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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约死亡-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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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当然不要的。一星期来一次。”
  “大家愿意来吗?”
  “怎么说呢?又害怕又好奇。真的,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死人。我特怕见死的东西,所以我喜欢小动物,可是我从来不养。觉得养得不好,它们就死了。心里的难过,远远大于它们活着的时候带给我的欢乐。我问过我妈,说以前的人有的连蚂蚁都没踩死过,我眼神不好,根本看不清地上有没有蚂蚁,不知踩死多少小生灵了,真糟。我妈说,傻孩子,一条生命,哪就随随便便没了?只要不是成心用鞋底碾,蚂蚁不会死的。我试了一回,穿着旅游鞋走过去,回头趴在地上一看,蚂蚁安然无恙。我的心不坏,可是我不愿来。不是因为别的,我太容易忧伤了,胆子还特小。”
  “不来不行吗?不是说自愿吗?”我问。
  “不行。现在说是自愿的事,有几个是真自愿的?学校后来把它规定为品行项目,打分记档案。说这是爱心服务,必须来。刚开始,我的确是被迫的,但现在,我是心甘情愿地来了。”
  我不知假如詹姆斯博士在场,会是一副什么样表情。我说:“详细讲讲好吗?”
  “第一次走进这个院落,死气沉沉。表姐说同学们愿意进屋同老人聊天最好,要不帮着打扫卫生也行。她知道我们害怕。”
  “几个胆大的同学随便找了个门,一推就进去了。我很想等他们出来告诉我窨是怎么一回事再决定进不进。可他们好象进了漩涡,再不露头。我傻傻地让在院子当间,后来发现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儿。表姐走过来说,你要不帮助擦玻璃吧。”
  “我端了一盆热水立在一扇窗户外头。那一年的冬天比今年冷,玻璃上结了厚厚的冰花,是从里面结的,外面蒙着黄沙。我用手把抹布拧干,表姐会关心人,水是热的。
  我团着手巾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干抹,一溜溜同抹布等宽的洁净玻璃面就露出来了。现在只剩下里面的冰花了。我是每一次那么仔细地观察冰花,象一棵棵圣诞树,笔直地立在透明的大厦里。因了毛巾稀薄的热气,它们极轻微地融化了,精致的树叶好晚淋了雨,晶莹的雾气缠绕其上,轮廓柔软地模糊了。现在,这间病房玻璃朝外的一面,已经象刚洗过的葡萄,带着隐隐的水珠,漂亮清洁。明亮但并不温暖的阳光照在上面,泛出带虹彩的光。“
  “其实没什么用。光擦一面的玻璃等于没擦。我不敢去擦里面,不知这间门窗紧闭的小屋里躺着怎样可怕的怪物。没办法消磨剩下的时间,我就用手指揉搓那块最下面的玻璃。玻璃这东西挺奇怪的,你用布用报纸用汽油用酒精,都没有用手指头擦得干净,好象手跟玻璃相克。”
  “我下意识地用手心画着圈,玻璃闪出钢蓝色的光。突然,手掌对侧的白羽毛神奇地变薄了,露出一个淡褐色的洞,好象一块蛋形的巧克力敷在玻璃的那一面。由于我的体温,一小块冰凌变成蒸汽飞走了。我不由得凑过去,想看看这间我擦了外面玻璃的房子,是番什么景象。”
  “我换了一只手。原先那只手掌已变得同冰块一般冷。新的手心热很冲,油亮黑暗的斑块迅速扩大,已经够我把两只眼睛镶在上面了。”
  “我半蹲着腿,因为那块玻璃很矮。我屏住气把鼻子压扁在冷冷的玻璃板上……”
  “您猜我看到了什么?”她忧郁的眼神垂落在地,好象怕吓了我,提示我有个准备。
  她不知我当过医生,而且已在病区盘桓多日。
  “雪白的被单,瘦如骷髅的老人,树根一样的皱纹,氧气瓶……”我直截了当地说。
  “你说得对。”她轻声地说,知道没有什么能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看到了那些,但不在那一刻。那一刻,我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中,有萤火虫在飞,不多,仅两只,但飞得很快。在黑暗四周,有一圈白茫茫的藤条,编织着细密古怪的花纹……”
  “这是什么?”轮到我吃惊了。能让一个有着20多年医龄的主治医师吃惊的事,实在不多。
  “那是一双患白内障的老爷爷的眼睛。他正从我的手心融出的那两个小洞向外张望。”女孩依旧垂着眼帘说。
  “讲下去。”我极力使自己音色平各。
  她说——
  后来我就进去了。我看到了您刚才说的那一切。我对老爷爷说,我是来为您服务的。
  他在床上,仍然保持了着窥探外界的姿势,只是脖子软弱地拐在肩膀上。他是晚期胃癌,消瘦得无以伦比。脸色象一个角落里的脏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人恐怖。也许是刚才的运动费尽了气力,他拼命喘息。
  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该对我的到来表现出高兴。可是,没有。他面无表情地对着我,淡漠得象一块旧床单。
  我是个生性腼腆的女孩,对那些热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说什么好,面对这样一个年纪足可做我太爷的沉默老者,真不知该怎样。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我。就象我们最初隔着窗户那样。
  就在这时,护工小白送饭来了。我说,你到别处忙吧,我来喂饭。
  小白说,杜爷爷的饭可不好喂了。要实在不吃,别勉强。
  我说,你放心。我把鸡汤面放在嘴边吹,不凉不烫地送到杜爷爷面前。他的嘴象被透明胶纸粘住了,严丝合缝。
  您得吃饭啊。我后悔揽了劝人吃饭的活儿,我不会劝人。
  他终于开口,不是吃饭,是说话。药都没有用,饭就更没用了。我不要吃饭。他很清醒,癌症病人至死都是很清醒的,没有人能说服他们。
  您总得吃一点儿。我又说了一句。我不会说别的话,就擎着勺愣愣地站着。勺里的饭凉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个碗里,重剜了一勺热乎的汤,象举蜡烛一样端着。我想,古代的举案齐眉,大概就是如此。
  杜爷爷打精神,挣扎着说,你这不是成心气我吗?
  我眼泪一下子迸出来。我跟你无亲无故的,这么服侍你,你还不知好歹!
  我倔犟地一直举着,直到鸡油凝出了黄圈。
  杜爷爷叹了一口气说,我吃,孩子。有一个条件。
  我心里很反感。吃不吃饭是你自己的事,还跟我讲什么条件。可一想到回去还得汇报今天的战果,只好顺着他。就问,什么条件?
  这回他回答得挺利索:唱一个歌吧。
  我为难地说,我不会唱。
  他毫不通融,死心踏地地说,那我就不吃饭!
  我在心里嘲笑他。你见过这么不讲理的老头吗?我只是一个志愿服务人员,几个小时以后就走了。你吃不吃饭关我什么事?是你肚子饿还是我肚子饿?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人来哄你。我忿忿地说,不吃就算了,我去喂别人。
  他仿佛很怕我走,忙说,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
  真没见过这样的交易。做事总要有始有终。我说,好吧。我唱。只是我从来没当着人唱过歌,可能不准。
  他象孩子一样兴奋,望着我说,唱吧唱吧。
  唱什么呢?轮到开口,更犯难。唱个《团结就是力量》吧。有劲,听着振奋。我说。
  不听。他说,平日里小白常唱这个。他说。我这才知道以吃饭要挟唱歌,是他的惯用伎俩。
  我忍着气说,那就给您唱个《潇洒走一回》吧。
  他木呐地问,到哪儿走一回?
  我这才记起他住院已经很久,现时风靡的歌曲十分陌生。我说,您看,您让我唱,我要唱的您又不听。您自己说个歌吧。别太难,我不会。
  他慎重地开始想,惨白的脸上突然现出黄色。真的,不是红色。由于极度衰竭,他的血很稀很淡,就象绍兴黄酒的色泽。
  他终于想好了,说,就唱一个情歌吧。
  我手里的汤泼了。一个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岁的年纪,居然要听什么情歌!该不是他的神经有什么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样子,我想起了无所不在的弗洛伊德。这老头在寻找渲泄,是性变态。
  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什么、情歌!
  他仍满怀期望地说,就是“在那遥远的地方”。
  不会!我说。
  他说,那就“一条大河”也行。
  我说,也不会。他好象觉察到了什么,试探地说,都会的呀。你要记不清词了,我给你提。
  你说我一个20岁的大学生用他80岁的老头提醒吗?我还是硬梆梆地一口拒绝。他改变战术,说,你就唱一个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说了不算说啊,我先吃,我这就吃给你看啊……说着,抖抖索索接过勺,填进嘴里,用长了黑苔的舌头搅拌面条。
  我突然一分钟也不愿在屋里呆了。我有那么多的功课要做,要看许许多多的书,要和男朋友约会,要去参加舞会和买新衣服……为什么要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耗费金子一样的年华?我已经来过了,这就是说,我已经问心无愧。我可以走了。我说,歌我不会唱,饭您自己看着办好了。再见。
  他怔怔地看着我,面条象生命的虫子,从他嘴里褪出来。
  屋里很静,天已渐黑。我若赶快走,其后的事就不会发生。小白托着干净的衣物走进来,说,正好要给病人换衣服,你帮帮忙。我那边好乱。她走时顺手把灯开了。
  两端发黑的日光灯管发出毒蛇样的嘶叫声。
  我对虚弱地倚在枕头上的老爷爷说,请您移动一下,我来换床单。
  他很吃力地用肘架着半拉身子,挪到一旁。我刚把单子铺平,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摔回来,仰着喘气。
  我看到在他后背底下,很大一块床单裹了起来,像邮寄了一万里的信封。
  叫别人看到,肯定是我工作不力的明证。我说,请您再挪开一次,我把单子抻抻平。
  这样多难看。
  他短促地喘着气说,又折腾什么。
  他说,不知道是为谁好啊。
  我说,您这个爷爷怎么这样说话?难道是为我好?我又不躺在这床上,那么深的褶子压在你的身下,你会硌得慌!
  他祈求地说,我觉不出硌。真的,孩子,除了心口,我再也觉不出别的了。让我安生会儿,行不?
  我不由分说地将他搬到一旁。他不很配合,就象小孩不肯离开玩具柜台一样。但见我使了强力,也没有很大的反抗。你可以感觉到他的骨头硬僵地倔犟。幸好,他比我想象的轻多了,几乎是稻草人。操作时,我听到他的体内象半瓶子啤酒似的,发出冒着气泡的咣当声。为了表示我的不满,我顺便搡了他一下。
  好了。你看,现在多平整!看着也舒服。我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他阴沉着一声不吭。甚至尽力欠着半个身子,拒绝沾我铺平了的那边床单。不知是怕揉皱了,又要麻烦我一番,还是无声地抗议。
  现在让我们来换衣服。我不理他,自顾自说。我发现他没有任何力量,我完全可以左右他。不知您注意到了没有?在临终关怀医院里,人们对病人什么事都是说“我们”,从不用单数的“我”。比如说让我们来翻了个身。听起来好象志愿人员要和病人一起翻身似的。临终的人都失去自我照料的能力,哪怕一个极简单的动作,都要协力完成。
  我不换。老爷爷很衰弱但很清晰地说。
  真是个难题。不行。我也很果断地说。小白把衣服交给我,他不换,不是我的失职吗?
  他冷漠地盯着我说,我不要你换。他用仅有的气力强调了那个“你”字,意思再分明没有了。他不是不换,只是不要我来帮助他这件事。
  我并不是一个很爱帮助人的人。例如在学校里,有人拒绝了我的帮助,我会乐呵呵地跑开,然后永世不理他。你已经表明了你的善意,在道义上你已经圆满。他不需要你的帮助。就咎由自取了。但在这里,一切颠倒了。他分明是需要帮助的,没人帮助他连个饭勺都拿不起,可他却倨傲地拒绝了你!你的自尊被强烈灼伤。
  为什么不要我帮助你!我质问他。特别突出“我”字。
  因为……因为……他迟疑着。
  我气势汹汹,追究到底。
  因为你是个女孩。他终天说出。
  我没有想到这个原因,心里有些感动。但情势不容我听从他,我问,那么你打算让谁帮助你换衣服?
  小白。他很快地说。
  那小白就不是一个女孩子吗?我不平,觉得受了歧视。
  我让一个女孩看见也就罢了,没法子的事啊!可我不愿让你们都看见!他突然低沉地吼叫出来。
  想不到他衰弱不堪的胸膛里,还有这么强烈的性别自尊。我好声劝慰,我们都学过人体生理,您不必不好意思。我和小白是一样的。她现在正忙。
  最后一个理由打动了他。他无可奈何地说,小白是太忙了,让她歇歇吧。
  帮他换衣服,应该说我是很负责的。换内裤的时候,我用被子盖住他的下身。一是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二是怕他受凉。换上衣的时候,我简直就用被子搭了一个小帐篷,钻在里面忙活儿。
  絮套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有死泥塘的腐败气息。我憋着气,眼泪都流了出来。在医院蓝线条图案的衬衣里,还一件贴身T恤。 凑着被头筛进的恍惚光线,我看见爷爷胸前有一张猴脸。就是京剧孙悟空的彩色脸谱。大概是这猴王刚从蟠桃园吃饱了出来,龇牙咧嘴煞是开心。由于久未换洗, T恤的颜色已象厕所小便池上方的墙壁,污秽不堪。孙悟空脸蛋上的鲜红已染得象酱油膏。
  您老抬抬胳膊,我给你把这件T恤换下来。我和颜悦色地说。
  不换。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轮到我吃惊。
  什么都不为。不换。他毫无商榷之意。
  老年人真喜怒无常。 从T恤的污浊判断,纵是小白,上回也没说服他脱下这件宝贝。
  我敏锐地想到这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定有一个故事,也许和他的情人有关。 只是这种T恤是这两年才兴起来的,带有一种漫画式的夸张,叫人忍俊不禁。想必他的情人是位幽默的老媪。可是她为什么不来看他?可怜他孤苦伶仃的样子,身边是一个亲人也没有。
  又一想,要是我能说服他换下来洗一洗再穿上,不是比小白还能干吗?
  我说,洗净了,我再给您穿上。
  他恼怒了,我不换!我说过了我不换,我就是不换!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讨厌!你是来帮助我还是来成心气我?你从一进门就吊着脸子,吆喝我干这干那,烦死我啦!你根本就不是为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我此时还伏在他的被子里,预备给他更衣。他声音透过我的头顶厚厚的棉絮滤过来,如喑哑的鼓鸣。我呼地一下撩开被子,全然忘记他还赤裸着双臂。扇起的冷风把他枯萎的白发吹得炸起,更显出面目的嶙峋。
  他恨恨地看着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艰难地穿上衬衣,遮住那个嘻皮笑脸的肮脏猴王。
  当小白进来的时候,一切看起来还算正常。
  小白说,杜爷爷,今天来的志愿人员是大学生,比别的来得更细心更有经验吧?
  老人极含糊地呜了一声,看起来很沮丧。
  别难过他们走。爷爷,他们下星期还会来的。小白甜甜地说着,抱走了蓝条纹的衣物。
  我感到精神和体力都很疲惫。我不是一个爱交际的女孩。和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老叟打交道,恨不能马上逃走。
  你把面条给我端过来。他毫无感情地说。
  冷了。我说。毕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
  拿来。他命令式地说。
  我端了过去。面条已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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