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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次故事-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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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老人睁开了眼,陌生地望着他们;另一位老人却仍闭着眼,几只苍蝇在他鼻子上爬来爬去。
“老人家,晒太阳哪?”朱怀镜再次招呼道。
“不晒太阳做什么?”老人脸上毫无表情。
旁边有张条凳,舒天搬了过来。却见上面脏兮兮的,便掏出包里的纸,准备抹一下。朱怀镜示意舒天不要抹,就坐下了。他知道乡下人的忌讳:你要是抹了凳子,乡下人就以为你嫌弃他们。若是他们自己替你抹了,就是敬重你了。舒天请杨冲坐,杨冲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了。舒天便坐在了朱怀镜身边。
“你们是上边来的干部吗?”老人问。
朱怀镜说:“我们不是干部,路过这里,想在你这里坐,休息一下,可以吗?”
老人憨憨地笑了,没说什么话。
“看样子,今年收成还行啊?”蛛怀镜问。
朱怀镜笑道:“我们像挣大钱的吗?”
“不是挣大钱的,就是做大官的。辛苦不赚钱,赚钱不辛苦啊。老百姓都不肯种田了,划不来。就眼前这片望着好看,往里走走看,荒着哩!这里着公路,不种水稻乡政府要罚我们款。这是种给上面领导看的。领导嘛,下乡坐着桑塔纳,隔着玻璃看庄稼。”老人说着笑着,就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杨冲指着自己开的皇冠车,逗老人,“这是什么车?”
老人说:“桑塔纳。”
杨冲又指着公路上飞驶而过的奔驰,“那是什么车?”
老人便有些生气的样子,说:“你这年轻人真是的,就像逗小孩。我们过去叫你们这种车叫蛤蟆车,现在都叫桑塔纳,又叫乌龟壳、王八车。”
朱怀镜说了杨冲,便问老人:“是你的孙子吗?多大了?”
老人拍拍怀中的小孩,说:“我的孙子,还不到两岁。别看他小,只怕比你们本事都大。他从一生下来就做爷爷了哩!”
朱怀镜不明白,问:“怎么就做爷爷了?”
老人笑道:“我们这里啊,上面的摊派是按人头算的。他一生下来,每年就得上交三百多元,养上面那些当官的。你想,那些当官的若不是他孙子,他干吗要出钱养他们?”
朱怀镜脸上顿时发烧。老人仍是笑咪咪的,又说:“这是我老父亲,八十多岁了,又聋又瞎,腿也瘫了。可他老人家还在做孙子哩。他每年也得上交三百多元。你想,那些当官的,要是不是他的爷爷,他干吗八十多岁了还要养他们?”
朱怀镜只好赔着笑,看老人家还有什么说的。老人家果然又说了,“说到底,孙子也是我,爷爷也是我。人那儿子在外面打工出了事,死了,儿媳妇另外嫁人了。一家三口人的负担,都在我一个头上。”
这时,围过很多看热闹的人,老人家说一句,他们就哄笑一阵。有人说,这三个人一看就是干部,同干部有什么说的?
朱怀镜笑道:“干部脸上有字?”
那人嗨嗨一笑,说:“过去嘛,贼脸上像写了字;现在嘛,官脸上像写了字。”
朱怀镜只得笑笑,回头问老人家:“那你老人家说说,怎么办才合理呢?”
老人家摇摇头说:“我说有什么用?当官的能听老百姓的?”
朱怀镜说:“我们就当扯谈嘛!”
老人家说:“扯谈都算不上,只能算是扯鸡巴蛋!按我说呀,你们城里人参加工作才发工资,到了六十岁就退休。农民呢?生下来就有负担,到死都不退休。
也太看得起我们农民了。都说农民伯伯,工人叔叔。伯伯比叔叔的辈分高嘛!
我说呀,负担要是按人头摊,至少要到十八岁才摊嘛!到了六十岁,你莫说发我们退休工资,至少上交也得免了嘛!“
朱怀镜点头说:“你老说得有道理。那么按田亩摊?”
老人家还没回答,看热闹的有位黑脸老汉说了,“我是邻村的,到这里走亲戚。我们村就是按田亩摊的,每亩田一年得交二百五十元上下,算到人头上,同这里差不多。受不了。”
朱怀镜说:“但不交也不行啊!皇粮国税嘛。你们说是多了,还是不公平?”
说着就站起来,“好吧,我们得赶路了。你们可以把意见反映上去,总有办法解决的啊!”
朱怀镜同老乡们挥手作别,听得后面有人在议论:肯定是干部,肯定是干部。
你不见他那肚子,油鼓鼓的!只怕是个大官,学皇帝老子微服私访。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警卫,一个是司机。
上了车,朱怀镜苦笑着问舒天:“警卫,有何感想?”
舒天略作支吾,说:“我想起了一句古话,说起来有些反动: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朱怀镜沉默片刻,说:“我们需要的是实事求是,而不是很先验地认定哪个观点正确还是反动。现在有百姓的确还很苦,这是事实。怎么解决?现在的问题是,大家都在当老师,只出题目,不答考卷。村干部是小学老师,乡镇领导是中学老师,县级领导是高中老师,到我们地市级领导就是大学教授,再上面的领导就是硕士生导师和博士生导师了。”
舒天笑了起来,“朱书记好幽默。”
朱怀镜长叹一声,说:“我哪有心情幽默啊!你想想刚才那种情况,我们连自己的干部身份都不敢承认。我起初不说自己是干部,是想听听真实情况;后来呢?想承认都敢了,不要让他们骂得灰溜溜地出来?”
杨冲很义愤的样子,说:“那些农民,嘴也够油够狠的。要是过去啊,该去坐牢!”
朱怀镜说:“不能这么看问题。群众敢说政府的坏话,这是历史的进步。错不在群众,而是我们政府。我们要做到尽量少些坏话让群众去说,这才是道理。
当然一贯正确、一切正确的政府是不存在的。“
“只怕领导干部中,敢于像朱书记这么看问题的不多。基层有些干部总是埋怨,说现在的农民都被上面的政策惯坏了!”舒天说。
“荒唐!”朱怀镜说。
“朱书记,我们怎么走?”杨冲问。
朱怀镜说:“你先走着吧。今天我们先安排宽松些,先沿途看看,晚上再找农户住下来,开个座谈会。晚上我们就不搞微服私访了,亮明身分,虚心听取群众意见。明天一早,就赶到马山县委去,同余明吾同志交换看法。”
这时,见路边有栋新修的洋房子,有位老奶奶坐在门口,也在晒太阳。朱怀镜想去看看,便叫杨冲停了车。
“老人家,你好福气啊!”朱怀镜走过去问好。
“啊?你说什么?”看样子老奶奶耳朵不太好。
“说你老人家气好!”舒天高声重复道。
老奶奶笑了,说:“搭帮如今政策好啊!”
听了这话,朱怀镜顿时来了兴头,自己搬了张小凳,准备同老奶奶拉拉家常,“你老高寿?家里有几口人?”
老奶奶自己耳朵聋,好像也怕别人听不见,高声道:“我今年七十三了。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我身体还很硬朗,就是耳朵有点不管事。儿子成家了,在外面打工。种地划不来,划不来。不是政策好,哪准出去打工?家里就我和老头子,他去地里了,刚去哩!”
朱怀镜很关切地问:“你儿子儿媳在外做什么工作?”
老奶奶说:“我不懂啊。听村里人说,儿子在皮带厂做事,专门拉皮带的。
儿媳在盐厂做事,专门卖盐。“
这时,有些村里人走过来,远远的站着只是笑。朱怀镜脑子里一阵懵懂,马上什么都明白了。他二话没说,转身就走。拉皮带其实是拉皮条,卖盐其实是卖淫。坐在车里,三个人都不说话。其实谁都懂了,只是都不点破。
眼看着就到中午了,朱怀镜说:“看看路边哪家店子干净些,我们下车吃些东西吧,我请客。”
走了一程,见有家“好好酒家”的小店,看上去还很洁净。朱怀镜说:“下去看看吧。”
车未停稳,有四五位小姐围了过来,一窝蜂地叫请请请。朱怀镜哪见过这种场面?感觉马上坏了起来。进去一看,只见桌子上杯盘歪七竖八,叮满苍蝇。舒天忙说:“不行不行,换个地方吧。”
这时,里面出来一个胖女人,像是老板,满面堆笑,“几位老板,请坐啊!”
舒天说:“我们想到别处再看看。”
胖女人依然笑着:“我们哪里不好,可以提意见嘛,别说走就走啊。”
朱怀镜说:“你们这里场面都还没收拾好,我们还是下次再来吧。”
杨冲说:“你看你们这苍蝇!”
胖女人笑道:“桌椅碗筷我们马上收拾,不劳你们久等。要说这苍蝇,天下哪有没有苍蝇的地方?”
舒天说:“老板,生意人,不要这样。随便什么买卖,都有挑三挑四的,吃饭也一样啊。”
胖女人说:“小老弟,我做生意十多年了,还用你教训?生意不在人在嘛。
好吧,你们不吃饭也行,茶可是倒好了,每人交十块钱茶水钱吧。“
朱怀镜笑了起来,“你这茶是龙井,还是碧螺春?”
胖女人也笑着,“这位老板别取笑我们乡下人没见识。什么龙井虎井我不懂,我这里的茶就昌十块钱一杯。”
朱怀镜说:“好吧,今天我们算是见识了。”说着就要伸手掏钱。
舒天拦住他,说:“别送这冤枉钱!”
杨冲早来火了,说:“老板你可得长眼啊!”
胖女人说:“这位老兄会说话。我们坐码头的,没别的本事,就会看人。你们这位老板啊,要么就是当大官的。要么就是做大生意的。有钱的哪怕你是美国大老板,当官的哪怕你是联合国秘书长,喝了我的茶,就得付钱。这个道理啊,就是你坐着宇宙飞船飞到天王老子那里去问问,也不会错的。对了,停车费还没说哩!还要另收停车费一百五!”
舒天说:“好好,我们还有事要办哩,不同你争了。钱我照付,你开发票,注明茶三杯,收费三十;停车二十分钟,收一百五。”
胖女人歪着嘴一笑,说:“开发票?没听说过。我做生意十多年了,还没见过发票什么样哩!我们生意人,就喜欢听个发字,就不爱听什么发票!”
朱怀镜心理今天的确是碰到泼妇了,说:“付钱吧,付钱吧。”
舒天不让他掏,自己争着摸口袋。杨冲却拦着两人,暴跳如雷,“谁也不许掏钱!今天哪怕动刀动枪,钱也没有给的!”
“不给钱就走不了人!”一位服务小姐爬上了轿车,叉腰坐在上面。
杨冲见有人爬到他的宝贝车子上,火气冲天,吼叫阒出来:“你马上滚下来!
你只要刮掉一点点漆,你一年的工资都赔不起。“
“要刮要刮就要刮!”这女人边说边拿鞋后跟在车上蹬。杨冲过去一把提着女人往下拉。
“好啊,你耍流氓!你要摸老娘的包子啊!”女人放泼了,朝杨冲撞过来,在他身上乱抓乱打。杨冲却蒙了,只有招架的份儿。那女的却是越发占了上风,大喊大叫。
这时,听得有人大喊了一声:“放手!”
那女人被镇住了。一位高大的汉子横着脸过来,一掌推开那耍泼的女人,再指着女老板大声说:“李好好,又是你啊!”
朱怀镜这才看见余明吾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冲他伸出双手:“对不起,朱书记,让你碰上这种事。”
朱怀镜笑道:“碰上了就是好事。”
余明吾不明白朱怀镜这话的意思,抓耳挠腮地笑笑。“云启同志,你在这里处理一下,我同朱书记去你们乡政府。”余明吾对那横脸大汉说。
那大汉这才走过来同朱怀镜握手。余明吾介绍道:“朱书记,这位是当地的土地爷,李家坪乡党委书记向云启同志。”
向云启很不好意思,通红着脸,“朱书记,请你批评,是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
朱怀镜说:“先不说这些吧。你处理一下马上过来,我在乡政府等你,有些事情,我们商量一下。”
乡政府会议室里早准备下了茶水和瓜果,几位乡政府干部忙着倒茶递烟,完了就站在一边,没人敢上来握手。余明吾一一介绍,他们才走过来,都显得有些拘谨。乡里干部见到朱怀镜,就是见到大首长了。
余明吾玩笑道:“朱书记,明吾救驾来迟,恕罪恕罪!”
朱怀镜问:“你是碰上的,还是知道我来了?”
“知道你来了,我忙从县里赶来,在路上又同向云启同志联系,让他等我。
打了你手机,关着的。我以为小赵同你来了,打了他电话,他说不知你今天有活动安排。我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准备沿途去碰你哩!“余明吾说。
朱怀镜笑道:“倒是我惊了你的大驾啊!你的耳朵很灵嘛,怎么知道我来了?”
“乡政府干部报告我的。你的车在李家坪境内一停,就有乡政府干部看见了。
只是他们不敢冒昧地接近你,就打电话给我了。“余明吾始终笑咪咪的,不知是得意自己消息灵通,还是在消解好好酒家的尴尬。
见两位干部在门口咬着耳朵说话,看样子是在安排中饭。朱怀镜说:“明吾,中饭就别烦琐了,叫食堂下几碗面条吧。”
余明吾说:“这哪行啊?饭还是得吃呀!”
朱怀镜笑道:“我不是同你客气,实在是饿的不行了,赶快下面条来吧。也不作古正经去餐厅拿开架子吃了,端到这里来吧。”
只一会儿功夫,面条就端上来了。大伙儿正稀里哗啦吃着,向云启回来了,满头大汗,气都没缓过来,赶紧说:“唉呀呀,吃面条呀!朱书记,我们工作没做好,我代表我们乡党委、乡政府先作个检讨,请首长批评。这个酒家年初发生过一起殴打顾客的事件,公安和工商部门对他们做了严肃处理。他们不吸取教训,屡教不改。我已把派出所长和工商所长叫去了,责成他们从严处理。”
朱怀镜淡淡地说:“依法办事,按章论处。不要因为是碰着了我,情节就显得严重了。”
向云启说:“情节已经很恶劣了。”
余明吾接过话头,“朱书记,事先不知道你下来视察,没有很好地准备汇报。
是不是先请云启同志汇报一下李家坪乡的情况,然后我再汇报,最后请你作指示?“
朱怀镜放下碗筷,揩了揩嘴,微笑道:“我是做秘书工作出身的,那些汇报材料是你的秘书们怎么炮制出来的,我清楚得很。那种汇报材料就拿去应付大首长吧,显得严肃认真。我今天也不是来视察工作的,只想随机作些调查研究。不瞒你们说,我们原准备晚上随便找家农户住下,开个座谈会,最后再同明吾同志碰头,共同研究一些问题,哪知被你们搅了。这样吧,今天你们就不要作什么全面汇报了。我们就研究两个问题,一是农民负担问题。弄清楚现在农民实际负担到底是多少,收取办法都有嗜好几种。能不能把农民负担真正控制在国家政策规定的范围内,能否在收取方法上改正一下。咋天李家坪乡群众到地委上访,好在处置得当,没有酿成冲突。工作组到了没有地委是要求他们今天到位的。二是经济环境问题,当然不仅仅路边店坑蒙拐骗问题……”
余明吾说:“地委工作组今天一早就到了。他们提出先到群众中间作调查,再听我们汇报。云启同志,你先汇报吧。”
向云启忍不住抓着耳朵揉来揉去,显然心里没底,他喝了口茶,镇静了自己,才说:“我们李家坪乡,地处马山县最北端,靠近梅次地委、行署所在地梅阿市,可以说,既是县域经济的边缘,又是市场经济的前沿,地理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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