、带着些紧张的声音再次响起。
  “周锦岚,你有何话要说?”皇帝看向这边。
  “我们如今正在追究的事情原本就是本末倒置,”周锦岚强迫自己站稳,努力抑制着声音里的颤抖,“现在我们需要证明的,是周相是否为宋贤生、吴品庸和唐镜礼的上家。但可笑的是,都察院的几位大人最开始锁定的目标就是周相。而宋贤生,他只不过是因为与相府的人过从甚密才被调查,继而丢掉了性命。”
  朝堂内一片哗然。
  “周锦岚你胡说!”老相爷怒睁着双眼,第一次转过身来,直面自己的儿子。
  “学生没有。”周锦岚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他不忍看着父亲,一旦望进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他便不能保证自己是否还能继续说下去。
  “翰林修撰方子璞也正是为此而入狱,”周锦岚道,“只因学生与方大人私交甚好,不当心透露了周宋两家交好的事实与他。方大人随后将此事告发于都察院,都察院找到了查案的线索,这才扳倒了宋贤生,除掉了周相的左膀右臂。之后,方大人被诬陷收受贿赂,锒铛入狱,而学生也因此被赶出了相府家门…”
  “周锦岚你——!”
  “来人!拿住他!”皇帝一声令下,几个殿前侍卫一齐上前按住了老相爷。
  周锦岚此时将头埋得更低。
  “周文詹,如今就连你亲生儿子都这么说,你还有何辩解的?”皇帝厉声问道。
  “哼!此不孝子因为品性不当,已被老臣逐出家门。而严大人所提供的证据也只能说明老臣十年前拿过兖州地方几两纹银而已。”老相爷一脸讥讽,激动不已。“如今宋贤生已死,死无对证!而唐镜礼也已将纵火之事一肩担下!倘若圣上仍旧要说老臣参与过那结党营私、杀人放火的勾当,恕老臣只会说那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哦?即便没有结党营私,你还真当朕拿你没辙了?!”皇帝怒道,拍案而起,“湖广道监察御史李安如!”
  “臣在。”李安如站出了队伍。
  “把你昨晚从湖广审来的账册给朕念出来!”
  “遵旨,”李安如早已准备妥当,捧着手里的册子开始缓缓念出:
  “庆元二年,荆州太守王鹏儒献纹银五千两、丝帛二十匹与吏部侍郎周文詹…庆元三年,湖广府尹钱宗计献纹银一万二、唐朝玉器两座于吏部尚书周文詹…庆元五年,荆门太守爆湖广道监察御史李汉贤索贿纹银七千两献与宰相周文詹…庆元七年…”
  “够了…”老相爷跪坐了下来,“…我说够了!”
  “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皇帝冷冷的声音从殿上传来。
  “臣…老臣不过贪财,并未谋害人命…老臣尽心协理过先帝,又为陛下效过犬马之劳…老臣不曾与宋唐二人有瓜葛,老臣未曾害人性命…”
  “爹,你这么说,他会伤心的…”冷不防的,周锦岚趴在地上幽幽开口,“爹…你亲眼见过在那场火灾里死去的人么?孩儿见过…那个孩子才五岁,他才五岁,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好奇的年纪,就因为这从天而降的大火,失掉了那么美好无邪的生命…”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大殿里很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在倾耳聆听着周锦岚这细碎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言辞。
  “还有宋伯伯…你真的认为他是方子璞害死的么?其实,害死的他的人是你…”
  “你胡说!”老相爷望向这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道。
  “孩儿没有!是你…是你告诉我宋伯伯本不想当官的!他的理想是做个教书先生,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你住嘴!”
  “被孩子们围着,本本分分过一生——”
  “我叫你住嘴!”老相爷冷不防地站了起来,“你又怎么会了解他的想法?!你根本就不了解他!这一切都是他自愿的,都是他自愿的!”
  周锦岚也站了起来,此时的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与父亲直直的对视着,将一直以来的愧疚压在了心底,只剩下了满腔怨愤:
  “他不是,是你逼的,是你对不起他!你自己也说过,是你对不起他!”
  “不,我没有!”
  “你有!就是你!是你利欲熏心,是你的贪婪不知足,才害得你们有今天这样的下场!宋伯伯连子嗣都没有,他贪来这么多钱能留给谁?!他处心积虑地爬那么高又能为了谁?!他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是你,是你害死了他————!!”
  周锦岚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引来了大殿里长久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四周安静得几乎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咳…咳咳…”老相爷原地摇晃几下,慢慢转过了身,“是我…是我害死了贤生…么?”
  忽然,“噗——”的一声响,周锦岚看见自己的老父亲忽地跪倒在地,唇中吐出的鲜血在空气中弥散成一条艳丽的薄雾,与他绯红色的朝服融为一体。围在他四周的侍卫们不自觉地后退散开,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看着脚边倒下的人。
  在那一瞬间,周锦岚觉得,眼前倒下的是一座山。
  “爹——!”
  


    20、一心多磨

  一朝老臣周文詹病入膏肓,皇恩浩荡,撤了顶戴花翎,特许三日后关押收监。在朝中屹立不倒三十年的老相爷忽然下马,京中一时间人心惶惶。昔日里门庭若市、高朋满座的相府一夜间变成了人人避之而不及的晦气地。
  圣上龙颜大悦,大赏此案有功之臣。
  原都察院左副都御使陈勿荀领头功,顶了原来顶头上司的职,官拜二品,成为都察院左都御使,领命在半月内肃清整个都察院。原北直巡按严季涵,破格连升几级,官升至都察院右佥都御使,成为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佥都御史。原翰林编撰陈景焕,调离翰林院,升至户部江南清吏司郎中。原翰林院庶吉士周锦岚,破格授官,任职翰林院检讨,另赐府邸一处。湖广道监察御史李安如官职未动,却一连赏了许多金银布帛,并一座京中宅院。
  与此同时,各地的弹劾折子如流水般涌入京城。三日内,竟又有数十名京官落马,其中一多半是相府门生。皇帝怒,下令彻查翰林院所有庶吉士,而后又颁旨宣布今科朝考作废,择日再行选拔。
  朝堂里大规模的变革一日赛过一日,直闹得风起云涌、气象万千。周锦岚立场尴尬,自老相爷入狱后,他便向翰林院告病在家养着。期间,也就只有陈景焕来看过他。
  小陈大人如今是正五品的户部官员,又兼得个都察院一把手的叔父,在朝中也算炙手可热。有他隔三差五的来看望,朝中的人也不好说周锦岚的闲话。
  “陈大人近日常来看望下官,倒叫下官心生愧疚。如今满朝皆知我周锦岚叛父求荣,即便现在在朝为官,怕是也得不到圣上重用,前途堪忧啊…”周锦岚对着陈景焕苦笑。
  “我爱看谁就看谁,旁人还能把白的说成黑的不成?”陈景焕不由分说地在椅子上坐下,笑骂,“你还当我愿意来呢?这些日子圣上遍查各地方财务,户部里忙成了一锅粥。那账册,是一箩筐一箩筐地往里抬,一天十二个时辰点着灯熬着油都算不完的账。我若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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