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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往左,深圳往右-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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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灵说,那两个人拿刀逼着我,问我要信用卡的密码,我喊了一声,他们就把我捆了起来。这时旁边有人说话,他们就跑了。
那内裤呢?
韩灵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想明白了,那是肖然编出来的,林杰辞职时,他让周振兴给了他5万块钱。她眼圈又红了,说他现在死了,我不想说他一个字的坏话,但是,“他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多钱?”
周振兴说,钱是他的,他让我给,我就给。我只管资金,不问是非。
这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谜底在那个死者手里。
一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肖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有时热情如火,有时冷酷无情,有时卑鄙,有时慷慨,他一生都在说假话,背地里却说这一切都没意思。他一生无数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神情严肃,语气自信,似乎没有他不能解决的问题,而躺在床上,韩灵说,卫媛也说,他就象个孩子。
陈启明说,我也搞不懂他。那事如果是他设的局,那他就真是个大奸大恶,阴险小人。但他来找我时,一脸难过的表情,一点都不象是装的。
陈启明劝肖然,说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说明什么,又不是韩灵情愿的。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有什么不能好好说?转过头去又劝韩灵,说要不然你就承认了吧,他只是要个态度。韩灵满脸通红,怒斥他:那我的清白呢?我在他眼里本来就一钱不值,现在连清白都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然后哭着往外轰他,说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你给我滚,你给我滚!
陈启明滚了之后,肯定又发生了一些其他的事情,但韩灵不肯说,也就没人知道。我只知道她在最后这样说:“就算我被人轮奸了,我就是要骗你,你要怎么样?”
肖然冷冷地说:离婚!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心中不忍,又轻声地说了一遍:离婚吧。韩灵一头扎进他怀里,呜呜地哭,说你终于说出这两个字来了,肖然,你好费心呵。
离婚前韩灵哭得象个泪人,她紧紧地抱着肖然,说我知道我被你抛弃了,但是,我真的舍不得啊。肖然摸着她头发稀疏的头顶,手微微地发抖,过了一会儿,他到卫生间洗澡,躲在里面久久地不出来,韩灵擦擦脸,敲了敲门走进去,一看见他眼里就闪出泪花,说我再帮你擦一次背吧。肖然低着头翻过身去,韩灵拿起浴擦,刚擦了两下,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叭嗒叭嗒地落在他的背上。擦完了,肖然转过身来,撩水泼她,刚泼两下,整个人都抖了起来,说“你……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咱俩去划船?”韩灵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哇地哭出了声,说我当然记得,我当然记得,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大声喊道:“你还对我说,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会救我!”
那是1990年春天,肖然和韩灵在湖上划船。韩灵问:如果我和你妈一起落水,你先救哪个?
谁离我最近我先救谁。
一样近呢?
当然先救我妈,肖然笑着说:“老婆还可以再找,妈就只有一个。”
韩灵不高兴了,别过脸去,半天都不说话。
生气了?肖然逗她,“傻姑娘,别去想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的。”
韩灵侧身搂住他的腰,喃喃低语:“你要先救我,你发誓。”
好,我发誓,肖然坚定地说,不管时候,我都会先救你。说完用力划桨,水花象濛濛的细雨,轻轻地、软软地洒在他们身上。
肖然说我给你一千万,韩灵说少了点吧,肖然笑,说那就一千五百万,韩灵还是摇头,肖然继续加价,说两千万。韩灵冷笑,说我要你的钱干什么?证明我确实被人轮奸过?证明你甩我是问心无愧的?我不要!肖然说你怎么到现在还是这个态度,你不是已经承认了吗,怎么又反悔?韩灵一脸苍白,拍着自己的心口,说这儿啊,肖然,我要的是你的心啊,你的心值多少钱?当初咱们穷的时候,在学校里,连菜都买不起,光吃馒头和榨菜,那时我们的感情多好?说完转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动。肖然伸手去摸她的脸,刚触到她,就剧烈地抖了起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听见韩灵哭着说:“我恨你的钱!我恨这该死的深圳!”
肖然的律师张秋颖帮他们办离婚手续,拿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韩灵一样一样地把这些东西翻出来,双手捧着,看着结婚证上的照片,浑身发抖,哭得站不直腰,张秋颖看着都心酸,默默地接过资料,看着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刚想安慰两句,话没出口自己先哭了起来。等她走后,韩灵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一柜子的名贵时装,一柜子的名牌皮鞋,她装了几件,又全拿出来,肖然说这些都是你的,带上吧。韩灵摇头,说我怕我一看见这些就会想起你来。然后趴在衣柜上痛哭。收拾到照片的时候两个人争了起来,肖然说这些都是我的,不许拿。韩灵说我只拿我自己的,肖然说自己的也不许拿,说完他的眼圈也红了,说多少钱也买不来这些照片啊。韩灵不说话,坐在那里开始撕他们的合影,拿出一张,说看,这是咱们学校大门,咱俩第一次合影,说完刷刷地撕碎。又拿出一张,说看,这是图书馆,你毕业前,我陪你去还书时照的,说完又刷刷地撕碎。肖然再也忍不住了,坐在那里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叫她的外号,说小棉袄,韩灵答应,说我是你贴心的小棉袄。肖然上去抱起她,两个人都在发抖。沉默了一会,肖然象是想起了什么,哆嗦着嘴唇说:“抱着你,就象抱着自己的女儿。”韩灵抗议,说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说的是:抱着你,就象抱着自己最亲的小女儿。肖然把她放下,重新抱在膝盖上,贴着耳朵重复:“抱着你,就象抱着我最亲的小女儿。”还没说完,眼泪就扑簌簌地落在她的头上。
走之前两个人照镜子,韩灵说你一点没变,还那么年轻,你看看我都成什么样子了,真是配不上你。肖然说你变成这样子,都是我害的。不知不觉谈起卫媛,韩灵说你要是真爱她,就跟她结婚吧,不过现在的年轻姑娘靠不住了,她肯定不知道心疼你,你要多个心眼,不要给她太多钱。肖然咬着牙点头,眼角一个劲儿地跳。过了半天,也开始嘱咐她,说你回鞍山后也找个人嫁了吧,找个老实本份的,不要找有钱人,不要找长得帅的,条件一好,人就容易变心,我真怕他们亏待你啊。韩灵摸着他胳膊上的牙印大哭,说就是你亏待了我,“就是你亏待了我!”
走之前肖然说,不管什么时候,你要缺钱就给我打电话。韩灵说,除非我真的被人轮奸了,否则永远不会跟你要钱。肖然眨着眼睛强笑,说你等着吧,我早晚要给你一大笔钱,你不要都不行。韩灵一头撞进他怀里,说除非你死了,“除非你死了,肖然!”
肖然送她到楼下,韩灵问:“你去送我吗?”肖然凄然一笑,说不送了吧,我怕你哭。说完转身就往回走,快到门口了,韩灵在背后叫他,“肖然,”肖然停下脚,韩灵扑上去,拉着他的胳膊,嘴唇一个劲儿地哆嗦,说你再抱我一下,再抱我一下吧。肖然转过身,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对面有几个行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肖然亲了一下她落发落秃的头顶,两臂狠狠地用力,听见两个人的骨胳咔咔作响。
第二十四章
那天是星期一,刘元垂头丧气地从铁门里走出来,陈启明坐在那里抽烟,一看见他就傻了,嘴巴大张,双眼浑圆,烟头啪地掉到地上。以前的刘元从来都是亮晶晶的,西装笔挺,衬衫雪白,皮鞋亮得可以当镜子用,而现在从收容站走出来的这个家伙,看起来就象个衰神,破烂烂的T恤衫,脏得辨不出颜色的大短裤,一只脚肿得象馒头一样,勉强趿拉着一双旧拖鞋,如果腰里再扎上一根草绳,活脱脱就是个叫花子。
刘元被关了整整七天,战略转移三次,先进派出所,再进收容所,最后象死鱼一样被装上货车,直接运送到樟木头。那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日子,五年之后,再谈起往事,学佛之人刘元依然愤愤不平,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进收容所的第一天就挨了一顿打,打他的是个叫阿宝的收容员。那是个狭窄拥挤的监狱,蹲满了穷人、乞丐和下等妓女,挤满了忧愁的脸和凄惨的哭声,每个人都散发着牲口、货物和尸体的臭味。阿宝大概是心情不好,从院子那头走过来,一路上骂骂咧咧的,看谁不顺眼就踹谁一脚,把刘元身边一个干巴巴的老头踹得仰面朝天,半天都爬不起来,又不敢叫唤,嘴使劲地瘪着,看着看着就要哭出来,刘元心中不忍,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还替他拍了两下身上的土,刚要蹲回原位,听到身后一声厉喝:“你!站起来!”
在一群哭哭啼啼的乞丐和妓女中间,刘元笔直地站起来,高高的铁丝网上挂着一轮嫩黄的月亮,每一个卑微的生灵都沐浴着它神圣的光辉。
阿宝杀气腾腾地走过来,劈面就是一掌,说让你他妈多管闲事,刘元晃了一下,脸上火辣辣地疼,腮帮子突突地跳,两眼死死地瞪着他。阿宝迎面又是一拳,说你还敢瞪我,你再瞪我!刘元的鼻子破了,眼前金星乱冒,身子一歪,扑通坐到地上,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阿宝还不解气,摁着脖子又踢了他两脚,大声问他:“你服不服?!”
刘元不吭声,于是又打,旁边通通地跑过来两个人,一个按住他的脑袋,另一个打了两拳,一脚蹬在他的肚子上,刘元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阿宝揪着他的头发,抬手又是一个耳光,问他:“服不服?”
上百个人静静地望着他们,但没有一个人出声,过了半天,听见刘元翁声翁气地回答:“服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是第一天。刘元的皮带和皮鞋被搜走了,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也被搜走了,但没有收条。在臭气熏天的收容仓里,刘元跟一个矮壮的家伙共用一床棉絮,翻身时不小时碰了他脸一下,壮汉怒而起身,重重的一拳擂在他小腿上,刘元抖了一下,马上把脚缩了回来,悄悄地滚出了被窝,脸贴着肮脏的水泥地面,感到在南方从未有过的冷。
第二天刘元被装上一辆人货车,小小的一辆车上居然塞了将近20个人。关车门时夹住了一个矮小女人的手,她叫,但没有人理她,汽车慢慢发动,这女人咬着牙把手抽回来,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那时一片喧闹,但每个人都听见了那声尖利的嚎叫,在东倒西歪的车厢里格外惊心动魄。
到樟木头时下了一场雨,刘元一瘸一拐地走下车,看见铁栅栏旁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得破破烂烂的,坐在雨地里大声地哭,刘元慢慢地走过她身边,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啃了半截的面包,被雨水泡得象一捧白色的泥。一个收容员在旁边粗鲁地骂了一句,刘元赶紧缩着脖子往前走,雨水刷刷地落下来,他被打伤的皮肤象针扎的一样,钻心地疼。
在樟木头他只吃过七顿饭。有一天吃饭时两个民工吵了起来,吵得面红耳赤,互相推搡了几把,刘元知道不好,找了个角落远远蹲下,气还没喘匀,就看见五六个收容员如狼似虎地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两个民工摁倒在地上,噼噼啪啪地打,有一个民工是个矮个子,被打得满脸是血,一边象猪一样嚎叫,一边象条蛆一样在地上乱拱乱爬,肮脏的水泥地上留下了一条长而弯曲的血路。
刘元说,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从那以后,每想起这些,我就会提醒自己:天堂和地狱不过一墙之隔,永远不要嚣张。
刘元进去时穿了一套美尔雅西装,值4000多,系了一条梦特娇领带,578元。刘元一生精明,在生意场上从没吃过亏,但那次却赔得一毛不剩:他把全部行头都给了一个姓刘滕的收容员,换来的只是一个电话,通话时间不到一分钟,折合人民币约九分钱。2000年8月份,他的资讯公司成立,在人才大市场招聘,那个姓滕的收容员满身大汗地挤进来,一脸羞涩的笑,指着招聘启事上的保安岗位,迟迟艾艾地说:“我想…我想应聘贵公司的保安,我能吃苦,也能……”刘元看了看他的简历,笑咪咪地问他:“滕福林,你还记不记得我?”滕福林盯着他看了半天,不好意思地笑,说不记得了,既然你认识我,那就录用我吧,现在工作真难找。刘元笑了笑,挥挥手将他赶了出去,然后看见了他脖子上那条皱巴巴的领带。就在一年多以前,刘元拿它跟这个可怜虫做了一次交易,他哼哼唧唧地求了半天,滕福林就是不让他打电话,最后实在被缠得不耐烦了,指指他身上肮脏的西装和领带,说这个给我,然后踢了他一脚,说我真他妈的想揍你。
那条领带是赵捷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到深圳后,刘元试着给她打了个电话,赵捷听见他的声音就笑,问他:“你回来了?江门出差累吧?”刘元红着脸坦白,说我被收容了好多天,刚从樟木头回来。赵捷又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了,就这样吧。然后砰地一声挂了电话,让刘元呆若木鸡,茫然若失地站了半天,嘴唇无意义地上下张合,象一条钓在钩上的鱼。
那时已经三点多了,刘元换了套衣服,急匆匆地往公司跑。按照惯例,周一下午要召开例会,另外月度考核也该开始了,这可是大事,关系到全公司的工资发放。刘元一边等电梯一边想,自从我当经理以来,公司的工资一天都没拖过,这纪录可不能破。
公司里静悄悄的,人人埋头做事,门口的保安好奇地看着他,刘元点点头,打了卡,径直走到王志刚的桌前,象往常一样不苟言笑,说你去通知一下,五点半准时到小会议室开会。王志刚听见他的声音,茫然抬头,傻乎乎地看了他半天,结结巴巴地说例会,例会已经开过了。刘元不大高兴,尖着嗓子质问他:“我不在你们怎么就能开会?”王志刚嗫嚅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说刘总,你还不知道吧?“……你已经被开除了。”
刘元愣愣地看着他,眼睛使劲地眨巴了两下,四周的同事静静地望过来,谁都不说话。刘元慢慢挪动脚步,过去看墙上的公告,那份文件很短,说他旷工已超过三天,另外经查有违法行为,“受到属地国法律制裁”,所以给予开除处分。后面还有一些字,报送哪些部门,抄送哪些部门,他已经看不清了,心中空空荡荡的,连一粒灰尘也搁不下,身子晃了一下,几乎就要摔到,部下们慢慢地围拢过来,一个个神色肃穆,就象对着一具尸体。过了半天,刘元定神强笑,涩着嗓子对王志刚说:“我被开除了,嘿嘿。”王志刚挠了挠头,看见他脸色发青,眼神僵直,表情似哭似笑,象一个被水草缠足双腿的溺水者。
刘元在这里工作了整整五年,从普通职员到部门总经理,从最低层到最高层,五年里只请过一天病假,从来没迟到过,有时候连续几个月加班加点地工作,光工作笔记就记了满满七大本。然而最后还是一无所有。刘元轻飘飘地走下楼,悲愤地想:连开除我的制度,都是我一手制定的!
走出门来已经是傍晚了,风声呼啸,深圳的台风就要来了,行人四处奔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刘元一步一顿地往前走,象一棵在风中扶摇不定的小树。天黑了,街边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刘元转过身,看着他五年来每天必到的那间房子,感觉就象做了一场梦。七天之前,他是这里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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