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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金笺-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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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嫂,我并不是急于把大哥的遗产领出来,而是在领清他的遗产后,我们得有个公平合理的分配。大哥在香港的钱,根本是父亲挪动到香港来的,这一点,你必须承认。”
  旭晖在计算产业上从来都相当精明。
  他这样提出来,等于说,金信晖的产业等于金氏家族所有,要分就得按金家老爷的遗产来分配,换言之我们只能占用其中的三分之一。
  而我,又得按人头,把信晖名下分成六份,有两份属健如和她的女儿拥有。
  对于钱银,我从来都不那么斤斤计较,直至来到香港,情势不同了,我才开始学习如何争取和保障我应得的利益。
  在学习的初期,我当然没有要欺侮别人,要多占便宜的心,故而对旭晖提出来的,要我确保信晖的遗产一分为三,我倒是觉得合理。
  当旭晖再向我提出现款的处置时,我起初是有点犹豫的。
  因为,自从健如把信晖的印鉴找出来后,旭晖立即托他未婚岳家跟银号打好关系,拿印鉴盖在一张把日期推前的提款单上,将所有现款拿了出来,转在另外一个我和他共同签署的户口之内。这非但可以避免了香港政府要征收的遗产税,且立即手上有一笔现金可以周转,未尝不是旭晖设想的独到之处。
  旭晖就为了他建立了这番功劳,于是对我说:“大嫂,我出门深造在即,你知道涉渡重洋,处处非财不行,你在此反正有物业和店铺可以掌握,我想把钱先带在身边。”
  “旭晖,我们这一家口总得要现钱生活。”
  “然而,不靠我跟银号的关系,大哥的现款被冻结了,你又如何过日子?大嫂,饮水思源,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直教我红了脸。
  没有商场经验的人,在钱银的争夺与拉锯战上,往往输的就是脸皮薄。
  健如是存心站在旭晖的一边,以显示她跟我在可能范围内都势不两立。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意料之外的反而是惜如,竟也站在旭晖的一边,为他说话。
  我就全然被孤立,只好屈服。
  我当时曾经对惜如说:“现钱有多少,旭晖拿走的话,我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总有一段日子,财产才能解冻,且店铺也要现金周转才能营运下去,怎么旭晖不可以掉过来替我们想一想。
  唉!“我叹一口气,”这儿名副其实是一屋子的孤儿寡妇。“
  惜如道:“他在外头人地更生疏,要专心念书,总要没有生活上的顾虑。我们几个撇开了什么孤儿寡妇的身分不提,还能有商有量,总不至于一团人抱着就饿死香江,对不对?”
  我道:“惜如啊,旭晖说到底是个男人。”
  “男人与女人在今天开始应无分别了,有的话,应该是女人比男人更强。大姐,我的这番话很实在,你应该记住了。”
  对的,我记住了。
  当男人再不能保护女人的时候,女人只好强起来。
  我们总不能死,总得要活下去,且活得比在男人的羽翼下更好、更辉煌、更光彩、更悠然自得。
  真的别无选择。
  我再跟惜如说:“老实讲,也不能说旭晖在外头没亲人,他有未婚妻。”
  我这么一说,惜如立即回驳:“这年头,谁能说得定男女关系没有变动呢!”
  我还是不知就里地管自说心里头的话:“我看旭晖好像事事都信赖他的未婚妻傅菁与岳家,不见得有什么变动吧!”
  惜如忽尔翘起了她的小嘴,摆一副不屑的样子,道:“表面上的情况做不得准。从前人家看你和金信晖不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知真正恩爱还在外头。”
  一番话像在我心上撒把针,痛得我浑身麻痹。
  当时并不明白惜如为什么毫不留情地给我说这些荼毒我心灵的说话。这样做法,无异于揭开了我尚未愈合的伤口,撒把盐。凄惨的情状叫人眼泪直流,忍无可忍。
  往后,我当然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很多时,是无意中揭了人的疮疤,才会被害。
  这世界上不只是故意害人的人才有敌人。
  既是连惜如也这么说了,我就不便再争执下去,就依旭晖的请求,让他把现金先拿去了。
  事实上,在香港开始要办的事也多起来。
  先把耀晖和惜如送到学校里去上课是正经。此外,我得跟牛嫂商量:“现今咏琴虽是会走路的孩子了,但忽然又多了三个初生儿,你怕是照顾不来了,得想办法多雇一个人在身边帮帮你。”
  牛嫂点头道:“我刚在菜市场内碰到了一个老同乡四婶,她说刚来了香港,回不去家乡了,正要在本城找份住家工,我看着顶适合,便要了她的地址,正准备给你说一声。”
  “那就好极了,反正你跟她做拍档,只要你满意,我没有说不好的。”
  牛嫂又压低声浪,向健如往的那房间呶呶嘴,问:“那边的那一位姑娘,我们就不用照顾了吧!”
  我自明白她的意思,指的是健如的女儿咏诗,是否都要我们一并把她带了。
  我想想,反正是生米已煮成熟饭,很多事也不得不并在一起处理,若不给健如照顾的话,不见得等下她不另外雇个乳娘回来带咏诗,一样是花费,倒不如把功夫合在一起来得划算。
  于是把这个安排告诉了牛嫂。只见牛嫂无可无不可的一副表情。然后轻声道:“大少奶奶,今时不同往日,你凡事先顾了自己才好顾别人。这年头,肯将心比己,易地而处的人并不多。无所谓公平了,总之自己一双手维护着自己就是公平。”
  没想到一个干粗活的妇孺,比我看事还要深。
  的确,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尤其乱世,好心是着雷劈的多,有什么话好讲呢?情势在逼着人人都尽情自私,竭力贪婪。
  例子很快就有一个。
  旭晖拿了我们手头的全数现金赴美之后不到一个月,我有一天赫然地接到业主的通知,新住客要在两星期后就搬进来了,让我们如期迁移。
  我奇怪地问:“我们并没有说要搬呀?”
  那姓冯的业主睁大了一双牛眼道:“金太太,你开什么玩笑了?连那笔顶手费用都已袋袋平安,不搬怎么可以?除非你准备双倍赔订。”
  当时香港的住屋,若是有租约的话,租客是可以把屋子转让给新的承租人,收回一笔叫顶手费的钱。听业主那么说,我就知道金旭晖临走时,把我们现住的房子让给新租客,那笔承让费用怕有几千元的数目,当然由他没收了。
  租约是金旭晖给的,他当然有权这么做。
  只是,闷声不响地就连我们的住处都出让了,让我们一家几口,拖男带女地一时间往哪儿找居所?
  我气得什么似的,忍不住在两个妹子身边噜苏:“他要的钱已经如数给他了,总不成要把这笔顶手费也捏在手上才走得安乐。现今我们快无家可归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惜如忍不住答:“这房子原本就是金旭晖租下的,他怕也在初租下时交过一笔顶手费,如今人要留学去,把他曾付出的收回来,其实也很天公地道。”
  我立即辩正:“惜如,话不是这样子说呢!”
  还未及把话说下去,健如就道:“现今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了,反正人已经远去了,你能奈何他吗?谁对谁错不是关键,我们在两个礼拜之后得有地方住,那才是当前急务。”
  不能说健如的话不对。
  只是我胸膛之间的翳闷之气,老郁结在体内,吐不出来似,辛苦得很。
  “大姐,你算是一家之主了,你得把这难题解决掉。”
  我回到房间里去时,差一点点就哭出声来。
  “大嫂,你别难过。”
  猛地回头,我见着了金耀晖。
  忽尔一个遇溺得快要没顶的人,看到了一块浮本,可以伸手抓着它,好好地喘一口大气似的,我一把抱紧了耀晖,久久不把他放开。
  耀晖轻轻地扫抚着我的背,象在扫抚一只受了惊恐的、全身的毛都己耸起的猫,直至到稍为平静下来为止。
  “大嫂,我知道二哥这样子做很不应该。”
  我其实要的就是这句话。
  自从信晖去世之后,周围的气氛开始不对劲了。
  活脱脱做错的人只有我一个。
  千夫所指的矛头也对准我。
  妹妹偷我的丈夫是我不对,因为我没有尽好做妻子的责任,我没有足够的吸引力维待丈夫的爱心。
  我不给丈夫情妇一个合法的名位是我不对,因为我不肯接受传统以来,中国男人三妻四妾的习惯,太没有涵养。
  太缺乏风度。
  我甚至不打算承认与承担丈大的亲骨肉,企图导致他们手足分离,不得团聚,更是自私恶毒的行为。
  我对于家翁家姑的遗嘱若不履行,更要背负吞没财产的恶名,就算要为自己身边留下几个现钱以防万一,也算是侵夺小叔子的利益。
  连分明是金旭晖不管我们是否有瓦遮头,连一点点他名下的利益都不肯用来照顾我们孤寡,我都不可以声讨他的罪名。
  所有人的错,是对。
  我所有的对,都是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有年纪小小的金耀晖说出一句公道话,或者说出一句偏帮我的话来:“大嫂,我相信你是委屈的,你为了我们受尽闲气。”
  就这么两句话,活像被人踩在水底,快要气绝之际,有人快快把自己拉回水面来,吸回一口新鲜空气。
  一点都不夸大,那是活命之举。
  命救下来之后,当然仍要设法子继续生存下去。
  我们一家总不能没有片瓦遮头。
  于是我把咏琴背着,在湾仔区内找房子。
  合适的房子不是没有,但顶手费用不菲。我一直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信晖在港建立的永隆行去,找着了掌柜商量,看有没有现款可以挪动。
  对方很为难地说:“大嫂,我们做伙计的,有什么叫做能帮而不帮的呢,事不离实,店里没有现款,我还要给大嫂说一声,这个月底是要外放的货款收回来,永隆行这班伙计才能有薪金呢。”
  我微微吃惊道:“货款收得回来吗?”
  “这年头很难说了,我们永隆行做的是贸易生意,如果货是北上运回大陆的,要收帐,目前怕是空想了。只望其他转运东南亚,以及销本港的都能如期结算,就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我只好点点头,离去。
  在那皇后大道上,茫然地走着,真的不知家在何方。
  烈日下,背着咏琴走了一段路,背上已经湿了一片,可能是教咏琴不舒服吧,她一睡醒了就大哭起来。
  没办法,我急急地松了带子,把她抱过来哄护着,不抱犹可,一抱就吃一惊。
  怎么女儿的一头一脸尽是红通通的,摸她的小手和额头,哎哟,烫得吓人。
  咏琴是着了凉,感了冒,在发热了。
  没有比发现孩子生病更能令一个母亲六神无主。
  一时间,我都无法决定是带咏琴回家,抑或立即带她去看医生。
  幸好在回家路上,就见着一块医生的牌匾,立即摸上门去。
  轮候了半天,医生才给咏琴诊治。
  取药时,我随意地说:“医生真好生意!”
  那配药的护士小姐忙得连眼都没有抬起来,就跟我说:“医生再好生意都只得一双手,每天能看多少个病人呢?最好生意的不是医生,而是药厂。”
  把药配好了,就得付钱,我不禁惊叫:“这么贵!”
  “贵?”护士瞪我一眼,“贵在药呀,这种特效药要写信去美国药厂买,山高水远地订购回来,价值不菲。我看你就是拿了医生纸再去药房多配一服,也还是跟我们的收费相去不远。”
  回家去之后,给咏琴服了药,待她睡着了,我才透一口气。
  牛嫂走过来,一脸的不快,我是看出苗头来了,道:“什么事?”
  牛嫂向健如住的方向呶一呶嘴,那是她惯常的一个姿势,说:“把四婶抢过去了,要她单独带咏诗。”
  我第一个反应是:“这怎么可以?你一个人带三个,是忙不过了,这才要四婶来帮忙的。”
  “这句话我就不好说了。”
  牛嫂不好说,就只好我来说。
  原本走了一天路,又经过咏琴生病的一番折腾,人已累得一塌糊涂,还要跟健如理论家事,真要命。
  我跑到健如房里,看到惜如和健如姐妹二人正谈得入神,一看我走进来,就不再言语了。
  我一怔,心上更是不快。
  不是妒忌,而是疑惑。
  同是亲骨肉,为什么她俩总是亲近,却跟我疏离。
  往后,我明白了。
  我得到的,她们没有,这包括母亲的宠爱,以及金家的名分。
  因此她们自觉要同舟共济。
  尝试跟她们协调,证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彼此的成见来自不同的身分,根本是物以类聚。
  我在她们心目中是异族。
  “大姐,是找我还是找二姐?”惜如问。
  “哦,”我应着,“是这样的,四婶来上工了,我准备叫她帮着牛嫂带孩子。”
  健如以颇不耐烦的口吻道:“我已经见过她,把功夫交代清楚了。”
  “我的意思是牛嫂与四婶,每人带两个孩子,时间上比较妥当。”
  “你呢?”健如忽然这样问。
  “我?”我很有点莫名其妙。
  “你闲在家里头干什么?你总得也动手带你的孩子吧!”
  我不禁笑起来了,健如的话不像话,做人要过得人过得自己。谁知我还未回应,健如就道:“我看四婶带咏诗,你和牛嫂两个人带你们那边的三个孩子,这样的人手分配最妥当。我得回永隆行去办事。”
  我骇异,问:“你要到永隆行上班?”
  “当然了,信晖人不在了,谁来做主管的工作?他在世时,我根本都只不过念英文夜校,日间在永隆行工作,帮他一臂之力,且他交代过我很多事情,我会跟得上。况且,说到底是一盘生意,有好几个伙计跟着后头要吃饭,总不能不管。”
  然后,健如又多加一句话:“这份差事怕你就办不来了。”
  办不了大事的人,就只好编派去管家里头的事情。
  我无辞以对。
  心上觉着委屈,就是开不了口。
  一整夜地辗转反侧,既为咏琴生病,老想着起床去看看她,也为健如的一番举止。
  怎么忽然之间,形势变成了健如主外,我主内呢?
  本来呢,主内是我的责任,没有什么不好不当。但健如坐到永隆行去管事,形象上是她变成了一家之主,这就让我很有点自卑。可是呢,一点办法都没有。
  咏琴病好了之后,发觉离搬家的日子不远了,轮不到我有所选择,只好在首饰箱里摸了几个金锭出来,跑到金铺去把它们熔掉了,交了顶手费用,算是把一个家重新布置安顿过来。
  健如是的确开始每天到永隆行上班去,我呢,无可奈何地让四婶专责带咏诗,自己的三个,只得由我和牛嫂来管。
  这还不是个问题,对着亲骨肉,只有开心。就算由得健如打理生意,她做得来,乐于做,也无不可。
  可是,月底来到时,一应的支出,包括给四婶和牛嫂的薪金和屋租,当然还有耀晖和惜如的学费,都一律由我来负担。
  健如算是在永隆行办事的话,总得要把一些家用拿回来才算是合情合理。可是,她没有。
  我本要开口相问,回心一想那掌柜给我提过的话,怕是在账期上生了点困难,健如才没有把钱拿回来的。一上班就给她压力,显得自己小气,更似不愿把分担家累的责任提起来似的,于是我忍住了。
  眼见一瞬间又过了一个月,首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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