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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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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生科成了硝烟气氛最浓的地方。
  科长无疑是最好的医生,谁是最好的护士?
  “这阶段,芦花进步很大。”老协建议。
  “还是让周一帆去吧!”科长委婉地说。
  “其实游星技术最好。”我知道按规矩没我说话的份,但这是实情,况且为了我表决时举起的手,一直心中很不安,想我个机会赎罪。
  “游司令现在身体不好,还是缓些安排他们父女相见为宜。”科长纯粹从医疗角度考虑。
  说实话,我不愿去见游星的父亲。他要问我,我说什么?我甚至不负责任地想:但愿他一直昏沉,不要醒来。
  前指戒备森严。这所孤立的石砌房屋,每一间都亮着灯,人影幢幢。因为游司令的到来,高原师将彻夜发电。
  我身穿白色工作服,行进在长长的甬道。我将看到一位威严的将军、严酷的父亲、不懂得爱的丈夫……
  在随同人员引导下,我们进入一间小小的屋子。我惊讶极了。
  屋内光线昏黄。从走廊强光下骤然人内,一时难以适应,更觉幽暗。一位骨骼粗大却很瘦削的老人,白发苍苍的头颅无力地倚在枕头垛上,仿佛一团喘息的老刺猬。可怕的泡沫粘痰封闭了他的口鼻,每一轮艰难的呼吸之后,你都怀疑他还会不会再喘第二口气!
  高原把司令员凌迟了,只剩一个苍老的躯壳。
  片刻之后,眼睛顺应了,我对这位从未谋过面的司令员,涌上亲切之情。关键是他太像游星了。当然正确的说法是游星像他。眉毛、鼻子、眼睛……简直像同样花纹的大碗和小碗,完全配套。游星苦命的妈妈除了遗给她窈窕的身段外,在相貌上像清水流过一般没留痕迹。这面孔太熟捻了,我几乎忘记他是统辖千军的司令,只记得他是我朋友的父亲!
  科长毫不客气地屏退左右无关人员,指挥我进行紧张的抢救。
  高原上所有疾病的死结就是缺氧。新鲜的高压氧气像泉水灌进去,辅以必要的措施,加之游司令员是一个性格非常顽强的人,他的症状迅速好转。
  科长委顿地靠在墙上。我只是执行医嘱,他却需运筹帷幄,司令员的生命悬于一身,自然心力交瘁。
  “你们,休息去吧!”游司令员醒来了,推开氧气面罩,用嘶哑而威严的声音说。
  我俩面面相觑,不知该服从还是该反驳。论理他是我们的病人,但病稍见好,他就反过来指挥我们。
  “这样吧。我到旁边屋去打个盹,小周注意观察病情,有变化随时叫我。”科长养精蓄锐去了,以备突发意外。
  安静的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司令员两人。
  “明天,噢,现在要说今天了。我就可以去前沿视察了。”游司令员耸着花白眉毛,成竹在胸。
  “您现在刚好一点,哪能到一线哨卡去!”我着急地劝阻。
  游司令员根本没理我的话茬。
  “你是师卫生科的?”
  “是的。司令员。”
  他忽然迟疑了一下,朝四周打量了一眼。虽然只有我一个人,还是压低了声音说:“有个叫游星的,是不是同你在一起?”
  这个倔老头,问到自己的女儿还挺不好意思!我看他并不像人们传闻的那样冷酷无情。
  “是。司令员。”我回答。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好像在措词如何打探下去又不显出儿女情长,似乎也没什么好招数索性直说了:“她最近很长时间没给我写信了,不知为什么?”
  我的心像被人狠狠绞了一下,光影中,他虽然已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仍旧衰弱不堪。我含混答道:“是不是她写了信,在路上遗失了?阿里路远,这是常有的事。”
  “对,路远。常有的事。”他似乎很高兴找到这个理由,连连重复。
  “她表现好吗?我是说……游星工作、学习……生活各方面,都好吧?”他结结巴巴,殷切地望着我。
  骁勇的野战师长和威风凛凛的的司令员,都像泥塑一样坍塌了。跟一般来队问短问长婆婆妈妈的农村老大爷没什么不同!
  只是,这个貌似简单的问题太难回答了。我只好撒谎:“我们虽在一个科,但彼此也不很熟。她的情况我不大了解。”
  我真想掐掉自己的舌头!可这也比实话强呵!
  老人失望地垂下眼睛。下垂的硕大眼袋,贮满忧虑。半晌,他又自言自语般地说:“游星自小就有关节炎,不知最近犯了没有?”
  我歉然摇了摇头。这我真的不知道。以前,倒是常听游星念叨她的腿痛。从那件事后,她再也不曾提到自己的腿。
  “你跟游星是不是不大合得来?”老人敏锐地觉察出异样,“她脾气臊,爱和人顶嘴……”
  “我们挺好……一块划船、种葵花……”我急忙辩解。
  “本来是不该让她上阿里高原的。当时正好第一批女兵上山,我说,星儿,你去吧!她说,我不是特等甲级身体,我有关节炎,不适宜去的。我说,星儿,为了爸爸,你得去。山上有农民的孩子,工人的孩子,也得有我这样人的孩子……不然,我没法带兵。后来,她头也不回地到高原去了。她像她妈妈,……”
  我不知这位声名威赫的将军,换一个场合,对另外一个人,会不会说出这番话。但在那盏黄晕的灯下,面对同他女儿一般大小的女孩,我看见他略显浑浊的瞳仁里,充满慈爱。
  也许,人在疾病的时候,心便脆弱细腻。
  一个大胆的想法,像蹦豆一样从我脑子里跳出。
  “司令员,您既然这么想您女儿,为什么不把游星叫来或是您去看看她呢?”我大胆试探。
  “傻孩子,你以为我是来队探亲的房东老大娘吗?你回去见了游星,就说我挺好的,叫她放心。等这仗打胜了,我们再见面也不迟。”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越发想让游星来见她父亲一面。这一仗,谁知要打到什么时候?近在飓尺不相见,不通情理!
  “首长,要是我回去,另换一位护士来,您不会介意吧?夜这么深了,我们都穿着白大衣戴口罩戴帽子,没有人会分得清。她的技术比我好。天亮时,我再把她换回去就成了。”
  游司令员注意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你是要我和你同搞一场移花接木瞒天过海?”
  “是的。首长。主要是我来搞,同您没有什么关系。”我调皮地说。
  “好个机灵的小鬼!可惜你是个女孩,不然可以提个作战参谋的。”游司令员说。
  “首长可不要过一会睡着了。”我打趣地说。
  “怎么会?从现在开始,我一直睁着眼睛。”司令员极认真地说。
  我拔腿就往外跑。脚步声惊动了科长,他睡眼惺讼惊恐万状地问:“司令员出了什么危险?”
  “什么危险也没有,他比原来好多啦!”我把我的计划告诉科长。他揉着胸口说:“只要司令员没问题,别的我不管。也许这是一味心药。你去吧,这边我来照料。”
  十三
  窗户黑着。游星大概睡着了。我拿不准她会对我的建议采取什么态度,但我有把握说服她。
  我轻轻走进屋,预备到床边叫她。有月亮的夜晚,外面比屋里亮。我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端坐在桌前,凝望那灯火通明的独立房屋。
  游星挺惦记她的老父亲,看来我的想法有门。
  见我进来,她惊慌地问:“我爸爸出事了?”
  “没有。游司令员的病情已经平稳了。没有生命危险。”我忙说。
  她重重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负。
  “你爸爸非常想见你。你穿上白大衣,快去吧!”我热切地鼓动她。
  “你把我的事,同我爸爸说啦?”她的话带着叫人心碎的悲哀。
  “没有!绝没有!”我恨不能长出八张嘴来为自己分辩,“我什么都没说。我只说你挺好的,别的事我一概没说。”我在心里对游星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坏!除了万不得已,我愿意尽自己所能帮你一点忙。
  “其实,说了也没什么。他早晚都会知道的,比如我爸爸来了这件事,谁也没有告诉我。但是我马上就感觉到了。爸爸很快就会察觉出异样,什么都瞒不过他的。”游星远比我想象得平静。
  “嗨!能拖一时是一时,到什么山上说什么话呗!我看他非常爱你,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正在病床上等着你呢!”我竭力劝她。
  游星终于站起身,顺从地说:“我去。”
  “就穿我的工作服吧,省得再找。警卫肯定分不清咱俩的区别。”
  “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她冲我笑笑,说,“我的白衣也在宿舍。我今天下午上班去了。我的处分已经定了,我就可以上班了,你说是不是?”
  “是。”我说。我不知道这和看她爸爸有什么关系。
  “有一个小战士,挺可爱的小战士,不让我给他打针……我穿着工作服就跑回来了……你说得对,我就穿你的工作服吧。干净。”她突然很敏捷地套上白衣,说,“我去了。”
  我庆幸总算劝动了她,又不放心,悄悄跟到门外。
  起风了。
  像一千头野耗牛在鼓面上奔跑,天地轰然作响,风不是起于青萍之未,高原上没有青萍,只有无数的大丘大壑。风是在某一个神鬼指定的时刻,在高原千山万岭的孔隙中一齐诞生,瞬间汇成狂暴的涡漩。它们排列成从太空才可鸟瞰的图案,把高原所有能移动的物体吮吸进去,用鹏鸟般黑色的羽翼,抚摸狰狞的山石和圆润的冰川。营房在风暴中颤动,房顶像丝绸被扯紧,嘶嘶作响。平日丢弃的空罐头盒,像羽毛一样在天空飞翔,窗玻璃被风吹得呈弧形向室内凹陷,所有根基不稳之物都被风剥了去,携带到人所不知的远方……
  只有喀喇昆仑、喜马拉雅、岗底斯这三座岿然的高峰,在无尽的黑夜与风暴中,一如既往地安睡着。一个极小的白色身形,幽灵般地在风中飘行。
  我尾随游星。她走得很快,大方向对头,是朝着前线指挥部方向。但我总有些不放心,也许是她的神情有些古怪。
  果然,游星的行动变得不可恩议。她避开正门,沿着漆黑的墙角潜行。
  这是干什么?
  终于,她停在一扇窗前,久久地向屋内张望。窗帘没有遮严,漏出稀朗的灯光。
  那是司令员的病房。
  游星看到了什么?
  我无法凑到近前。屋里的情形不用看我也知道:病卧在床的老人,大大地蹬着双眼,等待他的女儿……
  游星一直站着,好像打算果到天塌地陷。
  时间不等人。我也顾不上她发现我跟踪会怎样想,咳嗽了一声,先给她个信号,免得惊吓了她。然后走过去说:“你怎么还不快进去?要是游动哨发现了,没准把你当特务抓起来。”
  她转过脸。我清清楚楚看见两道微黄的泪水流淌,风把沙粉像胭脂似地涂在她脸上。
  “我这么脏,总得洗一洗。”她为难地原地不动。
  洗洗也好。时间还来得及。要不司令员会起疑心的。
  我和游星便手拉手往回走,就像曾经多少次走过那样。
  风渐渐息了,怕要下雪。阿里大地沉浸在梦魔之中。群山鬃毛低垂,积蓄再度昂起的力量。狮泉河很温柔地在远处流淌。日渐寒冷,高山不再有融化的雪水濡养宽阔的河床,水像一条巨大的柏油马路,无声息地延续到远方。
  “你知道这片土地为什么叫阿里吗?”游星柔声问我。很长时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谈起别的话题。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承认。
  “你知道阿里是什么意思吗?”她又问。声音轻轻地,仿佛怕惊动了沉寂的山峦。
  “不知道:”我有点难为情。阿里,阿里,高原师的人们都把这两个字像口头禅一样呼唤着,其实它既不是汉语,也不是地方语。没有人深切追究过它的含义,仿佛一个约定俗成。
  “阿里是有来历的。这是我上山的时候,爸爸讲给我听的。我本来不愿意来,听完这个故事,我就自觉自愿来了。”
  “真的?”我越发想听这个有关阿里的传说。
  “爸爸是最早到达阿里的军人。他们奇怪这块中国最高的领土,为什么有这样古怪的名字。一位鬓发像山羊一样白的老人告诉爸爸,‘阿里’是一句古藏语。就是现在的藏文中,也没有这个词了。”
  哦!我们每天念叨无数次的阿里,竟是一个早已消亡了的词汇。它是怎样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
  山风像它骤然发动时一样,骤然停止了。
  我们回到宿舍,游星很仔细地洗脸洗手。然后换上了一套新军装,飒爽英姿,很是精神。见了这样的女儿,游司令也许早晨真可以到前沿阵地去视察了。
  游星认真地照了照镜子:“真想洗个澡。”她很遗憾地说。
  自从游星出那事以后,就不许她上洗澡车洗澡了。
  “洗不成澡,也得洗个头。”游星说。
  她的头发很长很黑,洗时泡在脸盆里,水都要溢出来。洗一次头,工程浩大,很费时。
  “天快亮了,怕来不及了。”我有些着急。
  “班长,我去井边打水。一会就能洗好。”
  游星愿意用最好的形象出现在父亲面前,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好帮她找电筒。天冷了,井沿已经结冰,夜晚打水,虽是轻车熟路,还是带上手电保险。“我新买的塑料壳手电,又轻又亮。”
  游星拿起水桶和扁担。
  “还是咱俩一块去吧!”我不放心地说。
  “班长,我已经可以自行活动了!”游星坚持她的主意。
  看她想到哪里去了!
  我只好退回来。
  “你小心点。”我说。
  游星担着水桶,用纤长的手指捏着扁担钩与桶钩相搭的铁环处,轻轻地走了。
  落雪了。
  雪片从云层直扑大地,像沉重的木屑。落在棉衣上,很粘,像半融化的砂糖。苍天很有耐心地用雪花把大地的皱纹抹平,安抚披狂风搜刮得赤裸裸的高原……“
  雪把阿里装饰一新。
  等了一会儿,游星没回来。
  又等了一会儿,游星还没回来,一担水,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我觉得溪跷,跑出去找她。远远地,看到水井处亮着一道雪白的光柱。
  待再往前走,看见那光柱毫不晃动,笔直地锥向天空,竟像是从井底发出来的。
  井边整齐地摆着水桶和扁担,却不见游星的踪影。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井台。井沿结了薄薄一层冰凌,一踩就碎,并不很滑。手电光柱确实是从井底发出来的。苍茫的雪花飞越这窄而亮的光束时,像金箔样闪动着,倏忽隐没。
  塑料电筒防水性能极好,沉入水底依然发光,像一架小探照灯。
  借助灿烂的光柱,我看见井底有一柄黑伞似的秀发,随着井壁的渗水而微微荡漾。
  十四
  游星是呛水而死,除了鼻孔渗血,拭净后一如常态。所有的抢救措施都无效,我们只得给她换上干净的衣服,安置在她的床上。有人建议要把她送到太平间,我不同意。我不怕死人,学医的人都不怕死人。我不能接受游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的事实。游星还在,就躺在她的床上。桌上摆着她刚才照过的小镜子,梳子上还留有她梳头时飘落的干燥的发丝……
  芦花趴在床前,哭得泪人一骰。我却一滴泪都没有。
  我总在固执地思索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游星是先把手电筒亮着丢下去。还是手执手电筒扎下去的?
  不管是哪种,游星是在一团明亮的光明之中,走向那片幽静的水域的。那里面有星星,有月亮,有云彩,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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