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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草为城-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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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说话的啊,她最能够懂得他的不说出来的意思,她是他潜在的生命河流中的一叶小舟啊。
  “我是喜欢嘉平的啊……”叶子说,她也微微笑了起来,仿佛还有点骄傲,“我从小就喜欢他。我只弄错了一点点事情。”她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有很长时间,我一直以为你像我的兄弟,他像我的男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件事情恰恰反了,是他像我的兄弟,你像我的男人啊。”嘉和把头贴到了她的耳边,他的热气吹到了她的耳根上,他能够想像出六十年前的透明的小薄耳朵,他部起了他的手足兄弟嘉平。有多少话活着的时候来不及说,又有多少话活着的时候不能说啊。兄弟,难道我看不出你对叶子的爱,难道我看不出你多少年来的悔恨吗?可我还是想得到那个女人的全部,那个灵魂也全部属于我的女人。他轻轻地耳语:“你什么时候才弄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啊?”“是你真正到我房间里来的那天吧。第二天早上,我就明白了。”“过了那么多年才肯告诉我……”嘉和还是笑了,只有他明白,什么叫“真正到我房间来的那天”。
  “本来想好了,到我死的那一天告诉你的呢。”又怕这样做不吉利,“你要生气的。……看,生气了?你看你还是生气了。”“我生气了,我要罚你呢。”“罚我什么都认,只要能回家就认了。嘉和,你到窗口看看有没有星,明天的天气好不好。”“从这里就看得到,满天的星,明天是个好天气。”“明天我们回去吧,我们在家里养病,还有茶吃。在这里你连茶都吃不到呢。”“好的,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回家去,我们吃药打针,不住院挂瓶了。”“说话算数——”“你看你,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呢?”盼儿满脸是汗,也许还有泪,她对到来的一切措手不及,尽管她已经把送白夜的时间安排在最近的明天,她还是没有赶上新生命的步伐,新生命执意要在今天夜里降临。在她的身边降临,这是主的旨意啊。
  担架抬到南天竺山路边的辛亥义士墓前,就再也无法往前走了,白夜的惨叫在黑暗笼罩的茶山间震荡回响,得茶亲自抬着担架,他几乎可以说是在暗夜中狂奔,他听到他的心在他的眼前引路,狂跳,狂叫,他还听到姑婆寄草在叫:不得了,血从担架上流下来了!
  有人叫着手电筒,有人放下了担架,只能在茶园里生孩子了。直到这时候,得茶还没有想到死,他只想到生。他扑上去,抱住那正在生育的女人上身,急促地倾诉:“……我的宝贝我的心,你生的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亲骨肉,你一定会做得很好,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分开……”冬日的夜,一阵风吹过,星转斗移,茶蓬在黑暗中哗啦啦地抖动,鸟儿扑籁籁地飞上了星空,得茶仰天看着星空,他看见群星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直掉进了茶丛,一大片一大片的,像萤火虫,像流星雨,白灿灿变成了一片片的茶花,他看到女人垂死的面容,她在强烈的惨叫之后会有间隙的呻吟,那时她望着星空,吐出的声息他能听懂,她在向他倾诉……我爱你……她的一只手使劲地抓住了一根茶枝,那纷纷扬扬的茶花滚动着落到她的身上,滚人她的血泊。他看到了她一次次往后仰去的脖颈——那是她活着的时候就在不断逝去的容颜。他要抓住那美,可是直到此刻他依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爱她——因为那注定要消逝的美丽,因为那么悲惨,那么美好,那么样祈祷之后依然还会有的茫然——也许还因为过失——因为过失悔恨而分外夺目的美丽……
  接着,女人的喊叫仿佛已经不再重要,在那越来越暗的手电筒的惨淡之光下,杭盼亲眼看到新生命黑郁郁的脑袋,从生命之门喷涌而出,一个女婴掉进了茶丛。她居弱地啼着,九溪奶奶手忙脚乱地倒提着她的那双小腿,拍着她的小屁股,一边包裹一边说:“姑娘儿,姑娘儿,恭喜恭喜。”白夜不再叫喊了,但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她歪着头,依偎在得茶的怀中,世界重归于宁静,天人合一。杭盼闻到了一股香气,这种香气只有她们这里有了,那是茶花在夜间发出的特有的茶香气。她走远了几步,重新看到黑黝黝茶园在月光下发亮,这是梦境中的神的天地,这是天国的夜。
  她跪了下来,轻声歌唱赞美诗:清辉如雪,温柔的月,轻轻向着静寂的地,重新自述平生故事,赞美造就她的主上帝;在她周围,无数星辰,好似万盏光耀明灯,一面游行,一面颁神,反复赞扬创造深思。
  然后她听见那边所有的人叫了起来:“白夜,白夜,白姐姐,白夜……”夹杂着哭叫声的,是婴儿星空下的猫一样的哭声……
  天亮了,杭嘉和挺过来了,他感受到了一丝光明,两丝光明,三丝光明,他感受到了一小片光明。他看到他心爱的妻子静静地躺着,一段黑夜,仿佛把他们隔开在了永恒的忘1!;。不过现在好了,那不过是仿佛,一段模拟的地狱,现在他挺过来了。他下意识地想从叶子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他发现有些僵硬,他用另一只手去摸摸叶子的耳朵,也有些僵硬。他的心一下子僵住了。他伏下头去贴在叶子的面颊上,他立刻就全身僵硬了。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他重新掉人了黑夜。
  第26章
  随着绿色世界的沉寂,红色世界更加沸腾了。
  1969年的春节与九有缘,走到哪里,人们都在画葵花。一共九朵,象征着就要召开的九大。少女们手里举着两朵绸制的大葵花,一路唱着: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那一年春节什么都得凭票,连买茶叶末末都得排队。大家都在马路上摆市面,人行道上,买茶叶的队伍排得几里长。马路上,迎接九大召开的舞队也排得几里长。两条并排的长龙相互看着,谁也不干扰谁。居民区凭证指定购买的茶叶店,正是杭家从前的忘忧茶庄,先是公私合营,之后成为国营商店,一路改了许多名字,最后改成了现在的红光茶叶商店。白天依稀还能看到一点天光的杭嘉和,多年来第一次自己排队到他自己从前开的茶庄去买茶。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叫他,凭感觉他知道了,这是特意来向他们告别的军人李平水。
  转业的消息刚刚知道的时候,李平水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个名叫迎霜的小姑娘。他倒也没有认真想过对那小姑娘究竟怀着怎么样的一份情谊,只是觉得杭家与他的个人感情,眼下已经可以用患难之交来形容了。这么想着,就到了羊坝头杭家。听说迎霜不在家,心里却有些失落。爷爷嘉和一边排队一边跟他聊了一会儿话,告诉他,受得放的牵连,得茶现在还在海岛普陀山的一家拆船厂里服苦役,好在盼姑姑带着他的女儿夜生在那边陪他,他还算过得去。老人家不愿意多讲自己的不幸,转了话题,对即将脱下军装的李平水说,“平水是个好地方,刘大白就是平水人。”李平水很兴奋,说:“爷爷你也知道刘大白?他和我爷爷他们可是年轻时认识的,很有名气的呢。”“我也认识他啊,写《卖布谣》的,中国最早的白话文诗,是我的老师啊,葬在灵隐,也不晓得坟有没有被挖掉。”他们过去也没交谈过多少话,那一天却说了不少。突然他们都不吭声了,他们几乎同时都看到了那支正在马路上练习迎九大召开的舞蹈队。
  舞蹈队中的杭迎霜,人一下子拔高了,奇怪的是她的脖子竟然长出了一截,两只细胳膊正在严肃地挥着那纸向日葵,有时,随着音乐向前伸两只胳膊,有时向后飞上一条腿。她看上去就是那种跳主角的人物,一群少女总是围着她转。她是葵花心子,而她们只是葵花叶子。李平水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他很想叫她一声,但他知道那样是不妥的。他又希望她能够看到他,因此站着不动,等着她向他一步步地舞来。她果然和她的队友们舞过来了,但她没有看到他,她专心致志地飞了过去。李平水很失望,他呆呆地看着姑娘远去的方向,刚要转身,突然看到那明眸皓齿向他飞快地一转,那禁然的一笑,便瞬息即逝了。
  那天夜里,突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高音喇叭震天响,李平水没有开门出去打探究竟。他正处在这样一个空当:部队已经把他当地方上的人看待了,而地方还在把他当部队上的人。很奇怪,一旦他被踢出了历史的前台,他对前台的热闹也就一下子完全失去了热情。大墙外很快就传来了口号声,李平水干脆倒到床上去了,刚刚躺下,就听到有人敲门,他拉开门,一股风就旋了进来,他愣住了,迎霜睡眼惺松地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朵向日葵,吃力地吐着一个个的字眼:“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给我一口水喝……”李平水愣了一会儿,猛然清醒过来,赶快让迎霜进门,这姑娘一进来就陷进他放在屋里的唯一的奢侈品——一张破沙发上,两只脚伸直了,直拿手当扇子扇风,一边断断续续地告诉李平水她来这里的原因。
  原来他们学校有一个硬性规定,一旦最新指示降临,有人来敲门通知你,哪怕你半夜三更也得起来,并且立刻通知你的下家,反正你不能让这条联络线给断了,要以最快的速度,把红太阳的声音传到千家万户。今天她练舞蹈练得很累,晚上回到家中就早早地睡了,连晚饭也没有吃。谁知到了夜里,就有她的上家膨膨脸地来敲门了,一边敲一边叫:杭迎霜,杭迎霜,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迎霜正睡得稀里糊涂,好不容易睁开了一条缝,走到大门口,见她那上家也是睁不开眼睛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说:“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你怎么叫半天也不出来?”说完这句话,她就精疲力竭地朝门板上一靠,累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上家正是迎霜读小学时那个对她哪牙咧嘴态度十分恶劣的大个子姑娘,她进人中学后对迎霜倒客气起来,没想到杭迎霜还不道她好,她竟然说:“明天再说吧!”那大个子姑娘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加了一句:“你不要搞错,党的九大胜利召开了广'迎霜没有搞错,但她依然坚定地说:”我知道,明天再说吧!“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就往门里走,边走边说:”'我太累了,我真的太累了!“这么说着,一晃就不见了。
  迎霜并没有真正睡着,她昏沉地睡去,竟然在一分钟里梦见了大金牙,他向她挥舞拳头,大喊大叫,又好像她被揪上台去,人们开始纷纷批判她,大个子姑娘冲在最前面。她吓得一下子就醒了过来,套上鞋子就往外冲。她冲出大门,见大街上已经红绸飞舞,锣鼓震天。她捂着胸膛想,自己刚才都在说什么啊,竟然说到明天再说。谁不知道最高指示不过夜啊,我竟然说让它过夜。她飞快地往她的下家冲去,不知道该作什么样的实际行动,才能够补偿自己的罪过。七想人想,只能祈求毛主席他老人家保佑她,让她的下家还在家里,不要让她的上家捷足先登。她的下家离她家的路着实不近,三五里路小巷子里摸过去,也不知道害怕,只管心里喊着:毛主席,原谅我!毛主席,原谅我!——但她不知道毛主席究竟有没有原谅她,反正她的下家已经不见了,她家的人说九大召开了,她到学校里去了。迎霜顿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二话不问就往下下家奔去。到下下家又是三五里路,不幸的是下下家也不见了,也到学校里去了。这一下迎霜可真吓出了眼泪,抽泣着绝望地在杭州黑夜的大街小巷里横横竖竖地走,不知道她下一个目标是哪里。现在她既不敢回家,也不敢去学校。她的头脑仿佛失去了思考,却由她的脚来代替。她就是这样来到李平水处的,在她自己每每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她的脚总会带着她的头脑来到这位年轻的军人的门前。
  李平水喜欢看到那少女的神情,他对她产生了一种令人苦恼又难以启齿的深深的欲望,这是一种多么不可告人的低级趣味,她才十六岁啊!他在心里诅咒自己。
  为了与他身上那种可怕的堕落的动物性作斗争,他站了起来,一边用两只茶杯倒腾着凉开水,一边说:“那天我看到你了,我去向你告别,我要走了。你在大街上跳什么呀?跟芭蕾舞里的吴清华一样,你没看到我吧,你那个认真劲儿,我可不敢叫你。”他把凉了的茶送了过去。这半大不大的少女飞快地喝了一口,继续倒在破沙发里说:“那是倒踢紫金冠,最大的难度。你看到我了吗?我也看到你了,可我没办法和你打招呼。”她依旧坐着喝茶,过了一会儿才突然醒悟过来,她问:“你说什么,你要走了,你要走了,你要到哪里去?你要离开杭州吗?”“'我想大概是那么一回事情,如果顺利,我可能会回到平水去,我的家,绍兴,我从那里来,再回到那里去,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你干什么,你哭什么?我还没有走呢,也不是说走就走的,你要是想来,你可以天天到我这里来,我带你玩去,反正我现在也已经是在等通知了。”她没理睬他,管自己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头就靠在沙发上,一会儿,睡着了。李平水披了一件军大衣在她身上,他想:小姑娘,你快长大吧。
  第二天,她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第四天也没有来。李平水想,这个小姑娘不会再来了,她已经把他忘记掉了。
  江南多雨,难得有那么春意盎然的日子,杭汉在衬衣外面加了一件中山装,一大早就来到了所里后国茶树育种研究室的那片茶园中。这个研究室是杭汉在非洲的时候建立的,现在已经颇具规模了。运动一来,虽然一切都停顿了,但从前的积累还在。草木不懂人间的运动,依旧顾自己春来萌芽,秋去开花,长势良好。
  宋代老祖宗宋子安在他的《东溪试茶录》里,把茶树分为七种:白叶茶、柑叶茶、早生茶、细叶茶、稽茶、晚生茶、丛茶;把树型分为了三种:灌木、半乔木、乔木。把茶叶分为两类:大叶与小叶,它们发芽的时间也分早与晚。一般来说,叶片大萌发早,新芽肥壮,制作出来的茶就好。以后各朝代沿用的都是这个分类法,杭汉他们,现在依据的也还是这一种传统。
  新品种示范园里种植的一些新品种,倒是杭汉还没有出国的时候就已经见到过的。五十年代末的那几年,杭汉和他的几个同事,花了三年时间,跑遍了浙江省,调查出了二十多个比较好的 品种。加上引进的云南大叶种茶与当地福鼎茶的杂交种,再加上苏联和日本引进的品种,还有全国各种的优良茶品,当有数百种 之多了。比如龙井43,这种中叶类特早芽的无性繁殖系新品种,早 在1960年春天就开始试种了,那还是杭汉和他的同事们在龙井茶区众多的茶树品种群体中,采用单株选育而成的呢。从目前的试验情况来看,它的发芽早、发芽齐和产量高、品质优的优势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这几天,在造反派的监督下,他们这些臭老九知识分子,还是给龙井43作了一次鉴定,发现它的产量每亩大约能够产毛茶二百公斤以上,比福鼎的大白茶可增产百分之二十呢,制成的炒育或烘青,品质也都超过了福鼎茶。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看它能够制作出什么样的龙井茶,为此他们特意到西湖各乡村去网罗炒茶高手来。谁知造反派说“请”之前还要政审。原本倒是看中小撮着的,无奈这个老革命和资本家牵丝攀藤,最近仗着老资格和孙女的牌头,又在起撬头呢。
  原来春天刚刚到,握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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