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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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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一位远方来客的突然出现,他那神采风度,把神厅里满屋子的人一下子都给吓呆了。一家人正围着一张很矮的方桌子,就着一盏很小的煤油灯吃饭。最先,一位年纪在六十上下,中等身材,满脸虚胖的男人放下碗筷,站了起来。跟着,一位年纪不过五十多,可是看样子非常苍老的妇人也放下碗筷,站了起来。随后一双年轻兄弟,一个老成些,约莫十八、九岁,一个稚气些,约莫十六、七岁,也都站了起来。最后一位大姑娘,看上去正在二十左右,也轻盈淡定地站了起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惊叫看。因为这样一位穿鞋踏袜、英俊大方的客人上他们家里来,这在他们的家族史上,是从来没有记载过的事儿。那老头儿正在喃喃呐呐,想认又不敢认、想问又不敢问的时候,到底是大姑娘眼利,脱口而出地叫道:
  “炳哥哥!”
  那黄莺儿般的声音刚一落地,大家都认出来是周炳,于是整个神厅里,又大事喧闹起来了。胡树、胡松两兄弟将身一拱,象两匹小老虎似地跳了出来,一个搂着周炳的脖子、一个缠着周炳的腰,把他按到饭桌旁边的木板床上坐下,差一点没跟他三个人滚做一团。朝王氏把一碗茶递了给他,胡源把一包生切烟放在他身边,只有胡柳站着不动,只顾拿眼睛偷偷地看他。看了好一会儿,又开言道:
  “怪不得呢!我说怎么的,今儿后响喝茶,那茶叶骨子老是竖起来,沉不下去,原来是有贵人到呢!”
  大家听她说得有意思,又嘻哈笑乐一番。
  胡源搔着自己的花白脑袋,问周炳怎么会跑到乡下来。周炳告诉他是来教书,他两手合掌道:
  “我总说神佛有灵,皇天有眼,你们都不信。可你们这回亲眼看见了!要不是他好心热肠,厚道义气,他就能当上了人上之人?周炳你这回好了。才不过八年工夫,你一个受苦孩子就当上了洋学堂的先生。你是发了,出人头地了!象我们那两个牛屎仔,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呢。真是好,真是好。
  总算咱们受苦人也出一口气!”
  胡妈未开言,先流了眼泪。她把那蓬松的头和邋遢的脸垂到胸前,又用那双细瘦而结实的手拉起衣摆去擦眼睛,一面哭、一面笑道:
  “真是好,真是好。难得你还那样有我们的心,难得你还没有忘记我们这一门穷苦人家!自你走了之后,我想着,你再不会回到我们这寒苦的地方来了,你再不会记得我们这些贱骨头、烂渣命了!我只当咱们这一辈子再也没有福份见着了!没想到一转眼你就回来了呢,真是一天都光彩了呢!怪不得我们阿杏说,三家巷里,只有你们周家是好人!怪不得阿杏——”
  说到这里,胡王氏竟呜咽梗塞,说不下去。周炳不明白什么缘由,只顾安慰她道:“胡大妈,伤心什么呢?什么事情都会好起来的!我当了这个先生,心里可实在是不乐意呢!我一点也没有想过自己要出人头地,我只想着怎样才能叫大家一道来享福!当这教员,在我还是逼不得已的呢。——可是说到你们,别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倒恰恰相反,是时时刻刻地想念着,日日夜夜地惦记着的呢!倘若不是想念着大家,惦记着大家,我作兴一辈子留在上海,穿了洋服,坐了洋车,住了洋房,吃了洋饭,当了洋奴,光光滑滑的,肥肥胖胖的,漂漂亮亮的,永远不回到这广东地面,永远不把自己当做中国人了!饭都凉了,快吃吧。吃了,慢慢细谈。”
  周炳说完了,就坐在胡家兄弟共睡的木板床上,瞧着他们一家人吃饭。趁这空档,他悄悄地四面张望了一下,只见这里一堆破布,那里一堆断绳,农具不是缺了口的,就是脱了榫的,桌、椅、板凳,不是穿了洞的,就是折了腿的,竟没有一样光鲜完好的东西。不禁暗暗地替他们担心。他想,要是去年的革命成了功,土地收归国有,他们的地租就可以免掉,他们的光景也不会败坏到这般田地。胡王氏先吃完了,看见周炳坐着发呆,就说:“阿炳,你仔细看一看,这里连一件象样子的东西都没有了。大家活着,都不知道怎么活过来的呢!”周炳说,“你们五个人,就是五个干活的人手,怎么还遮盖不过来?”这句话挑起了她的忧愁,她就象编年史家一样,从周炳离开震南村那年起,年复一年地排着班儿,向周炳诉起苦来。……周炳一面无限同情地听着,一面就深深地思索起来,不知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他们脱离这困苦的境地。他在胡王氏偶然歇口气的一瞬间,举头四望,只见屋顶墙壁,全是一片黑色。他隐约看得出来,屋梁上挂着许多东西,墙壁上也满满地挂着东西,只是年年月月地叫柴烟熏着,竟是遍体黜黑,不能辨认。他想起在上海金鑫里三号聚会的那些精神抖擞的女慈善家们,又不到这胡家来亲自见见世面,真令人哑然失笑。后来胡王氏讲得多了,胡源就打断她道:“够了。又不是什么得意的东西,你尽倒翻那本陈年烂账干么?洗碗去吧!”胡柳、胡树、胡松也纷纷开言,要周炳讲一讲这八年的经历,于是周炳也象编年史家一样,从自己离开震南村那年起,一年复一年地排着班儿,把所有的遭遇都一件不漏地,毫无隐瞒也毫无修饰地告诉了这些知心朋友。大家都坐在矮凳子上,仰起脸,张大着嘴巴,听得入了迷。胡松年纪小,顶爱插嘴问这、问那,大家就一次又一次地制止他。胡树不停地拿手搓着自己的耳朵。胡柳时常忍不住发出低声的叫唤。胡源一根生切烟接着一根生切烟地抽着。胡王氏开头还一面洗碗,一面听,后来就索性撂开碗盏,把两手笼在又破又硬的棉袄袖子里,一心一意地听起来。听到周炳离开剪刀铺子,重新上了学堂,大家就替他高兴;听到区桃在沙基惨案当中英勇殉国,大家就嗟叹惋惜,肃然起敬;听到李民魁、张子豪、陈文雄、何守仁这些人违反盟誓,破坏罢工,出卖朋友,背叛革命,大家就嘴里呸,鼻里嗤,摇头顿脚,咒骂不停;听到国民党实行反革命政变,投降帝国主义,大批屠杀工人、农民和革命青年,大家就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听到广州起义成功,夺取了政权,宣布了政纲,成立了广东工农民主政府,大家就昂扬振奋,痛快淋漓;听到广州起义失败,许多英雄烈士轰轰烈烈地拼头颅,洒热血,最后是死的死,逃的逃,分离失散,大家就低头掩面,悲痛万分。那胡柳一时感情难忍,竟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后来听到周炳在上海碰到麦荣大叔,又遭到敌人的迫害,竟是可望不可即,可见不可亲,胡柳替周炳着急,又噢噢地哭了起来,一直到听到周炳在上海北四川路余庆坊干了一桩痛快的事儿,惩罚了那个包打听,救走了金端同志,这才转悲为喜,带着眼泪笑起来了。周炳讲完了,大家还在凝神深思,胡源忽然沙着嗓子开言道:
  “这才是些穿州过府,闯大事儿的英雄好汉!我们窝囊一辈子,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事儿呢!——可你们也别当是好要的,闹得不好,吃饭的家伙就没有了;你们刚才听见阿炳讲的那些话,听了就算了,千万不能泄漏一言半语!一不小心泄漏出去,可知道阿炳的性命就难保!咱们村西‘蛇冈’脚下,就有那么一间公安稽查站,他们专干的这种营生!阿炳既把我们当做自己人,我们也一定要保住他的平安。这一层,你们都想到了没有?”
  大家都说知道了。往后,又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
  胡王氏问陈文英后来怎样了,胡柳问陈文婷后来怎样了,胡松却追问李民天后来还革命不革命,到底是胡树心地深沉,他只要求周炳把张太雷同志代表中国共产党所宣布的政纲,一条一条地解释给他听。这样,一直谈到四更天,鸡叫了三遍,大家才依依不舍地分了手。周炳一个人,心情酣畅地穿过寂静的、深蓝色的村庄,梯梯他他地走回学校,连沿途的狗吠声都没有听见。
  第二天早上,林开泰在校务室里碰见了周炳。他已经知道周炳昨天晚上到何五爷家的佃户胡源家里去,直到四更天过后才回来,只是摸不清他去干些什么事儿。他想问周炳,碍于早先已经有了“绅士协定”,又不好问得,只是眯起眼睛,耸起肩膀,不怀好意地对周炳奸笑。同事中有个叫做华大维的年轻人,今年二十二岁,英文原名“大维·华盛顿”,字“士玛”,号“摩登”的,走到周炳身边,做了一个美国西部的“牛仔”手势,说:“好天堂!你真是好运道!胡家的‘黑牡丹’,我敢赌我的头,是这荒村中‘爱’字第一号的天生尤物!”周炳脸颊微红,正色回答道:“华君,你、我都是为人师表,放尊重些来!”旁边还有另外一位同事,叫做丁猷的,今年已经四十岁,是本校资格最老的一位教员,又是一位悲观主义者,当时听了他们的对话,就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然后笑着说:“真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说世风日下,就是世风日下!”谈笑已毕,各人散开,分头上课。周炳是新来的教员,要到第三天才分班上课,因此就走出校门,信步闲串。在这样的学校环境之中,周炳是连一分钟也不愿多呆的。后来他虽然正式上了课,但一下课之后,他仍然在村里、村外,到处游逛。有时在村南的大帽冈上,时隐时现地盘桓一个早晨;有时在村东的小帽冈上,寻幽探奇地流连一个黄昏;有时整整一个前晌,他坐在村北的大堤围上,望着滚滚的东沙江出神;有时整整一个后晌,他在村西的犁冬田里穿来穿去地走着,跟所有他认识的耕家谈家常话。大家都以为他喜欢游山玩水,也不知道他心里还搁着多少事儿。这样,一过又过了两个多月,已经到了一千九百二十九年的春天了。
  周炳对着那万物萌动的春天说:“春天哪春天,我一点没有盼望你,你却来了,可是我日夜盼望的共产党,怎么连一点踪影儿都没有呢!”
  震南村河冲纵横,清幽绝俗的风光虽然好,但是周炳觉得孤独,寂寞,意态萧条。他深深地叹息道:“这样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呵!我只道在自己的家乡,说不定更容易创造奇迹。但是奇迹在哪里呢?奇迹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呵!”他不知道中国正在发生什么事儿,也不知道广东跟广州正在发生什么事儿,甚至也不知道这震南村和那隔江相望的震北村正在发生什么事儿,——总之,他和外界失去了联系,和去了香港的哥哥周榕又很久不通音讯,这种隐居的生活,无聊无赖的生活使他觉着一种出不来气般的痛苦。本来为了避嫌,免得他的同事们说闲话,他开头是不大上胡源家去的,后来实在闷得发慌,就隔两三天去闲坐一阵;再后来,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去了。大家都十分热情地接待他,对他提出了数也数不清的问题,要他详细解答。只有胡柳总是冷冷静静地坐在一旁,歪着脑袋,仔细地听,有时浅浅一笑,也不向他提什么疑问。到了白天,胡树经常上学校去找周炳,要听他讲革命的道理。一去,就给周炳带去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袜子,遇着有破烂了的,都缝补整齐;有时在手帕角上,枕头套上,还用丝线绣上各种花鸟,玲珑鲜艳,十分可爱;有时送去过年糕饼,春节糖食,那上面总盖着一幅剪纸花儿,不是龙、凤、福、寿,就是榴、藕、荔、桃,又配衬了食物,又精妙无比。这种种安排,都出自胡柳之手,周炳不免十分感激,把她绣的花鸟,剪的纸花,都加意保存,极为珍重。只有一样,周炳觉着奇怪的,就是一提起卖到广州三家巷去的小妹妹胡杏,他们全家就闭口不谈。有一次,周炳在螺冲闸口旁边那眼大鱼塘前面,遇见挑着空桶的胡柳,问起胡杏的情况,胡柳一句话不说,只是瞪大眼睛,咬牙切齿,那眼泪珠子象乱箭似地从那又大又圆的眼睛里飞射出来,吓得周炳满腹狐疑,不敢再问。
  十三 十大寇
  一到春天,不管好歹,所有的人都忙碌起来。胡源一家人忙着车水浸田,浸种、下种,那些犁不过来的田,胡柳、胡树、胡松几个人就轮流着用肩膀套上绳子,拉着铁犁去翻土。犁是广州三家巷何家大奶奶慷慨施舍的新犁,可并不好使,把他们三个年轻人累得腰痠腿软,每天还犁不了两分地。震光小学校长林开泰也忙着。他忙的事儿很不平常,一不是修理校舍,二不是准备功课,三不是编造表册,却是忙着画地图。这地图即不是世界地图,也不是中国地图,更不是广东地图,却是画的村、镇图形。山有多高,水有多深,路有多宽,桥有多长,都标得清清楚楚。周炳、华大维、丁猷几个同事见他整天东奔西跑,忙忙碌碌地描画,就问他画这些东西有什么用。林开泰也不隐瞒,就告诉他们,这是一个香港朋友托他画的,说是日本人要买这些玩意儿。华大维听了,就哈哈大笑,说日本人就是小气,专爱收买这种价钱低廉的废物,如果是美国人,那一定是要买照片,最好是空中照的。周炳脑子灵敏,一想就说:“这些东西落到日本人手里,恐怕是个祸根。万一日本人出兵打广东,你不是给他当了向导么?”丁猷摇头叹息道:“所以我说,自从共产党失败,大革命终结以后,中国只有灭亡一条路。你们看,如今在光天化日之下,林君却向敌国公开献图了,这不是亡国的朕兆么?”林开泰深知这丁猷是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听了他的话,也不大在意,只有华大维和周炳两人却表示坚决反对。华大维说,“这却用不着担忧。咱们广东是英、美的势力范围,花的是英国钞票,穿的是美国棉花,吃的是法国大米,那日本人纵然垂涎三尺,却没胆量来进犯广东!”周炳却说:“我就认为共产党既没有失败,大革命也没有终结,说不定哪一天,工人、农民一暴动起来,赤色政权一建立,中国就得救了!”每逢遇到这种场合,几个人就要大吵一场。一吵起来,周炳就陷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之中。其他三个人尽管意见不合,这时候往往联合起来,向他进攻,不是说他头脑简单,思想幼稚,就是说他过于天真,富于幻想。周炳在学校既得不到同情,就更加愿意上胡家走动,给他们讲讲世界革命的大道理。今天讲一点,明天讲一点,大家都静静地听着,大家都十分相信他的话。有时周炳感慨很深地说:“这也真奇怪!自从广州起义失败之后,日子都好象天昏地黑似的。读书人悲观失望,自暴自弃;可是那些工人却多么坚强呵,多么勇敢呵!”胡柳对于天下大事,从来极少说话的,有一回也郑重其事地开言道:“读书人跟工人,他们都知道许多事情,可是咱们种田的,还压根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呢。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明白过来了。炳哥,我相信你的话!我到死那一天都相信!我相信共产党一定会来到咱们震南村!我相信何家的田地一定会分给咱们种!我相信咱们的可怜人阿杏……”下面竟哽咽着说不出来。周炳看见她那诚恳朴素的神情,也是十分地感动,觉着这么大的一个震南村,唯有这耕田姑娘是他的知己。
  有一天,林开泰正在村子西南面的蛇冈上勘测地形,忽然遇见震南公安稽查站的站长梁森。梁森问他干什么,他说画地图,梁森说,“你画什么地图?只当我不晓得!你是卖肉,把咱们中国切做一块一块地去卖。”林开泰反问梁森干什么,他说搜索共产党,林开泰说,“你找什么共产党?也别当我不晓得!你是卖人头,一个人头落地,就听见银钱叮当一声响。”梁森说,“你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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