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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草为城-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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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得茶作了比较精细的安排,他还是晚了一步,带着夜生走向羊坝头那杭家的老宅时,翁采茶领着的搜查小组已经搜出了迎霜藏在地下室的传单与油印机,此时正在巷口的公共电话亭里给吴坤打电话,让他赶快过来。吴坤接了采茶的电话大吃一惊,说:“你在省里管的是农业这个口子,公安这一块你插什么手?”“还不是为了你!”采茶一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轻声说,“从杭家搜出了东西,这不是明摆着给你机会!”正在独自喝闷酒的吴坤恨不得顺手就给采茶一耳光,他不明白,翁采茶为什么那么恨他们杭家人,这可真是有点无缘无故的恨了。短短四五年间,采茶的地位就升到他上面,根据分析,她甚至有可能当下一届的中央委员。老造反派吴坤却时运不济,他从林彪事件中摆脱出来后,却一直没有能够东山再起。翁采茶替他分析原因,说他是栽在他们抗家人手上了。因为在让杭得茶回来的问题上,他表现得过于热情,结果杭得茶是回来了,他却失去了上峰的信任。
  吴坤知道事情并不像采茶说的那样,政治斗争,在他们这帮人中,越来越演变为猪狗般的权力之争。他不屑为了一个委员去鸡斗鸭斗,越来越看不起那些粗鲁的破脚梗。他内心深处非常鄙夷那个“老娘”,文革初期他曾看到过一些她的出身背景资料,不过也就是一个土地主的女儿,上海滩上的三流小明星。他对那个专写社论的笔杆子也很不以为然,酒至七分时想,“什么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皇冠落地”,整一个东北二人转,他的文章我吴坤照样写出来。这群人当中,只有那个戴眼镜的军师他尚有几分佩服。
  他更加看不起采茶,但也越来越不能与采茶抗衡。采茶依旧读破句,念白字儿,顽强地扫盲,越来越丑,但官越做越大,口气也越来越自信。现在她命令他,问他:“你来不来?”“不来!”吴坤愤怒地一下子搁掉了电话,他心里一片乱麻,知道大事不好,谁要是搅到总理遗言案中去,十有八九是要掉脑袋的了。女儿!这个字眼立刻就跳出来了。他紧张地掂量,要不要和他们杭家联系一下。正要出门,翁采茶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一把把他推进房间,厉声喝道:“吴坤,我不管你是不是老酒又烧糊涂了,你跟我马上走!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走,你就永世不得翻身!”吴坤拍案怒起,一把推开翁采茶,大骂一声:“放屁,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跟我这么说话!”奇怪的是采茶没有跟着发火,停顿了一下,才温和地说:“小吴,跟我走吧,这一次该是你打翻身仗了。想一想,你已经有多久没坐过主席台了?”这是多么低级趣味又是多么赤裸裸,但又是多么准确、生动、形象,多么一语中的:是的,你已经有多久没有坐过主席台了?而那种呼啸的群众场面,那种一呼百应、地动山摇的着了魔似的感觉,是多么令人欲仙欲死啊!
  有多少普通的人,甚至愚蠢的人,都无法摆脱这样的致命的诱惑——你看,我眼前的这个柴火丫头,这个曾经话不成句的蠢女人,她多么流利地道出了权力的快感啊!
  可是你知道你在冒什么险吗?水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我们真的就这样一条道走到黑了吗?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上历史的审判台吗?
  什么,你说什么?我们上历史的审判台?翁采茶茫然地摇摇头:没想过,从来没想过!再说想也没用,反正也退不回去了。你要是现在不跟我去,你完蛋,我也得完蛋。你想想,这些年来,要不是我顶着,你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吗?你真的肯跟杭得茶换个个儿,去背那个纤吗?
  吴坤呆住了,他那么聪明一个人,却发现聪明不过采茶的愚蠢。翁采茶已经看出了他的心理演变,加重了语气,说:“这都不是你说的吗,皇帝丞相什么的莫非就是天生的,这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采茶上前,抱住了他,把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对他说:“别害怕,有我跟你在一起呢。你看,我不是听了你的话,连孩子都不要了吗?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吗!我们无牵无挂,我会陪着你一条道走到底的!”他按住胸口,他的心在痛,他知道那是良心在痛,是他又要从恶时的一次良心的警告。但这样的警告从来也没有真正起过作用,因此他痛恨他的残存的良心。他拼命地捶打着胸口,想把那种痛苦打回去——他一边摇摇晃晃地套着风衣,一边问:他本来是要走进那富丽堂皇的宫殿的,为什么结果他却走进了~间茅草房呢?
  夜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上坟归来,刚到巷口,来彩妈妈就向她招手,对她耳语,说:“快叫你爸爸跑!”话音未落,得茶已经来到她们身边。看着来彩的神色,他顿时明白了一切,因此吐了口长气。刚才他让寄草姑婆和盼姑姑把爷爷接到她们那里去坐一会儿,就是怕万一家里发生了什么不测让他们再受打击。他托来彩管着夜生,对她说:“爸爸要出门去了,可能要去很长时间,不要紧,家里还有很多人呢,他们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正在那么说着的时候,一个披着件大衣服的男人走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夜生想,这个人怎么跑到我们家里呢?
  那个人和爸爸说话的时候,却几乎一直盯着她,这使她很不自在。然后她听到他说:“没想到吧。”她又听到爸爸说:“倒是想到了,这种时候你哪里闲得下来,却是没想到你亲自来了。'捕快'之举,你也有兴趣?”那人笑了,夜生记住了他的话,她听到他说:“我刚才去过你的花木深房,和过去一样,你的茶具图还在墙上。我还注意到了一幅茶砖壁挂,右下角有她的字……白夜……还有,你看,这部《资本论)},我记得那是杨真先生留下的。那上面写着什么,我上一次没有看出来,我以为是我不认识的什么英语单词,刚才我突然明白了,那是拼音字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他看着夜生,蹲了下来,把书交给她,朝她抽搐着脸说:“这书没问题,你留着吧。”得茶突然闪过了一个不相干的念头,他想起了那个大风雪天,在医院里,隔着窗帘,寄草姑婆朝杨真先生对天指了指,他们会意的神情一直放在得茶心上。许多次他想问姑婆,那是什么意思,最后都重新咽进肚子里。他知道,有些话是永远也不能问的,但是现在他有些遗憾了。
  夜生看看爸爸,见爸爸没反对,就把那部《资本论》接受下来,抱在怀里。
  吴坤说:“东西从你家抄出来,不等于你是祸首,如果你和此事无关,你可以上诉。”“上诉什么?”“我当然不相信你会是政治谣言的传播者。”吴坤铁青着脸,暗示他。
  “当今天下,谁还和此事无关?”吴坤愣住了。夜生紧紧地抱着爸爸的腿,恐惧地看着吴坤。得茶轻轻地摸着女儿的馨发,他说话的口气几乎就如叹息:“你啊,走得实在太远了……”他那谴责中的痛心,只有吴坤一个人听得出来,他的眼眶一热,就大叫起来:“走得太远的是你!”如果他不是这样气势汹汹地大叫,他对他自己就失去控制力了。
  “就像你永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样,我也永远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啊!”得茶的微微驼着的脊梁挺了一挺,人突然就高大了一截。他很淡地一笑,是的,即便如此之淡的笑容,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现在,囚车终于从人群中冲了过去,那幅巨大巨长的标语被冲开了,人群挤在囚车后面,愤怒地呼喊着,挥着拳头,就像是密密麻麻铺天盖地漫山遍野的新茶。布朗、迎霜,还有其他的杭家人,他们从各个方向走来,云集在此,又都被这巨大的洪流冲散了,裹挟进去了,他们互相招呼着,搀扶着,横拽着标语的队伍又往前进发了……
  七十六岁的老人抬起头来,一缕阳光漫射在他的脸上,正是那种茶叶最喜欢的、来自于阳崖阴林的温和的光。他嗅到了四月的空气中那特有的茶香,他一边被人群推动着,不由自主地往前走着,一边仿佛看见了这个时候的茶山——……
  天空蔚蓝,眼前浓翠;一道道绿色瀑布,从崖间山坡跌落下来,南峰北峰的青翠绿毯,仿佛刚刚用水洗过;新芽如雀舌,齐刷刷地伸向天空;自由的鸟儿在天空飞翔,欢快的洞水下水草在绿袖长舞;粉蝶在茶园间翩翩起飞,蜜蜂发出了春天的特有的懒洋洋的嗡叫;新生的藤萝绕着古老的大树悄悄攀缘,姑娘们在山间歌唱:溪水青青溪水长,溪水两岸好风光,哥哥呀,上皈下饭插秧忙,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他想,今天可真是采茶的好日子啊……
  总 尾 声
  三季发芽,一季开化,结籽休眠,再到来年。如此生生不息,绵延无尽,屈指算来,杭州郊外群山中的茶坡,又绿过了二十余载。真正是吾生须臾,长江无穷啊……
  金秋十月又来到了,这是二十世纪行将成为历史的见证。江南杭州,良辰美景,不亚于春时。茶叶世族羊坝头杭家传人抗得茶,与女儿夜生、女婿杭窑,小心地推着一把轮椅,把他们杭家的世纪老人杭嘉和,送上了秋意盎然、秋茶芬芳的龙井山路。
  自从祖坟迁走之后,嘉和就再也没有去过鸡笼山了,算起来快有三十年了吧。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能活得那么久,几乎就已经活到了一个世纪。他的头脑依旧清楚,遥远的往事想起来特别亲近,眼睛却几乎已经完全失明了。
  秋高气爽,晨岚已散,一片巨大的茶园,如藏在无人知晓处的神秘的绿色湖泊,宁静得连一片叶子也不动弹。秋风屏气静心,迎候这杭家四口的到来。茶园中突兀地立着一株金色银杏,亭亭玉立,煦阳下如孤独美人。溪畔芦花,晨晖中透明如纸。柏油路从灌木丛中绕出,仿佛一头平坦通向红尘,一头软蜒伸往世外。远远望去,茶园上空升起了一些五颜六色的彩球,挂着长长的飘带,上面的大字在风中转折,一会儿飘出“和平、发展,二十一世纪”,一会儿又飘出“热烈庆祝和平馆揭幕”等不同的字样。
  从家里出来,杭嘉和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低垂着目光,两臂护在膝前,大手中握着那把祖传宝物,它静悄悄地躺在他的怀里。壶在土中深埋了几十年,一点也没有变化,壶是属士的,大地保护了它。
  壶艺家杭窑借国际茶文化节,在中国茶叶博物馆办了一个个人壶艺展。今天他们这一行人,是作为杭家人的代表,专程替茶博馆送这把壶去的。“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他们决定让这把家传之物参加杭窑的壶艺展,算是祖先对晚辈的福荫。展览结束之后,他们将把此壶捐献给茶博馆。也就是说,把这把壶永远珍藏在杭家先人曾经长眠过的地方。
  中国茶叶博物馆于1987年在吴觉农先生九十寿辰祝会上,由中国茶界著名人士联名签字倡议筹建,遍察中国茶区,最终决定,馆址设在杭州。
  选择具体方位的时候,江南大学文化史教授杭得茶,也被市政府提名为顾问之一。但他教学工作很忙,有好几次选址活动他都没有机会参加。直到最后一次。继承了父亲事业的茶学专家杭迎霜给他打来电话,他才知道,茶博馆最终有可能选在他们杭家从前的祖坟所在地。
  “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很有些神秘吗?”迎霜说。
  得茶知道迎霜是在用这种口气掩饰她那多少有些激动的心情。1978年,杭家一下子归来了三个人——已经被打人死牢的杭得茶、在劳改农场中留场的罗力和逃亡在外的杭迎霜。杭得茶作为英雄,在大学受到了隆重的礼遇;罗力彻底地被平反了,寄草亲自把他接回城中,破镜重圆,他们收回了房产,在小院子里安度晚年。杭迎霜考人农大茶学系,毕业后才与李平水结婚。研究生毕业之后,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就作为一个专家进人了政界。
  迎霜此刻的这个消息多少让得茶吃惊,同样为了掩饰自己的潜在的心理活动,他也用轻松的口气说:“从文化民俗学角度看,风水术不过是人对自然界山水地貌的评估罢了,所以我们杭家老祖宗看中的地方恰恰和人民政府看中的地方不谋而合,这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迎霜问大哥,他对这一选址持什么态度。得茶说,他当然将投赞成的一票,并且相信这一票将能够代表爷爷。作为世纪老人,爷爷已经成为杭家人的牢固纽带,他的认可依然是举足轻重的。
  反过来得茶问迎霜怎么看,迎霜笑了,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黄昏里的猫头鹰,我现在研究和建议的是兼并、破产,市场竞争和国际接轨,如果有一天让我亲自出马,我要让我的企业只剩三分之一的人员。所以我是个万人嫌,你是个万人爱。比如我看到的茶就和你看到的茶完全不一样。你看到的是那幢漂亮的供人品茶说闲话的博物馆,我看到的是八十年代中期以后开始步履维艰的茶叶贸易。我在破,你在立;我在批判,你在赞美;我在摧毁,你在建设——”“——所以我们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得茶堵住了迎霜猫头鹰式的歌唱,自八十年代中后期茶叶贸易进入低谷之后,他们常常就茶事争论:一个说不要再总是唱赞歌翻老黄历了,中国虽然是茶的故乡,但1886年对外出口十四点三万吨,直到将近一百年后的1984年,才超过这个数字,印度早就走到我们前面去了。从茶叶市场的状况来看,品牌混乱,出口疲软,企业倒闭,价格不一,茶山荒芜,假冒伪劣产品不断,进行治理乃当务之急,歌功颂德,怀念先人,不妨往后靠一靠再说吧。
  得茶听了这话,耐耐心气,细细解说:歌功颂德也是解放生产力的一种手段,要实事求是,不要搞教条主义。从历史上看,多年来的大力呼吁和埋头苦干,被实践证明是可行的。本世纪初华茶不也一度陷人严重危机吗?所以才有吴觉农先生的呼吁:中国茶业如睡狮一般,一朝醒来,决不至于长落人后,愿大家努力吧。正面的鼓劲和反面的批评一样都是同等重要的。现在出口贸易不好,我们多做宣传,打开国内市场,也是一条茶业自救的道路。不管怎么说,我们和一百多个国家有着茶叶贸易往来,我们的茶叶产量,始终排在世界前三位嘛。
  迎霜听了放声大笑,说大哥你到底还是不是个历史学家啊,怪不得这些年你专著出得那么少。得茶听了也放声大笑,说小妹你不是一向最佩服浙东学派的经世致用吗,黄宗亲算是世界级大史家了吧,他还提出农商皆本呢。史家若能和吴觉农说的那样即知即行,恐怕中国的事情就要好办得多了。
  三年之后的1990年10月,茶博馆试开馆之时,首届国际茶文化研讨会也在杭州开幕了。那段时间,杭家人几乎都被这件事情拖进去了。除了那块特制的茶砖壁挂,得茶几乎把他花木深房里多年积累的资料全都拿出来了。馆里收集资料的年轻人依然不满足,他们小心翼翼地找到了年届九十的杭嘉和老爷爷,年轻的姑娘甜言蜜语地对老爷爷说:老爷爷,老爷爷,你是茶界的老寿星,你再回忆回忆,1900年的时候,茶馆是怎么样的?嘉和想了想说:1900年,我好像还在妈妈的肚子里。年轻人就笑了,悄悄地把笔帽盖住了笔尖,看上去这位老爷爷木本的,神情总有那么几分恍您,眼睛也不好使,给他看一张相片,他用了放大镜,还要凑到鼻尖上,问他一个问题,他要沉思半天,才会说“是”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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