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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香锦蔷薇织-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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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种想念成为一道魔障,却又是一种氧。她沉堕其中,苦之疼痛,甘之甜芳。解衣欲睡,却发现已近清晨。天光细微,又暗沉。如同她的心。
旧时锦衣不经意间折射出奢侈的光来,刺了她的眼。衣上的花绣依旧鲜妍,他曾因见她着这花裳流连不已。如今确实花裳仍鲜却已无人流连。而今重见,夜深寂寞之际,不由想起悠悠往事。秋凉天气,如旧;金翠罗衣,如旧。她亦是旧人,着旧时罗衣。唯有内心“情怀”不似旧家依在时。念罢,她只觉内心悲咽,低眉枕首却再已无语来说。若尚有只言,又能说与谁来听?
这首《南歌子》所作年代不详,大约是在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赵明诚病亡之后的一段时间当中。词意里透露出的身世之感和故国之思是十分强烈的。李清照总能将柔然的语言组合得充满力量,以寻常言语入词,确实字字句句锻炼精巧。虽似平静无波,内中则暗流汹涌。内心思念的情意,不惊不怒,娓娓道来,却感人至深。
时间是经不住把握的。它于不经意的片羽之间即不见,包括那一些深切的情分。这日暮时分,她独自缱绻在自己的记忆当中,那里有一条幽深回廊。她独自穿行其中,做一个盲女,只用手摸清楚廊壁上浮凹有致的雕文。那仿佛是他曾经书写下的鸿鹄之志与微光情话。内心的孤绝这一刻因着他的离去被放纵到这世界。她,成了茕茕孑立的独自一人。
她的流落从这一刻起,再无人问津。因这世上最爱的那一个人已不在。她心里尚有一根象牙龙凤雕柱,支撑着茫茫苍穹。那是他曾经在她的身体里植下的。只是她已经说不出情深款款的话来。她的世界,只有一座石头砌起的荒城。淡薄的情感是鎏金的粉饰,空虚落寞毫无希望地造作生姿。这一些都不是她想要的、所需的。
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五月,赵明诚因失节罢守江宁之后,与李清照先后在安徽今芜湖市、当涂县一带盘桓游弋,且有在江西赣水之滨定居的打算。但就在距离赵明诚被罢守之后不足百日,朝廷竟再一次召回赵明诚。此时,宋高宗暂居江宁城,江宁也已易名为建康。这一次朝廷对赵明诚的重新启用对他来说意味非同寻常。他内心,必有在弃城失节的阴影当中熬度之后重新见光的指望。他不是本质懦弱无能之辈,所以他对这一回重回建康急不可待。
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六月,赵明诚奔赴建康。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当中,对这一回的分离记叙细致。“六月三十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入虎,目光灿灿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驰马去。”
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七月,李清照收到赵明诚的行途当中的家书。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赵明诚在信中陈述了自己的身体现状。他因劳顿交加,加上暑天炎热,染上疟疾。病倒在建康。李清照虽忧心如焚即刻便动身前往,纵然一夜驶过三百里水路,也依然无力抗命。欢情薄,命途错。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
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八月十八日,赵明诚一病不起,取笔作下绝命书,遽然离世。这一年,赵明诚四十九岁,李清照四十六岁。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烟光薄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
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
断香残酒情怀恶,西风催衬梧桐落。
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李清照《忆秦娥·桐》
登高望远。望到的是乱山,望到的是荒野,望到的是薄薄日光。盛世已过,荒草连连。归巢的乌鸦聒噪不休,远军的号角浊重悲壮又藏不起空洞。入眼的是苍凉,入耳的是惆怅。她于萧瑟衰飒的黄昏里,沉吟思旧。
断香残酒情怀恶。温馨往日里,她,也曾燃香品酩,也曾“沉醉不知归路”。而今却只能以零落的心来面对这“香已断、酒亦残、历历旧事皆杳然”的寂窘。她这一刻迎对的是沉恸、残忍、不堪回首。因回首会带来悲伤,悲伤会将她湮没在暗处。如若是这样,那便会丢失一条路途,去往静丽的终局。于是,她死死抵挡住那一些情绪,只能徘徊在心门之外,不能渗进去荼毒。
有秋风,吹落梧桐。风声、落叶声、叹息声、空气流动过身体发出的声响,她一一用心抓得住。抓住了,便呈到自己的面前,然后给予自己启示。她是能感知到此刻自己的孱弱和疲惫。背井离乡,国破家亡。再一句“又还秋色,又还寂寞”,说给你听的是一种从骨子里泄露出来的孤独。空遗恨,望仙乡,一饷消凝,泪沾襟袖。
李清照南渡之后,递遭家破人亡、沦落异乡、文物遗散、恶意中伤等沉重打击,又目睹了山河破碎、人民离乱等惨痛事实。这一首《忆秦娥》就是她凭吊半壁河山,对死去的亲人和昔日馨暖的生活所发出的祭奠之辞、追忆之辞。
此一处,宕开那一些深重暂不去说,只讲这“桐”。李清照于那一端,把视线锁在“桐”之上,与其说有她自己思虑的道理,不如说这是她们之间的缘。想起来那一句“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这是《子夜歌》里的句子,它清阔漫漫。只是我初见它时是在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那一个无气节无骨义无担当的轻薄男子。
桐花,它自有一种朴素的田园气质。放浪山水之间,这是李清照曾经所歆慕的事。她大约也想过,来世要做一株树中,一株梧桐。于爱的那一个人面前,开出白色桐花朵朵。席慕蓉有句话道:“簇簇的白色花朵像一条流动的江河。仿佛世间所有的生命都应约前来,在这刹那里,在透明如醇蜜的阳光下,同时欢呼,同时飞旋,同时幻成无数游离浮动的光点。”
桐就是具备这样温柔顺长却有惊心的美。只是,美在这一个秋化成了虚妄的影。而这影中,便是旧时欢情与盛世。桐是柔软的,柔软之处的落寞最易让人心痛。于是它自自然然又漫不经心地便惹起了她心里的愁。而且,它是会说话的。仿佛这一次,它一直在与她对谈。以自己枯朽的姿态,支撑起她尚未损毁的生之意念。
李清照作这首《忆秦娥》之前,便曾有人作下过类似的厚重之作,来伤今怀古。此一刻,他们的情意是相通的,隔着光阴,彼此映照,以凭吊各自内心的孤冢荒岛。他们之间,不能说没有相互的慰藉。李清照总有某一个闪念的时刻,记起这一个放荡不羁、身清高许的逍遥男子。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首意境大气深远的伤今怀古词相传出自李白的笔下。《古诗词鉴赏》里有段评说此词的话实为高妙。“首以月下箫声凄咽引起,已见当年繁华梦断不堪回首。次三句,更自月色外,添出柳色,添出别情,将情景融为一片,想见惨淡迷离之概。下片羯响云汉,摹写当年极盛之时与地。而‘咸阳古道’一句,骤落千丈,凄动心目。再续‘音尘绝’一句,悲感愈深。‘西风’八字,只写境界,兴衰之感都寓其中。其气魄之雄伟,实冠今古。”
李白的浩荡,终归只是属于李白一个人的。这浩荡之风此端亦是丝毫也无法逊色李清照的温柔担当。因她的温柔里有一种男子没有的绵延不绝的生命力。“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终有一日,她将迎来属于她的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生之完满。
落花深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
长记海棠开后,正是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
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
——李清照《好事近》
是年暮春,虽风已静定,但落花已深。闺中闺外一片沉寂。她见那红的花、白的花堆叠在窗外,势必是有感慨的。这是她的性情所致。她时常被一种柔软的力量深深吸引,向内挖掘,向下散落。她觉得这暮春的时节似乎注定是裹带着某一种悲伤的意味。
她收住视线,回缓过神来,再一次记起那一年的海棠花。“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所谓“一夕东风,海棠花谢”,到底她也只能孤自来面对这一年一飘零行将枯朽的风月,在这“海棠开后”的“伤春时节”。
她依然饮酒,指望为自己寻得一些醉生梦死的温暖幻觉。也唱歌,来把内心的死寂搓揉得活色生香。她对自己的生活还是隐隐充满希望的。只是要想得到新的光,她需要为之付出难以承受之重的努力。纵然她在不遗余力的活,也逃避不了“酒阑歌罢玉尊空”的寥落。青灯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鹃。她内心翻搅,那饱经沧桑的灵魂深处仿佛已经知道了生命的结局:不如归去。
李清照的漱玉词最大的特色就在于,无论情深或意重,她都只用素婉的字句淡淡来说,渐见深情。甚少有剧烈的感情喷发和声嘶力竭的痛苦诉说,亦少有出人意表的夸张措辞。她就如同精隽安宁的纺织女工,一点一点地牵扯内心的情感丝路。不紧不慢,沉着泰然。纵使那内心激流暗涌,也不露一丝焦切惊惶,轻轻就点破人心。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天涯虽近,人在遥远。赵明诚病亡之后,李清照作下这首《好事近》。那一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成疯成魔,住进她的灵魂里,再也不得渡。这是她的甘愿,以此余生的沉默来悼念曾经的相合互重与相濡以沫。
雨后晓寒轻,花外早莺啼歇。愁听隔溪残漏,正一声凄咽。
不堪西望去程赊,离肠万回结。不似海棠阴下,按《凉州》时节。
此处提及这一首词的原因在于这同样是一首幽闺思妇怀念远人的词作。且它的意境当中所营造出来的是与李清照如出一辙的当下落寞的喟然和对往顾的眷恋、执念。这一首《好事近》便是出自宋朝的奇女子魏夫人之手。将它引来与李清照的这一首《好事近》对照读,自有一些妙致。
魏夫人,即曾布妻魏氏。襄阳(今湖北襄樊)人。名字及生卒年均不详,生平亦无可考。曾布参与王安石变法,后知枢密院事,为右仆射,魏氏以此封鲁国夫人。其人纪事仅是如此寥寥而已,但是她的才华却是耀目的。
朱熹曾将魏夫人与李清照并提,说:“本朝妇人能文者,唯魏夫人及李易安者。”清人陈延焯也说:“魏夫人词笔颇有超迈处,虽非易安之敌,亦未易才也。”李清照那一首写梅的《临江仙》便曾被讹传是魏夫人所作。
初春夜雨后,花外莺啼歇,雨声淅沥沥。她写愁听残漏,写男子西离,以及海棠阴下的《凉州曲》。《凉州曲》本是唐代边塞之乐,闻者便觉声情悲凉。绵绵愁思,万转离肠。如此殇情,不是李清照所能巨细无遗地吐露的。她比李清照更销然。她就好比南宋那个所嫁非偶终生凄郁的女子,朱淑真。朱淑真与李清照曾被誉为“词坛双壁”,也是一名才力华瞻的女子。且她们的人生比李清照更专注,就只是一个男人而已。
也因着这窄的情,所以她们的词意比李清照的漱玉词要逼仄。情爱是柔软的行走。真切动人的她们,是大宋朝的绮丽女子,亦是大宋朝彻骨的断肠人,是爱之征人。生来便注定要被放逐至爱的流刑地里,路途之上,前瞻后顾,都不过只是为了寻得那个男子的踪迹,再沿着它,一点一点、步履蹒跚地完成这一生寂静又漫长的旅行。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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