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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往左,深圳往右-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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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一只竹签啪地落到地上,强哥拿起来看了半天,脸色渐渐变了,跟在肖然身后默默地往外走,一直到下山,两个人再也没说过话。
  那天的事尹虹记得很清楚,肖然来得很晚,进门时脸色阴沉,谁打招呼他都不理,直接进了他专用的“罗马”包间。尹虹端酒进去时,他正在和强哥吵架,那是她第一次见肖然发那么大的脾气,他两眼血红,脸上青筋暴起,嘶哑着嗓子吼:“你放屁!我什么时候叫你杀过人?!”强哥也不示弱,梗着脖子顶他,说这是规矩,要么给钱,要么丢命!两个人互相瞪了半天,看样子恨不能把对方吃了。尹虹赶紧给他们倒酒,肖然来回走了两步,端起杯来一饮而尽,慢慢地平静下来,说就算是规矩,那他老婆又犯了哪条规矩了?强哥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说她……她看见我的脸了。说的尹虹心里一阵哆嗦,刚要走开,听见肖然不阴不阳地问:“我也看见你的脸了,你怎么不连我也一起杀了?”
  这也许就是肖然说的“坏事”。2002年5月份,汕头一对商人夫妻离奇失踪,家里财物被洗劫一空,公安局调查了半年,没找到任何线索。直到一年后,广东警方破获了一个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才顺带破了这桩无头公案。根据报道,杜根强团伙共抢劫、勒索财物数千万元,犯下五宗命案、无数宗故意伤害致残案。一共有五十余名人犯被捕,其中包括长期纵容、包庇该团伙的某公安处长。案件侦破后,公安局查封了盛极一时的“蓝猫”夜总会,全国通缉首犯杜根强。那时强哥已经带着尹虹逃到了澳门,一直闭门不出。有一天实在闲极无聊,去赌场玩了两把,输得心情大坏,跟一个当地烂仔口角了两句,赌场经理拉偏架,指使保安把他硬叉了出去,强哥心中愤怒,他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于是又偷偷溜了进去,瞅冷子扑上去一脚将赌场经理踹翻,又扇了两耳光,然后转身就跑,结果还没到家就被人追上,一番鏖战之后,身中四刀,仆倒在血泊之中,不过还没有断气,跌跌爬爬地坚持着往回走。那时尹虹刚煲好汤,听见门铃响,知道是爱人回来了,笑嘻嘻地打开门,没想到迎面看见一个血人,她惊呆了,手里的汤碗咔嚓落地,强哥爬了两步,一头扎在地上,尹虹过去扶了两下没扶动,听见强哥喃喃地说:“老子终于……” 
  老子终于死了。
  老子终于明白了。
  他的普通话一直不标准,尹虹说,也许他说的是:“老子中意……”
  老子中意这个结局……老子中意你,尹虹……
  说到这里,尹虹双眼灌满泪水,她拼命地眨着,生生把它憋了回去,然后看着窗外那角小小的蓝天,轻轻地念道:“半生恩仇半生花,血满衣时未到家。”
  第三十二章
  那座城市,也许只是你的想象。它出现于一夜之间,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而美丽,你走得越近,就越看不清它。你凝视着它,为它哭,为它笑,久而久之,你终于发现,原来它只是你的一个影子。
  一个乞丐说:这里冬天不冷,真好。
  一个民工说:工资高啊,我干了四年,在老家盖了一栋楼,人人都以为我发了财。
  一个坐台小姐说:陪聊三百,过夜一千五,等我妹妹大学毕业,我就不干了。
  一个白领说:我来了六年了,供了一套房,压力不小,只想找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
  一个老板说:钞票决定一切。没有钱就没有生活。
  鹏鸟的故乡。梦想之都。欲望之渊。爱无能的城市。沦陷的乌托邦。失去信仰的耶路撒冷。然而你知道,一切比喻都没有意义。当周振兴忙于推销他的新概念教材,当陆可儿开始新一轮的收购和兼并,当刘元和陈启明在某个地方做着某事,当韩灵和卫媛在另外的地方做另外的某事,世界仍然日复一日地繁华着。于是你知道,生命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华宴,觥筹交错,歌哭无休,然而任何人的缺席都不会改变什么。
  韩灵重回深圳,发现一切都很陌生。火车站出口改了,公交路线也调整了,她在路牌下徘徊着、犹豫着,像丢了魂一样,一直没想好该往何处去,每路车都会有个终点,但她的终点又在哪里? 消息是周振兴告诉她的,那时肖然已经死了二十六天。据说葬礼很隆重,送葬的车来了一百多辆;据说各大报纸都发了讣告,很多人都写了悼念文章,还有人打算为他作传;据说追悼会的规格很高,许多重要人物都到场讲了话。该说的都说完了,韩灵“哦”了一声,挂上电话,慢慢地坐在沙发上,心想:他就这么死了。然后下意识地去收拾东西,那时已经放暑假了,学校搞了一个收费的补习班,她下午还有一堂课。出门的时候总感觉忘了什么东西,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就那么疑疑惑惑地走到了学校。上课上到一半,有个家长站在门口敲门,说找他女儿,韩灵微微笑着,看他们父女亲亲热热地说话,心里像被什么猛地撞了一下,轰地响了一声。她待了一会儿,转过身继续板书,抄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啼”字写错了,拿指头蹭掉,突然间,清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说:“抱着你,就像抱着自己的小女儿。”韩灵一愣,手里的粉笔“啪”地断成两截,她急忙转身,没有人,但那句话听得那么清楚,就像真的一样。心里突然疼起来,开始是隐隐的、细线一样的疼,她不在意,继续讲课,那疼痛却不知不觉地越来越重,越来越深,最后铺天盖地的涌了出来,疼得她一身都在发抖,学生们好奇地望着她,韩灵手扶讲台,感觉身子又冷又热,胸口有一把大锤一直在不停地敲,耳边轰轰鸣响,心里的血四散地流,她腰都站不直了,嘶哑着嗓子说:“同学们,老师……老师有点不舒服,大家自习吧。”说完拔腿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想:“我要回去!我要回去看看他!”
  晚上回家收拾东西,慢慢地,一切都想起来了。是的,一切都想起来了,过去那么多年,每一个场景、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看得那么清楚、那么真切。每一个肖然,二十岁的、二十一岁的、二十八岁的,都来到了面前,微笑着、烦恼着、像个孩子一样来到了面前。摸摸他的脸吧,摸摸他的手吧,摸摸他的胳膊吧,那上面还有你留下的伤,韩灵想:他从来没骂过你,是的,没骂过;他从来没打过你,是的,没打过;他从来都那么疼你,是的,是的,他一直都那么疼我!他一直都那么疼我!他做的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但是,他死了,他死了!
  到火车站,售票员说没有座位了,要不要?韩灵大声回答:“要!站票也要!”挤吧,你们都来挤吧,就这么挤到了北京,北京是伤心之地,那年在这里送他去深圳,他说什么了?“别哭,亲爱的,我们会在一起的,永远在一起!”我们会在一起的,韩灵想,我听你的话,我不哭,一定不哭,但是,你为什么就这么死了?你怎么敢,就这么死了!
  从北京到广州,终于有了座位,二十四个小时的旅程,她一直没吃没喝。我不渴,我也不饿,韩灵想,想着你,我就不渴了,想着你,我就不饿了。对面的小两口正在亲亲热热地说着什么,他们是南下打工的吧,他们正在笑呢。小伙子笑着看了你一眼,对他的女朋友说:“深圳是个好地方。”是啊,好地方,第一次买了房子,他把你高高地抛了起来,也是这么说的,“深圳多好啊,”他说,“亲爱的,这是我们的天堂。”而现在呢,韩灵直直地看着那对情侣,心里慢慢地叫着那个名字,想亲爱的,现在哪里又是我们的天堂?
  在广州下车,韩灵买了一张边防证。边防证八十元一张,不讲价,不讲价就不讲价吧,这钱是为他花的,不要说八十,就是八百也要买。韩灵从钱包里往外掏钱,突然想起一句话:“我很穷,但是我很爱你。”这话是谁说的?她心里一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旁边有一个公用电话亭,很多人在那儿排队。你要打个电话吗?韩灵站进队伍里。1993年也是在这里,你告诉他你到广州了,他是怎么说的?“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要去接你。”喂,到你了!后面的人催她,韩灵拿起电话,按了几个键,突然想起来那人已经不在了。他不在了,韩灵猛然醒了过来,扔下电话就往外走,泪水在眼眶里滚滚地转,她拼命憋着不让它流出来,心里想:“你这个骗子,你不会来接我了!”
  我想象着,你也在想象着。当那个女人像幽灵一样漂浮在人群的旷野,当星辰一日日东升西落,世间一如往昔,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生命不过是一场虚妄之旅,一个人死了,更多的人活了下来,但活着的人最终也要走向那个终点,就像夜风中那盏摇摇欲灭的灯,亮过了,挣扎过了,最终还是归于沉寂。而一切悲欢,一切或真或假的情感,都将在光阴之水中冲刷殆尽,消失无痕。卫媛说:“遗体告别那天我去了,别人都哭,就我没哭,我总感觉他还没死,好像随时会坐起来对我说:'看,你又输了,我逗你玩儿呢。'”
  卫媛最后一次见肖然,是她26岁的生日。在丰林酒店吃完饭后,两个人到酒吧坐了一会儿,那时还没到上客时间,酒吧里人影寥落,不远处有好几个衣冠楚楚的帅哥,在灯光下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他们。卫媛明知故问,说这些人是干什么的,肖然抽着烟不理她,卫媛假装生气,伸手掐了他一把,说我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啊。话刚说完,肖然一下子站了起来,招呼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帅哥,说你,过来!那帅哥翩翩扭腰,像蝴蝶一样喷香地飞了过来,肖然仰仰下巴,“这位女士问你是干什么的,你告诉她。”卫媛脸刷地红了,那帅哥倒很大方,嫣然一笑道:“我呢,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专门帮客人排解忧愁来的。”一口纯正的台湾国语,听得卫媛低头偷笑。肖然接着问:“你,陪她上床,一晚上要多少钱?”这下轮到帅哥不好意思了,忸忸怩怩了半天,说这个这个,蛮不好意思的啊,我们没这个服务项目。肖然哼了一声,叫门口的赵宝刚:“把包拿过来,”然后掏出一摞百元美钞,说这是一万美元,你再跟我说一遍,你们没这个服务项目?!帅哥眼都直了,看着那摞绿纸直叭嗒嘴,正想改口,卫媛早像根弹簧一样跳了起来,幽怨地发嗔:“肖然,你把我当什么了!”然后扭头就走,肖然不理她,挥挥手把帅哥轰走,自顾自地在那儿抽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卫媛走了几步,看见他没动地方,又讪讪地走回来,说我警告你啊,以后不许跟我开这种玩笑。肖然说谁跟你开玩笑,“你今天把这鸭带回去,明天就给你买辆法拉利。”卫媛气鼓鼓地坐下,说十辆法拉利也不行。想一想又有点后悔,那可是法拉利啊,要搁平时,要最普通的保时捷他都不一定肯,再说那辆破MR2她早就开烦了。合计了半天,想探探敌人的虚实,说我跟别的男人上床,你真的不生气?这时音乐声大作,酒吧里洒满缤纷光影,肖然眼里光芒一闪,像鹰一样直直地逼视着她,卫媛心虚了,左顾右盼地躲闪着,看那光芒慢慢黯淡下来,就像一盏烧尽烧干的油灯。过了半天,他长叹一声,无精打采地告诉卫媛:“你走吧,真没意思。”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见过他,每次打电话过去他都淡淡的,不亲热,也不客气,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2002年元旦前,工商局到她的美容院检查,说她超范围经营,要罚款、要封店,还声称要吊销执照,卫媛急得快哭了,向他求救,肖然嘿嘿一笑,说我倒有个办法,卫媛赶紧问什么办法,肖然静了一会儿,一字一句地说:“你陪他们睡一觉,肯定就没事了。”卫媛气得大吼,说你以为我不敢啊,“我今天就睡给你看!”吼了两遍,再想说话时,电话里早就没了声音。为这事卫媛一个月没给他打电话。她不找他,他永远也不会来找她,过了一个月,卫媛实在熬不住了,又拨通了他的手机,刚哭了第一声,就听见肖然叹气:“唉,又是你输了,真没意思。” 钟曼琳事件上了报纸,港姐风波也闹得沸沸扬扬,卫媛看了听了,气得抓狂不已,恨不能揪过他来咬上两口,但拨过去才知道,这王八蛋换手机都不告诉她,卫媛又绝望又伤心,喝了一点酒,心里发狠,一路飚到到丰林酒店,点名找到那个帅哥。原来也不用一万美元,一千人民币就能将之拿下。卫媛驾靓车,载美男,幽怨而归。衣服也脱了,子弹也上膛了,真要开枪时却突然难受起来,心想我这究竟是在干什么啊。正幽怨着,忽然听见外面有轻轻的响动。她心里一跳,一把推开伏在她下身的帅哥,脚不点地的跑了出来,二楼客厅里没人,继续往下跑,看见房门大开,她追出去,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刚转过楼角,电梯门已经轰然关上,透过最后一丝细细小小的缝隙,她清楚地看见了赵宝刚那木雕泥塑一般的脸。
  第三十三章
  当你走过,风会停,树会静,宿鸟纷纷飞起。乌云重重的黑夜,神秘的光从天而降,树叶摇动,纸片纷飞,水龙头突然打开,哗哗地流水,无人的楼道里,灯一盏盏地亮起来,久无人住的空房子里轻轻地传出声音,吵架声、呻吟声,一个女人长长地叹息,一个孩子咯咯地笑。是谁在角落里幽幽地哭泣?猫低鸣,狗狂吠,一台电视突然打开,画面浮现,声音响起,然而没有一个观者。
  你又来了。寂静的夜里,你无息无息地走着,刘元忽然醒来,陈启明忽然醒来,韩灵和卫媛同时睁开眼睛。你静静地凝视着他们,有时哭,有时笑,有时害怕地躲闪,但你早就忘了自己是谁。
  你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肖然。你要找的东西,活着的时候它离你很远,你死之后,它从来都没出现过。
  上路吧,该上路了。一支烟不能抽到天亮,一只手抓不住所有的人。
  那支烟还在燃烧,淡蓝色的烟雾轻轻浮起,越飘越淡,终于消失无踪。你轻轻地走出门,神秘的风吹起窗帘,你看着窗外的繁华街市,目光及处,每一盏灯都亮了起来。你走到电梯旁,电梯空空地打开,又空空地关上。你直落而下。你的车还停在那里,五公分钢板,打不碎的玻璃,四百八十万的防弹奔驰。你坐进去,上路吧,不用等保镖了,他有自己的家。
  你醉了。你知道自己醉了,要不然世界为什么转得这么厉害?有人叮嘱你小心开车。你笑了,为什么要小心?这么坚固的车,这么熟悉的路,再说,你刚杀了人。对,你杀了人,杀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杀了那么多,为什么要小心?
  红灯。红灯是停车的意思,这个你知道,所以你又笑了。这是红荔路还是深南路?哪条路你都不怕,你不怕罚款,你有的是钱。你也不怕吊销驾照,谁敢吊销你的驾照?所以,闯过去吧,踩一下油门,闯过去。这是滨海大道吗,开快点,再快点,开到二百公里,为什么要小心?你什么都不怕。旁边有一辆破广本,陈启明开的就是破广本。陈启明靠过来了,你紧急转舵,直撞过去,逗逗他。陈启明怕了,哈哈哈,他撞到栏杆上了,这个陈启明,还是那么胆小,不敢跟你玩碰碰车,真没意思。
  碰碰车?对,是碰碰车。八块钱一张门票,你买两张,要不要再买两罐可乐?算了吧,钱不多了。那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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