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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草为城-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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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生产紧压茶和红茶,所以花茶对他来说,着实是一件非常新鲜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他看到的只是茉莉花茶,像白兰花茶、珠兰花茶,还有什么现观花啊、桂花啊、玫瑰花啊,甚至抽花啊,都能制成茶呢。采花期分为三季:霉花,从人霉到出霉;伏花,伏天采的花;秋花,秋天采的花;布朗是伏天去的那里,正是花汛期间,花期短,产花却最多,几乎占了全年花量的一半。
布朗是个大众情人,正在花田里的摘花姑娘们一见布朗就叫:那么多的萝卜挤了一块肉!那么多的萝卜挤了一块肉!一开始布朗真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才懂,原来姑娘们是萝卜,而他是肉啊。他很高兴,他生来就是那种喜欢当挤在萝卜里的肉。杭州的姑娘们伤了他的心,现在好了,旧的已去,新的又到,金华姑娘们来了,而且是伴随着鲜花一起到的。他一边帮着她们采花,一边信口胡说:“我是上面派来管你们的工人阶级,我是老大哥,你们统统都得听我的。从现在开始,你们可别跟我讲这派那派的,因为我是少数民族,不管你们汉人这派那派,毛主席有指示的,不让我们少数民族参与你们的事情。”农村少女,到底实在一些,还真被他的胡编的最高指示蒙住了。她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地观察着他,想知道少数民族和她们有什么区别。她们看了他半天,有一点失望,说:“你怎么看上去和我们一样啊?”布朗又胡说:“你们知道什么,我刚到杭州的时候,吃的是生肉,夜里就睡在院子里,我平时连衣服也不穿,就披一块毛毡。我也不会说汉话。不过我们少数民族是很聪明的,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你看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会了,除了不会参加派仗。”有个姑娘读过初中,见过一些世面,怀疑地问:“被你那么一说,你不是变成西藏农奴了?”“你知道什么,西藏农奴是穿不上衣服,我是不喜欢穿衣服。我们西双版纳可舒服了。我们那里的人,过的都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从来没有人冻死饿死的。因为我们那里,插根筷子也发芽啊。饿了,手一伸,摘串香蕉,吃饱了就睡。想唱歌就唱歌。”他看着那一个个乌溜溜的眼珠,禁不住故伎重演:“怎么样,听我唱一个我们那里的歌好不好?”姑娘们小嫂们一时就连摘茉莉的心思都没有了,叫着嚷着要听他们那里的歌,唯有那初中女生警觉地问:“你们那里的歌不会有封资修吧,黄色歌曲要批判的。”“小姑娘你靠一边去,乖乖听着别说话,你知道什么是封资修,啊?封、资、修,三个台阶,一级比一级高,我们那里连封都还没封上呢,我们那里是原始共产主义,是共产主义,原始的,懂吗?”再没有人敢对布朗提出什么来了,采花的金华姑娘们不懂何为原始,但何为共产主义她们还是知道的。但乡下人和城里人到底不同,城里人只管造反,每月工资照拿,总有饭吃。乡下人,不伺候着地里的东西长出来,他们就得喝西北风。因此妇女们大多还是留在了田头呼陌。除了斗大队和小队里的地主富农之外,她们还没有多少可能参与更大的阶级斗争风暴。有那么多的农活要干,她们想派性也派不成。听说有歌儿听,她们倒也喜欢。小布朗先唱了一首土家族的山歌:韭菜花开细茸茸,有心恋郎莫怕穷,只要两人情义好,冷水泡茶慢慢浓。
他唱得字正腔圆,大家都听明白他唱的是什么了,有几个害羞的姑娘就红着脸。倒是那几个小嫂儿胆子大些,问:“你们少数民族现在还准唱这种邪火气的歌啊?”布朗不懂什么是邪火气,但猜想,大概就是不正经的意思吧,连忙点着头说:“我们那里什么邪火气的歌儿都让唱的。”“是毛主席批准的吗?”“不是他老人家思准还能是谁?”大家就放心了,七嘴八舌:“那你也不能光唱茶啊,我们正在摘花呢,你怎么不唱花儿呢?”“怎么不是唱的花儿,韭菜花开细茸茸,不是花是什么?”“那算是什么花啊,要茉莉花才是花呢,你听我们唱——”一个胆子大一点的小嫂儿就开了口: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的花香比呀比不过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又怕种花的人儿将我骂。
大家听了都说好,只是担心这歌不是少数民族的,毛主席没批准。布朗说:“毛主席怎么会没批准?毛主席旧年就在大安门上说了,好听的歌就好唱。”采花的人儿听了真是喜欢,也不想讨论是真是假,也不去追究布朗是不是在假传圣旨。一个女子边采花边就唱开了当地的民歌:李家庄有个李有松,封建思想老古董,白天屋里来做梦,勿准女儿找老公,胡子抹抹一场空。
大家听了哄堂大笑,她们都知道这首民歌很有名,但不知道这首《李有松》还曾唱到1957年的世界青年联欢节上去过。好多年都没唱了,没想到来了个杭布朗,把大家的兴头都吊了起来。有个大嫂嫂突然心血来潮,拉开喉咙唱道:索拉索拉西拉西,爹娘养我十八岁,婚姻大事由自己,高跟皮鞋带拉链,六角洋铀储袋里,夫妻两个去登记,登记归来笑眯眯。
一群女人花丛里这么唱着,笑得腰都直不起。直到那乡村女知识青年突然说:“不对,你这里怎么还有高跟皮鞋带拉链啊,那可是四旧呢!”大嫂嫂正在怀旧的兴奋中,被后生小姑娘一驳就生了气,叫道:“我们那时候就是讲穿高跟鞋的,是毛主席共产党人民政府叫我们穿高跟皮鞋的!”那小姑娘也不示弱,说:“那他们城里人为什么现在要斩高跟皮鞋的跟?我们城里的姨妈皮鞋跟统统斩掉了。”“那是她们不晓得毛主席发过话,喂,杭同志,毛主席是不是说过高跟皮鞋好穿的?”大嫂急着要找最高指示来给自己撑腰。布朗一想,不能什么事情都往毛主席头上推,万一有一天被揭发出来了不好办。灵机一动,指着手里的花儿叫:“怎么我手里的花和你们的不一样啊?”大家就围拢来看,七嘴八舌:“这个是单瓣,那个是双瓣,当然不一样哩。”原来这单瓣的花儿,又叫尖头茉莉,是本地的土产。那双重的花瓣是从广东那里引种来的优良花种,一个是傍晚六七点钟开放,一个是晚上八九点钟开放。一个姑娘看着布朗手里的花叫了起来:“哎你怎么那么乱采啊,你怎么花等也没留下来呢?”原来采花采茶一样,都是有学问的。像这种客制花茶的茉莉花,采摘标准也是很讲究的。一是要含苞欲放,能在当天夜里开放的;二是花体要肥大,要留花等,花柄要短,不留茎梗;三是青蕾和开花,一个没开,一个已经开过了,那是万万不能混采进去的;四是采摘时间,放在下午两三点钟之后,此时的花儿质量最好。
布朗看着姑娘们那灵巧的手儿在花间飞舞,食指和拇指尖夹住花柄,掌心斜向上,两指甲着力,轻轻一掐,那花蕾儿便离柄而下了。天气热,花柄就韧,姑娘们在采前两小时已经用水喷淋过一次。此刻,她们已经采完了今天的花儿,按惯例又复巡了一遍,把那刚刚成熟的花蕾再次采尽,免得明天开了花,就没有用了。
采完了花,布朗带着姑娘们,一串的自行车,浩浩荡荡去了城里。那车后座上,一律用两根硬木扁担,加固两只花篓的耳环,固定在载重架上。每只花篓上安放通气筒一只,花篓上还罩着一层纱布。布朗带着这一队的人马,不由感慨地说:“把花送到茶那里去,就好像把女儿嫁出去一样啊。”众女子又笑,说:“你才晓得啊。刚刚松开了心子的花,就是十七八岁的黄花闺女啊,嫁到茶那里去了,吃亏啊!”布朗不明白有什么吃亏的,大家又笑,说:“你可是到这里学制花茶的,你到厂里去看看就明白了。茶可不是个好男人,一天里要用三个花女人呢,用过了,就扔掉了,可怜啊,你去看看就晓得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布朗带着队,还是一路花气袭人,终于逼倒了那些打派仗封路口的造反派,总之,他们送花的路上还算平安,有几次有人拦住他们,听他们说花儿等不得,上去翻倒两筐,见里面没有枪支弹药手榴弹,也就放行了。如此这般,半个月时间布朗都在花地里,与姑娘们打打闹闹,唱唱小调,胡编些最高指示,竟然没有人来揭发他。
有时,小布朗送完花,就留在厂里帮忙学做花茶。
布朗是个肯出力气的小伙子,他先学摊放花层,借此他还有机会每日见到那些他已经在心里很放不下的采花姑娘。花儿一到,摊晾,堆积,翻动和筛花,忙得个不亦乐乎。然后再拿茶与花来搭配,拌放。这是个累活快活,必须在三五十分钟里完成。制成害花后他就可以喘一口气。它们堆在用竹围成的圆囤里,布朗想,它们总算是被送进洞房了。想起那些花儿正在迅速地萎缩下去,而它们的茶男人却精气神越来越足,妈的!他就喜爱地拍拍那圆囤,你们的日子可真是比人还好过。
第二天又是累活儿,一夜洞房,花儿已经老得不行了,只得筛除。然后还得让茶再娶上两次新嫁娘,又是烘啊,又是提啊,最后花儿总是被吸干了精华,扔到一边,那茶却越来越香,越来越漂亮。最后装箱之前,还得像炒菜时撒味精似的,撒上那么一些花干。一杯花茶,浮现那么一二朵洁白的茉莉,想想看,有多漂亮。布朗现在天天喝花茶了,不喝,他觉得对不起那些采花的姑娘们。
绝大多数的夜里,小布朗就睡在花地旁的草棚里,半夜露水打下来,小布朗睁开眼睛,一下子就看到了草棚盖子上露出的那长长方方的一块小玻璃天窗,像是镶上了星星的火车票。每当这时候,他就想起了遥远的大茶树,想起了他的近在飓尺的爸爸。罗力的劳改农场离这里并不远,可是他一直就没有时间去看他。花汛未过,小布朗一天也不能离开这里啊。
得放交给他的任务也没法完成。这只绣有为人民服务的军包里的宣传品内容,小布朗从来就没有拿出来看过,他只知道那是专门骂吴坤的。吴坤在省城,离这里一大截路呢,小布朗简单地想。军包就压在他枕头底下,那些纸再不散发掉,就要被压坏压皱了。
下午摘花前,小布朗就把这些纸拿出来,悄悄塞在姑娘们的花篓里,没两天就塞完了。这些纸采花姑娘们可不会去看,一路送到城里的茶厂,就倒进了花堆,小布朗就在这时候留心地再把它们拣出来,放在那些办公桌上,传达室里,大门口,有时也扔在人家过往的自行车兜里。他觉得这件事情太简单了,这算一个什么事情啊,还值得他们几个为之热泪盈眶。
他渐渐地习惯了这种与花与茶相伴的日子。这些从土地和山林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与他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那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原本也是从土地和山林里生出来的吧。但这样的日子也长不了。
半个月之后就开始不对了,茉莉花田里开始出现了几个男人。他们一到,采花的女人们再也不敢唱民歌了,一个个低着头干活,乖得很。布朗从来没有看过《红楼梦》,但他和贾宝玉的观点出奇地相通:宝玉以为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布朗认为,男人和女人比,女人好,男人不好。他倒明白不能以偏概全,虽然采茶和赵争争都是个大大造反派,但他依然认为,现在主要还是男人在造反,女人不造反,不造反好。他的生活方式习性,一切都和造反对不上路。比如田里来了几个男人,他就没法唱歌了。女人好,咬着他耳根,悄悄告诉他快走,这些男人是来查他的反动言行的。这半个月里,布朗编了多少毛主席语录,唱了多少邪火气的山歌,连自己也弄不清楚了。看来还是有人告了他的密。
初中女生也过来跟他咬耳朵,问他知道这些男人究竟是来查什么的?布朗摇摇头,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已经知道事情的底细了。姑娘说:“那些传单是你发的吧,别人没看出来,我可是看出来了。”“查就查出来吧,也没什么了不起。”“说是反动传单呢,正在查那个写的人。你要不走,抓住了,弄得不好要吃枪毙呢!”这可真是晴空霹雳,嘻嘻哈哈的小布朗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也会有这一天。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可不能再回杭州,那就是自投罗网,更不能把这摊烂污甩给大舅,他为他操了多少心啊。他也不能去看近在飓尺的父亲,父亲已经够倒霉了,他不能再给他雪上加霜。
就这样,他躺在窝棚里,看着那张带星星的火车票,突然跳坐了起来,他想:该到走的时候了!
真是舍不得啊,那雪白花丛中的香喷喷的江南女子们。布朗只好咬着牙齿离开她们,直到这时候他还做不到不辞而别,他蹲在花丛中,和那几个铁杆的姑娘嫂子告别。花儿就在他的脸上摩挚,香气一阵阵地扑来,手里汗津津地拿着几张纸币,折拢了又摊开,还不停地说:“放心,我一回云南就给你们把钱寄来。”原来他还有本事从这些穷乡下女人手里借到路费。那些和他一起唱过歌的采花的金华女人,一边看着那湿溅满的钞票,一边心疼地问:“你地址有没有记清楚?不要到了那边云南寄不回来钱!”小布朗急了,就要把钱重新塞还给她们,说:“我是这样的人吗?那我还配唱那些歌子给你们听吗?”女人们顿时就慷慨起来,把那几张烂钞一边往小布朗身上塞,一边说:“快跑吧你这闯祸坯,回到你们少数民族那里去吧,别到我们汉人这里来夹手夹脚了,快跑吧!”夜里,那位初中女生采花姑娘悄悄地把布朗送出小河头,还给了他一封信,说:“你到国清寺里打听一下,肯定能找到我的表哥,这封信交给他,他会帮助你的。那里的山大,山多,人家要抓你也不好抓的。”原来小布朗也聪明了,对外说是回云南,实际还是在老地方转啊。但姑娘的话让他激动,小布朗的心,仿佛回到了大茶树下。他知道,在大茶树下的女人们会对他这样赤胆忠心,可这里是什么地方啊?采花的姑娘啊,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茉莉花在星夜下含苞欲放,一粒粒像是星星铺地,他和她都流下了眼泪。这是花的缘分啊,多么短暂和香美啊……
第23章
杭嘉和坐着得茶开的吉普赶到马坡巷,来开后门的是叶子,看到这祖孙两个,急切地凑上去耳语:“昨天夜里他们来过了吗?”然后彼此盯着,仿佛都害怕听到更不幸的消息。好一会儿,嘉和才说:“什么都没找到。”叶子轻轻拍着胸,说:“我们这里也是。”昨天夜里,羊坝头和马坡巷的杭家都遭受突然的抄家,查问得放的下落,第二天一大早得茶就赶了回来。嘉和很奇怪,他已经好多天没见到这个大孙子了。得茶仿佛比他还了解这次突然抄家一样,带上爷爷就往马坡巷走。嘉和问他怎么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情的,得茶摇摇头不作回答。他没法告诉爷爷,抄家一结束,吴坤就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了,他还在电话那头说他是守信用的,实事求是的,杭得放现在的确已经是反动传单的重要嫌疑人了。他的文章不但攻击他吴坤,还攻击文化大革命,性质已经变了。虽然这一次他们什么也没有抄出来,但证据是最容易找到的。他还在电话那头为自己辩解说:“你别以为我在火上加油,我什么话也没有多说。而且你看,行动一结束,我第一个就把消息通给你,我是守信用的。”他再一次强调。
实际上,前不久在花木深房里,杭得茶和杭得放已经进行过一次长谈。长谈之前,得茶先关上了门窗,拉上窗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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