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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相思-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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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门口,彷佛仍听见小女孩嚷嚷着番瓜、老鼠。赴一场辉,空气变得沁凉。,沿着黄土路回家去。坐说是一会儿天暗了,可就煌瑰丽的宫殿舞会去吧!
而夜来得真快,只一瞬间,把房舍、田亩、小径、走远的亲人,全抹成墨黑。
我们于是在手电筒引领下,回到小小的庭院,依旧坐在开满紫藤花的棚架下。
静静地,听着屋顶上鸽子咕噜咕噜的声响。看着周围的人,在手电筒光线里,面孔都透着些说不清的奇诡,游游荡荡地,单薄得像纸片。
那些开合的嘴唇,转动的眼珠,丰富的手势和表情,都不能挽救我迟钝的感觉。
突然,大姨就说了这句话:咱老娘不定今夜会回来!
白天,我们曾穿越田野,到外婆的坟前祭拜。
一群人浩浩荡荡,越陌度阡地行走,经过表嫂的田地,曾停留片刻,她把田中的紫茄子和绿西红柿指给我看。教我伸出手,剥开一个豆荚,一串绿色的豆子,饱满晶莹,顺着指尖,滚落在我粉白温暖的掌心,从未经历过的惊奇,使我忍不住笑出声。
吃啊!吃啊!表嫂催促着。
“这、怎么吃?”我的笑停住。
表嫂从我掌中拾起一粒绿豆,放入口中,咀嚼一阵,吃了。
我拈起一粒,学着她的模样,努力用舌齿去品尝绿豆的滋味,甫离开泥土与荚衣,应该有所不同吧!
好吃吗?好吃吗?
“我从来没吃过。”豆渣顺着喉咙,进入我的身体。在这之前,我甚至没想过绿豆也是从荚中剥出来的;也没想过,他们把绿豆当成好吃的东西。
“好吃,真好吃。”
走了几步,我唤住她,摊开手:“我把豆子种在田里,好不好?”
她开心地咧着嘴笑起来,种吧!种吧!明年再来吃咱表妹种的绿豆。
将近三十年,我从不曾在大地上播过一粒种子,却任性的予取予求。今日播种之后,明日又将远赴天涯。为此,我格外认真,把每粒豆子都包里在湿緛微温的泥土里,盼望能够发芽。
母亲和大姨走在前面,谈起小时候在谷仓中见到狐仙的事。说是一群大小孩子,在一个高大阴凉的谷仓里捉迷藏,玩得正开心,不知从那儿转出个大姑娘,玲珑标致,有一双水汪汪极妩媚的眼睛,笑盈盈地向发痴的孩子们走去,撩起一股擅腥的骚风……
狐仙哪!有个孩子大声喊叫,其它人惊惶地四处奔窜。大姨背起年幼的母亲,没命地逃离那个荒废许久的谷仓。也许是受了这个故事的影响,对中国传奇故事中的狐变渊源及类型,有着难喻的好奇。好容易寻着机会一探究竟,我紧紧追问,是真或是假?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还有假?大姨睁大了眼睛,不容一点怀疑。
说起她的长相,就是美。好象仙女一样。大姨补充着。
站在田地里,风中一片晃悠悠的绿,我彷佛看见,一个破败的仓库,飞扬着金黄色的灰尘,那里闲闲地站立着美得眩目的女子,扬起手绢遮掩嘴唇,略偏头,弯起眼,微微地笑。
永远年轻鲜艳。
黑幽幽的眼眸,有着千百年的深邃与古老,有些什么,是令人沉沦耽溺的,闪动灿灿亮光,直教我焦躁烦扰。
夜,渐渐深的时候,大姨却又说外婆将在今夜回来。
我的外婆已在八年前过世。
而大姨说这句话的笃定,俨然是在田亩上宣称亲眼看见狐仙一般。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恐惧;地许是兴奋;也许是不安,也许都不是。而我弓起身子,所有的感觉都苏醒,并且敏锐。
据说,这些年来,外婆会附在一个亲戚的女眷身上,回来与姨妈们说说话。
每次附上那妇人,总要先啼哭一阵,姨妈们心慌,劝她别哭,见面是好事,应该欢喜,为什么哭呢?
你们那里知道,咱要是不哭,他们就不让回来啊!说着,方才慢慢收住哭声。
说到这里,母亲和院中的人,都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中国女人善哭,是我早知道的。
哭着离散;哭着重逢;哭生;哭死;哭病;哭穷,赫赫然,哭倒万里长城。在那些不能确定的时代里,都可以听见摇山撼岳的哭声。
母亲发热,不断猛烈咳嗽,只得结束谈话。大姨带我们到歇息的堂屋,推开门,咯吱咯吱响着。这房子原是表姐们出嫁前住的,好几年无人居住,为安置我们,特地打扫干净。
我和母亲一间房,一张大床。
房内靠墙堆放两大袋杂粮,弥漫着干燥谷物与潮湿土地混合的气味。另一边有木梯,直通向天花板。我攀登了几级,借着手电筒看出那原来是个屋顶仓库,集中的光束把堆累的物品放大,夸张地在墙上投射黑影。
母亲吃过药,吹熄蜡烛,而后躺下。
我什么都看不见。
只是不能适应的关系,我告诉自己。紧闭眼睛,挨过一段时间。
睁开眼,竟然,仍旧看不见,我把手举起来,在眼前摇动,一点用也没有。
可以听见身旁浊重的呼吸,但,我转头,看不见母亲;看不见床榻;看不见蚊帐;我在瞬间成为盲人,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月;也没有星,黑暗吞噬掉一切,令人绝望。
我甚至看不见自己。
假若看不见,怎么能确定自己存在着?蓦然涌起这个古怪的念头。
还来不及思索,便听见清晰地,走动的脚步声,从屋顶传来。盘桓着,从这一头到另一头。是老鼠!然而。什么样的老鼠,能有如此安稳沉着的脚步声?那么,肯定是比老鼠大,况且远大很多……那是什么?
很多年前,母亲讲述她的童年,那时是避兵乱,外公外婆带着孩子挤在一间房,房顶也是值陈旧仓库,半夜,他们全听见,脚步声蹬蹬蹬,一级一级,顺着楼梯下来了。
外公发话了,在黑暗里叫声大仙。说是这里有小孩子,胆子小,请别下来,明天一定好好祭拜。
脚步声停住,片刻之后,蹬蹬蹬,缓缓地上去了。
我掩住嘴,防止自己发出声音,同时,在心中默念着,不管是那一种仙,请别下来,这里有小孩子,胆子小……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竟然也中断了。
终于得到松弛,可以静静躺着,并且入睡。
然而,这夜在黑暗中异常寂静。一点光亮、一点声音,都没有。
静到极点,转化成为一种窒人的鼓噪;我的双耳,因无法接收外界的音讯而喧嚣。
细细密密,化为一个庞大的力量,侵占我的感官,蠢蠢挣动,欲有更强的作为。
从床上支撑起来,摸索火柴,喘息着,划起一朵小小的火焰,初时不能直视强烈的火光,而后,点燃一支瘦长的白蜡烛。
柔和温暖的明亮,驱逐黑暗,仓皇隐逸。房内的一切都在摇曳光影中,逐渐成形、清晰。异样的骚动,也静止。
我把蜡烛黏在桌上,那些莫名其妙的惶惑;岁月烟尘里的乡野传奇,都在烛芯焚化了。
后来,竟也升起浓浓的睡意。
离开那村庄,已有一段相当时日;也有一段遥远距离。然而,熄灯就寝时,看着窗外透进来的薄青光亮,被百叶窗切隔,投射在墙上;听着远处近处的车声、人语和犬吠的时候,蓦地想起那个夜晚。
没有星;没有月,我睡不着。
因为那一夜,彻底的漆黑,我看不见自己。
什么样的相思,在岁月里历尽沧桑,而又不怕沧桑。
什么样的情爱,愈远愈真;愈久愈深?
一九八八年,从大陆饱尝辛苦归来,以为再不会去了。
一九九○年,却又等不及的赶赴神州。
24 一碗白米饭
羸弱的二姨妈蹒跚地行走,执意棒一碗白米饭,
送给远方归来的外甥女,让她有回到家的感觉。
经过四个昼夜的旅程,攀越四十载时空阻绝,终于,去岁夏天,我回到北国故乡。
站立在黄土高原,已经收割的麦田,有一股蒸发后的泥土芬芳。我那雪样的白鞋踩在坚硬而温暖的土地上,缓缓移动着,寻找太阳坠落的方向。啊,那是西边——好象专程赶来送一场夕照余晖的。
这其实是个令人怠懒的季节,烈日不肯保留地企图把什么都融化掉,带着蛮横凶狠的意味。万物遂委顿虚弱,一切都迟缓下来,行动、思想,以及饮食,所有的心情都怠懒。为了保持一种清明状态,我总不把自己喂饱,时常,胃里的虚空,细细牵扯体内某些神经,把心思磨得敏锐。气候炎热便轻微地厌食,似乎是理所当然。
却在踏上这片广袤土地时,饥渴感异常猛烈。甚且挟着痛感,焚烧理智。对食物的需求,到达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
我们刚进三姨妈家,不久,便涌来许多男女老少,充塞在小小院落,每个人的嘴都在一开一阖地搧动,而在那些拥挤的声音里,竟捉不住一个有意义的字汇。我对他们一概微笑点头,因为从未谋面;因为睽违太久,只要相见便是亲人,原来无需辨认。
大腹便便的表妹,给我一杯半透明的橙黄液体,曾经是汽水吧,我想,只是早跑了气,残存淡淡甜味,入喉以后,稍觉苦涩。
正发烧的母亲想喝点热水,一会儿工夫,表弟们端来加热的、正冒蒸气的汽水,兴高采烈教母亲趁热喝了。我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拒绝这样的盛情。
看热闹的人群散去以后,我走出来,站在院落里。墙边堆放着马铃薯、青椒、西红柿和茄子,表妹说这些菜积存了几天,就为了等我们回来。谢谢,我说。
“谢啥呢?都是自己种的。”表妹笑着,招呼丈夫出门。
表妹夫背了包面粉去公社换面条回来,他附和地,一路笑着出门了。
院中有个气压式压水机。很小的时候,在乡下也看得见这种东西,我们嘻嘻哈哈地,用小小的身子压住把手,让水哗哗地从地下流出来,觉得神奇无比。
而此刻只用一只手,轻松地,水流如注。
水,在盆内回旋,泥沙与杂质,迅速沉淀到底。水色如同冲淡了的茶,我拿着洗面皂,不觉迟疑了。表嫂递给我一条毛巾,得意地说:“咱们的水还不错吧!”
我微笑,撩起凉凉的水,把心中莫名的骚动平息。
为什么,使用清洁的水也是奢望?
然而,第二天,到大姨妈的村子里,孩子们咿咿呀呀地压出一盆像黄河一样黄的水,洗手洗睑,而后舀着喝了。我站在旁边,劈头罩脸地,屈辱蓦然来袭,不能挣动与逃避。
太阳下山,天并不黑,反而像是黎明光景。站在田陇,我看见一行人从路的那端走来,高高低低的黄土地,使人的姿态变得颠踬踉跄。
被扶持着走在前方的老妇,蓬散银发,宽松衫裤在风中飘摇,与我遥遥对峙。
是二姨妈吧?她到县城看病,回家后听闻消息,便一刻也不等待地赶来了。
距离更近时,她扬起手唤我的小名。两岸的通信已有多年,我的名在他们口中时常传诵,好象一直都生活在一起,那样自然亲昵。可是,初次听见这样的呼唤,竟不能响应,陡然心惊。
我靠在门边,门里是母亲和姨妈们的泪眼相对;门外是一望无际的土地,沙沙作响的白杨树。我站在门里与门外的交界,不愿坠入任何一个轮回。
上一次的离别,我没有赶上,下一次的离别,又得多少年?
四十年的沧桑旧事,怎么说得清?诉得尽?说着、笑着、哭着,在又哭又笑之中,许多曾经的苦难都淡了;曾有的悸怖都不可信了,甚至变得滑稽。就连长期的饥饿,那种煎熬也恍惚了。
病中的二姨妈仍很虚弱,她坐了一会儿,支撑不住,先回去休息了。表兄弟们把桌子搬到院中,招呼大家围桌吃饭。
从公社换回来的面条,吃在嘴里有沙粒的声响。这沙是来自风中;或地下水的杂质?
我像亲人们一样,捧起粗糙的大碗,把面和汤和菜全吃完了。吃完之后,唇齿间尚存不知名的颗粒。这样的晚餐,无疑是简陋的,然而,看见亲人脸上的光采与津津有味的神态,我知道,这一餐其实是丰盛的。
晚餐结束前,二姨妈又来了,拿着一碗白饭,大伙都说吃过了,叫她拿回去。她有些不悦了:“你们都吃面,曼是在台湾长大的,台湾吃米饭,她怎么吃得惯?”
说罢,径自把碗放在我面前,殷切地笑着:“吃吧!这碗白米饭为你煮的。”
我是在台湾长大的,并且挑食。自小就不爱吃面,有时候连饭也不吃。吃些水果、沙拉或是冰淇淋,就度过一个夏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回到故乡,便深刻体会到饥饿的绝望感吧?这也是亲人们持续多年的感觉。
用面粉去换面条,已是不容易,何况是一碗白米饭。
饭湿而软,我擎起筷子,一粒粒拨拣着放进嘴里。温热的米饭,不知是在何处长成;在仓中堆放多久;在姨妈家如何贮存?早失去稻米新鲜的芳香,隐隐有岁月烟尘的气味了。
我虔诚地细细咀嚼,有一阵酸涩,从脸颊缓缓爬进双眼。从来不曾,用这样的情绪,吃一碗饭。
这一次的离别,又是万里之遥,轻易便过了一年。近三个月,连书信也断绝。然而,夏天来临时,我禁不住想起那碗没有吃完的白米饭。
天渐渐昏黑,凹凸不平的道路上,羸弱的二姨妈蹒跚地行走,执意捧一碗白米饭,送给远方归来的外甥女,让她有回到家的感觉。
莹莹的白发、莹莹的白饭、莹莹的白衣,在暗夜里一团明亮。
25 问候
你们好吗?
这一声寻常问候,穿越四十年风霜烟尘,挣脱出噩运与梦魇,伤痕累累,都无比苍劲深沉。
到达石家庄艺术学校时,已是黄昏。
典型的夏季天空,红霞堆砌着,光影投射在校舍的墙壁上,彷佛在燃烧。任教于此的表哥,带着我去拜访校长,据说这个规模普通的学校,有三位校长。那么,何以我独拜访这一位;而不是另外两位?这件事并不重要。就像那位校长以公式化的口吻介绍环境与教学情况时,也引不起我特别的关心。
我注视他,微笑颔首,耳边却盘绕着简单的音符旋律。一、二、三、四,举手,七、八,高駣窈窕的女老师,领着二、三十个小孩跳舞。经过时,我被孩子们专注的神情,优雅的姿势吸引。踏进教室,赫然发现,靠墙坐的一大排家长。他们都是附近居民,下班以后,送孩子来学舞,等课程结束,再接孩子回家吃晚饭。
琴声起落,我在那些小小的晶莹脸庞中,寻到自己。二十年前,经济情况毫不宽裕的父母亲,也在晚饭后送我到舞蹈教室去上课,来去得经一段长长的路程,坐在公车上,晃着晃着便睡着了,下巴搁在母亲肩膀。隔了相当时日,母亲忍不住问我喜不喜欢跳舞?
为什么老师总说我心不在焉?于是,我终于说了真正的感觉,我一点也不喜欢跳舞;我只喜欢粉红色,如缎光亮的芭蕾舞鞋。于是,我保留了芭蕾舞鞋;终止了舞蹈生涯。
而面前这些孩子,跳得正起劲。他们的父母亲,拎着水壶,挽着毛巾,是否也像我的父母当年,一心想把自己欠缺及遭横夺的,加倍补偿给唯一的骨肉。
举起相机,连续地按下快门,对着小男孩、小女孩。无意中旋身,我被那排父母亲惊慑了。当我摄影时,他们全坐直了身子,掩不住的骄傲神采,紧张地、屏息地微笑,注视焦距里的,自己的孩子。
我在心里捕捉住这个恒久的镜头,并且相信,这画面可以与二十年前,我的父母亲重叠。
因此,那位校长仍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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