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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相思-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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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儿。厅内的人都听见太守的声音清楚回荡:让小虹儿去找他的爹吧!
孟生陡地像被重重一击,看着秋水整好虹儿衣衫,把小孩儿放在地上,轻声说:去吧。他恍恍然,有些省悟是怎么一回事了。但,那摇摇晃晃,蹒跚学步的小儿,为什么竟有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是的,这黑眼睛太熟悉,彷佛,像是看见了自己。
自己?
不!不可能。偏那小孩儿径自向他走来,走过来走过来走过来。
所有人都屏息不出声,角落里除了他,再没有其它人,那孩子却一直走过来,伸出小手牵他的衣角。不——他反射性地,狠命推开小孩儿,抬头,正接触到秋水悲恸几近灭绝的神情。猛然地觉得痛悔难舍,一剎那间,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迅速伸手想拉回被推开的核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虹儿仆倒在地,小小身体无助地撞击地面。
秋水觉得自己被震得粉碎,迸裂在空气里,四分八散,不能合拢。…所有人都看见,小孩儿仆地之后,消逝如烟,只遗留一滩水。
曾经,映照澄净无云的穹苍;隐藏璀璨如彩虹的石子;供养人间清绝美绝的一朵容颜。
孟生熟悉的那一瓢。
阳光里,光采晶莹闪熠。
尾声
六朝人喜欢神怪变异的故事,津津有味的传述,有一则是这样的:太守史满有女悦门下书佐;乃密使婢女取书佐盥手残贱水饮之,遂有妊。已而生子,至能行,太守令抱儿出,使求其父。儿匍匐直入书佐怀中。书佐推之仆地,化为水。
这样简短的篇幅,诉说怎样的故事?我在其间,惊见爱情的虔诚坚贞,宛如宗教情操,竟然无中生有。同时,也怅见爱情的缥缈飘忽,意念瞬间转变,便如过眼云烟,百般缱绻温柔,皆化为无有了。
古代男人总在名禄追求的道途上,轻易改变最初的钟情;古代女子终其一生只守一份盟誓,于是万劫不复。
好象曾经听说过:任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只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神话吧?
曾经有个朋友,在卡片上写着:你只喜欢,孤单的一个人在瓶子里没有奇遇久久,化为水临了,倾出来回归尘土原本,我是轮回四季,歌声最响亮的潺潺流水,从光滑的鹅卵石上跃过;如今,却囚在瓶中,固守不变的风景?
我不相信他的话。
假若,可以选择,我情愿将这一瓢,灌溉一株新栽的桃花。明年春来,应当可以花开如锦,灼灼灿灿,燃烧一季的旖旎。
22 幽禁的情人
你是她的情人,被幽禁了一生的情人。而今,就要获得自由。
带她回到遥远的,遥远的故乡,白山黑水的东北大草原。
钟粹宫
你一直记得那个隆冬之夜,不寻常的狂风怒号,沙土飞扬。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
随后,慈禧太后宣布,由醇亲王之子载湉继承大统。
你的父亲在殿内聆旨,既惊且痛,失声恸哭,皆厥倒地。他不要你做皇帝,那个刚才撒手咽气的同治载淳,只是个极不快乐的十九岁少年呵。你是他最宝爱的儿子,醇王府娇养的乳鹰,原来应该在天地间自由展翅。
然而,宫中片刻不肯耽延,派兵一队,人人黄轿一乘,火速赶往太平湖醇亲王邸,迎接幼帝入宫。
王府内眷一片哭声,在生离死别的混乱中,你自梦中惊寤,犹迷糊怔忡,闹着要找母亲。自此却坠入一场冗长、愁苦的梦魇,总难转醒。
被立为大清光绪皇帝,那时,年仅四岁。
你的世界全变了样,再看不见一张熟悉的面容。便是父亲也像是换了个人,曾经雄姿英发,抱着你跨上马背,允诺要带你回到祖先故乡,白山黑水的东北大草原去驰骋的父亲,跪在地上,时时低垂着头。你不明白,镇日里见到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直不起腰。
那天,在钟粹宫,你的父亲又向你跪请圣女,你忽然翻滚下榻,直奔到他面前,扯住衣袖,想拉他起身,一面急切要求:阿玛!阿玛!带我回家吧!我要回家——侍立着的太监、宫女,纷纷上前劝阻,抱起你不断挣动的小小身子。你哭!你喊!
一声声喊,阿玛!阿玛!阿玛——你的父亲匍匐在地,浑身颤栗。
你病了一场,原本就不旺健的体质,感冒发烧,来势汹汹。
在病中抚慰你的,是慈安太后。进宫以后,你与她同住在钟粹宫。当你病着的时候,睁开眼便看见她的焦虑;听见她温柔的安慰话语,她把你当成另一个同治。依靠在她怀里,可以撒娇,觉得安全,你把她当成另一个母亲。
同治与她并非母子;你与她也不是母子,但,你们都与她亲近。
你开始读书,举止行动也和往昔不同,神态自若的看着醇亲王跪安。谨记着慈禧的训诫、慈安的规劝,人君必得仪止合宜守度,不可逾矩。
向两宫请安,是每日不可免的功课。到长春宫去,不知为何总是不自在,慈禧询及读书的情况,末了总要再提醒一遍,你能入宫即位,全仗她的恩赐。
往钟粹宫去,便磨蹭着不想走,慈安爱吃点心,总备着一份给你。有时,定定看着你,叹一口气:“皇帝快生长大吧。长大了,朝中大事便可以做主。”
她常和慈禧意见相左,因此,显得忧愁。你解事的劝她不必烦忧,并说待你亲政后,还要奉请慈安垂帘听政。
至于她么,便省了吧!你意气飞扬的说。
慈安忙止住你的话,恐怕你会惹祸上身;却不知道她自己的大祸正兜头罩下。
慈禧其实对你的琐碎事了若指掌。当初,亲生子同治与她反目,却和慈安情同母子,已使她衔恨在心;你是她嫡亲妹子的孩儿,在慈安的教唆下,还未亲政,便不给她留余地。同治早逝,两宫太后面对死神,没有羸家。这一回,慈禧不能再给对手一点机会。
出事前一日,你像往常一样,去钟粹宫请安,慈安染了点风寒,精神还好,谈笑一阵。告退出宫时,正巧遇上慈禧派人送点心,一碟精巧的包子。
你在钟粹宫敲响的丧钟中,惊跳起身。
自幼年起,你便知道,这座阴森的宫苑,时常吞噬人命;你听过各种可信或不可信的传言。可是,慈安是太后呀!不能,不能这样对待她。
她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看见慈禧的时候,你咬紧牙关,撑着蓄满泪水的双眼,大声地,直问到她脸上:她是怎么死的?
慈禧极缓慢地抬起头,望向你。那寒冷如刀剑的眼光,令你背脊发麻。她仔细打量你,像看一个陌生人,片刻以后,用平板的声音下了懿旨:“皇上悲恸过度,先回宫安歇吧!”
你被太监挟回寝宫,脑中轰然。我不是天子吗?我不是皇帝吗?
不是!你的脚步零乱颠踬。我只是个傀儡,你告诉自己,今日死了慈安,明日便能死了载湉。
跨进门槛,你站住,一口鲜血猛烈喷出。
光绪七年,慈安太后猝逝于钟粹宫,上谥为孝贞皇后。
那年,你十一岁。
养心殿
在朝野一致强烈要求下,慈禧宣称要还政于君了。但,必须在你的大婚之后。皇后是慈禧挑选的,她的亲侄女,比你年长二岁。
你对婚姻并没有温柔的想象,甚至不抱希望。同治当年恃逆慈禧的意旨,表面上看来争取了自主,却只给他的皇后带来悲惨下场。你绝不重蹈覆辙。你真正在意的是大婚以后的“还政”。
光绪十五年,大婚礼成。
慈禧果然宣布还政,撤去了那道垂帘,迁居颐和园。虽然军国大事仍需恭请太后圣裁,虽然时时得往颐和园叩安,你仿充满蓬勃朝气,时时准备大显身手。
大约也是在那段时间,你的心灵,与那年轻的女子相遇,带着前所未有的震动。
年仅十三岁的珍妃,有一双晶亮坦白的双眼,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面容,不同于宫中嫔妃的丰圆富泰;尖小的下巴,透着股惹人怜爱的剔透清丽。
从不回避你的眼光,慧黠的眼眸里总藏着教你欢喜的主意。有时侯甚至改扮男装,陪你到鹿苑去。
新婚燕尔,如兄如弟。你说。
她的眼睫闪动,把一株莲花似的小手,递进你的掌中。
“我是你的知己,也是情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说。
你从不知道自己会为这样一个小小女子魂牵梦縏,灵魂深处某一种沉睡已久的感觉苏醒,并且澎湃激昂。朝中大小事,乃至夜梦种种,都想和她说。她专注聆听,为你添香磨墨,你们痴心想过民间夫妻的生活。
但,你们如此亲密,忘了旁人;旁人却不能忘了你们。皇后耐不住望穿秋水的寂寥,三番两次向太后密告,珍妃的好男装,爱照相,全成了蛊惑皇帝的罪状。慈禧口中劝解,心中却不以为意,因为她也爱珍妃的灵巧美丽;况且,你的举措大致也让她顺心。
然而,你的爱宠使珍妃丧失世故机巧的能力,仍保持一贯的天真率直。那一回,慈禧训斥你不善为君时,珍妃竟然上言,为你辩护,隐约有埋怨慈禧揽权不放的意味。
她的忠诚,换来忤逆之罪,被贬为贵人。接下来许多日子,禁止会面,你已算不清日子了,只是一场病按着一场病。
直到慈禧恩准贵人回复妃位,珍妃盈盈拜在榻前请安。你命她抬头,那双眼眸,如昔的倔强,从未因遭挫而软弱。你的胸腔,被一种混合着疼惜与钦敬的复杂情绪充塞,一言不发,拥她入怀。
你再不让她离开养心殿,二人同寝同食,较先前更和婉亲爱。殿中的老官人经常喟叹,说是同治皇帝往昔与皇后也是如此好合。你并不愿与先皇帝比,总认为自己要比他幸运得多;你的爱妃更不会像先皇后那样,让慈禧欺凌,抱恨夭亡。可是,你所居住的正是同治的寝宫,谁能预料你的命运?
你微颤地,揽住身畔安歇的女体,她像孩子般的酣睡着,全然信赖地倚靠你。
这份被倚靠的知觉,鼓舞了你心中始终蠢动的希望,并化为一股实现的力量。
光绪二十四年,你召见了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听他们侃侃而谈,阐析世界大势,认为朽败中国在列强环伺下,只有一线生机,便是变法图强。他们请求立即下旨变法。
否则,一旦亡国,皇帝将“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你转头望向珍妃,清晰地说:眹,不甘作亡国之君。
在这场维持了一百零三日的维新变法中,珍妃是你的同志,她遣太监为你与宫外传递讯息,回避慈禧的众多耳目。
误信袁世凯,走错一步棋,他的阵前倒戈,使你的护法,成为谋逆与叛乱。
事发前一夜,你与珍妃同衾,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听着雨滴敲打在鸳鸯瓦上的声音,一阵远,一阵近。
听见了吗?你问。
是的。她低声回答。
你,怕不怕?
不怕。
瀛台
失败得彻彻底底。
谭嗣同等六人,被绑赴刑场,从容就义,绝命前仰天长吟:“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你被单独囚禁在瀛台,珍妃被贬于建福宫,你们最亲近的太监宫女,全部惨遭处死或者杖毙。
你一直寻找存活下去的理由,当日,养心殿上分别,珍妃凝睇着你,说:“与子偕老。”
是一种约定,相约要活下去,只要活着,仍然可能有希望。
但,去向慈禧请安时,你知道,这个朝廷,这个国家,已如大厦将颓了。
听见奏请朝廷以义和团对付洋人时,你忍不住出声拦阻。
不能。
你知道,果然如此,则断无生路。而这个谏阻太微弱,八国联军,烧杀掳掠,朝向紫禁城来了。
原以为要在瀛台幽居一生,却在破城前夕,接慈禧懿旨,一同避难出京。便是在存亡之际,她仍不能放你自由。
看见珍妃小小的、苍白的容颜时,你几乎感激涕零,感谢上苍还能让你们相遇。她当时从景祺阁的北小屋圭来,孱弱憔悴,已不是往昔对镜簪花的丰美鲜妍;也不是湖畔以手绢逗引游鱼的浪漫俏皮,只是个沉静的妇人。
但,你按捺不住强烈的情感,她是你今生唯一的知己与情人。
珍妃清清亮亮的眼眸望向你,你的心中陡地一震。
她的灵魂、她的意志,始终不曾改变。
众嫔妃跪地感谢隆恩时,珍妃也跪下,她不愿离京,并且进言,说皇上应该留在京中理事。
慈禧不作声,极缓慢地转过头,望向珍妃。一种前所未有,令人战栗的恐惧感,猛地攫住你。你几乎是扑滚到慈禧脚前,肝胆俱摧地喊:皇阿玛——从没有像此刻的恳切、真诚而哀戚,并且凄厉。
来不及了,一切。
“很好。”慈禧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若不走,就殉节吧!”
不!不要——你嘶声地哀号,感觉自己被撕成几片,疯狂地以首撞地,不论这个坐在面前的老妇是神、是魔、是仙、是鬼,她已经毁掉你的一生;现在还来毁灭你的灵魂。而你必须祈求她。
祈求她——祈、求、她——太监入内覆旨,已将珍妃投入井中赐死。
“没事了。”慈禧扶住你,用不曾有过的温和语调说:“皇上!咱们该上路了。”
你的脑中,轰然响起,如同击鼓鸣金,又像万马奔腾,捧抱住头,你蜷缩、翻滚,无助地呻吟。(注:清宫档案保存有光绪三十三年载湉自书的“病原”,叙述病情,提到“其耳鸣脑响亦将近十年。其耳鸣之声,如风雨金鼓杂沓之音,有较远之时,有觉近之时”。)
死生契阔。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时序入冬,你的生命也走到了最末一段。
年过七旬的慈禧仍然健朗,她已不把你视为对手;你也早放弃与她抗争的念头了。
甚至于连怨恨的力气也没有。
当你再不能去向她请安问好,她反而驾临瀛台探望你。听说,他们准备让你弟弟的幼子溥仪来继位,方才三岁,比你当初入宫更小。你张口,彷佛想说什么,慈禧轻声说:“皇上好好休养,不怕的,养着吧。”
是的,阖上口,也闭上眼,养着吧。再没有什么可怕的。
听见涵元殿薝上风铃摇动,你突然想起,与珍妃放风筝,让那些纸鸢飞上蓝天,愈飞愈高,愈飞愈远,小刀截断了线,你们依偎在一起,看纸鸢如一双鹰,穿越宫墙,互相追随,展翅远逸。
系着你的这根绳索,也将截断了吧?
自冬天开始的,将在冬天结束。
这充满传奇的一生,你为人子,却非人子;你为人君,却不堪为君。历史将会如何评价,此刻已不重要。
你只是如此平和地思念,你是她的情人,被幽禁了一生的情人。而今,就要获得自由,不论她在哪里,你都能找到,带她回到遥远的、遥远的故乡,白山黑水的东北大草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突然伸起手,像握住一株莲花的姿势,在虚空里划一道弧。
恬静安适地,微笑。
光绪皇帝薨逝于瀛台涵元殿。
那年,你三十八岁。
卷四 百年相思
23 那夜星月都沉灭
没有月,也没有星,黑暗吞噬掉一切,
我甚至看不见自已。
假若看不见,怎么能确定自己存在着?
虽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却像黎明时刻,鸭蛋白的蒙蒙天光。
这是在河南故乡第二天,村子里又停电了。偶尔飘洒丝丝细雨集聚在大姨家,聊得正热烈的亲人们,纷纷告别,推着脚踏车在我膝上,听玻璃鞋童话的小女孩,不甘不愿,只得跟着父母走。不好走。
我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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