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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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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炳浅浅一笑道:“不是犯。你看见的,在上海,白种人和日本人才是主人,中国人和印度人、安南人都是奴隶!活着当奴隶!能够当出什么味道来!”
  陈文英斟了一杯酒,递给他道:“喝吧。我也喝。可是我今天晚上喝得太多了。你的话讲得也有道理。——大概是你还不习惯的缘故,习惯了就好了。我倒觉着你说假话的时候,更加逗人喜欢。那时候,你更加象一个有学问,有教养,有性格的文明人。到得你自以为说真话的时候,你就不象一个文明人,变得粗鲁,野蛮,拗性,暴戾,仿佛不那么聪明,仿佛不那么可亲,——简直叫人难堪呢!”
  周炳默默然喝下了一杯酒。陈文英也默默然喝下了一杯酒。她喝的时候,拿眼睛悄悄地瞅了他一下,觉着他如今是一只浑浑噩噩的庞然大物。她想起他是个打铁匠,又想起他是个皮鞋匠,是个看牛娣,就懊悔刚才自己说他不象文明人的话,怕戳中了他的卑贱的身世,恐防他因此伤心。她的脑筋一动,立刻转了个话头道:
  “不过不谈那些吧。我倒有个事儿要问问你呢。你说,你整天奔出奔进,心神不定,看来吃不安、睡不落的,好象你在寻找一件什么东西似的,——这到底是什么缘由?”
  周炳一听这句话,立刻满脸春风,张大嘴巴笑。那对乌黑的眼珠子闪出强烈的光,好象就要烧着的一样。陈文英觉得他整个儿都活起来,漂亮起来。他正准备告诉他大表姐,他的确是在寻找一件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在广州的西瓜园对全世界宣布了自己的政纲的中国共产党!——也就是金端、麦荣和自己的哥哥周榕这样一些人!可是突然之间,他又从陈文英的脸上看出一种狡诈和试探的神气,象刚刚不久以前看见过的一样,他于是就把所有的热情激动的话咽住了,只是简单地回答道:
  “我在追逐一个幻想。你不是已经观察出来了么?”
  陈文英面对面听一个青年男子说出他自己心中的秘密,不觉满脸通红起来。她使劲把自己镇定一下,装出平平淡淡的口气问道:“那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幻想,值得你这么苦苦追求的?”
  周炳仰起脑袋说:“那是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都追求过的。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圣洁的幻想。为了这种幻想,多少人赴汤蹈火,视死如归,连生命那样宝贵的东西都贡献了出来,一点也不觉着可惜!”
  他那虔诚和热烈的情绪使陈文英大受感动。她决定冒险追问下去道:“阿炳,既然如此,你简单明了地把它说出来,好不好?”她这样问的时候,她的心止不住怦怦地跳。她的发抖的手指拿起酒杯,送到嘴边,没有喝,又放下来。周炳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站起来。象一个顽童似地对她笑着,笑了许久,才说:
  “这不能告诉你。这对你是一个秘密。也许是个永远的秘密。”
  说完,他做了个鞠躬的姿势,离开了张子豪的书房。陈文英听着他的脚步,知道他是回到三楼、他自己的房间去了。这时候,孩子都已经睡下。她叫阿云来收拾了酒席,又叫阿秀来给她铺床。一切停当,她自己也就去睡。哪知道这一夜,却翻来复去睡不着。她的脑子里老在想着:“周炳所追求的幻想,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是爱情么?不。不。不可能!”她用了好几种理由推翻了自己的假定。但是她又想道:“什么是英雄豪杰都追求的东西?什么是至高无上的圣洁的东西?什么东西才能够使人赴汤蹈火,视死如归,连宝贵的生命都可以不要?——傻瓜,只有爱情呵!”这一着想通了,陈文英又想第二着:“既然是爱情,那么是谁呢?是自己么?不。不。不可能!”她列举了阿云、阿秀、江妈、春兰,都不象。是认识了什么新的女人么?也不象。最后,她觉着最大的可能还是她自己。她流出眼泪来了。哭了一会儿,她索性扭开台灯,披了衣服,坐在床上,自己教训自己道:“你还胡思乱想什么呢?赶快祈祷吧,赶快忏悔吧。你是有夫之妇了。你有三个儿女了。你已经是个老太婆了!”但是接着,她又给自己辩解,用不算很低的声音说:“不,才三十岁,怎么就算老太婆?《少年维特之烦恼》里面的夏绿蒂,难道不是这样子的么?她不是有夫之妇么?她有孩子没有?不管她。反正有没有也差不了多少!”陈文英就这么翻来复去地想着,越想越真。
  “这不能告诉你。这对你是一个秘密。也许是个永远的秘密。”她重复着周炳这句话,随后用丝棉被蒙着自己的脑袋,一面哭,一面叫嚷道:“我的上帝呀!是了,是这么一回事了。这是肯定不幸的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了!这是无法挽救的了!”
  二   翻生区桃
  周炳在上海,把广东的熟人一个一个地都想起来了,只是偏偏忘记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三家巷里何家的丫头胡杏。这时候,她已经十四岁,确确实实长成一个逗人欢喜的大姑娘。她经常穿着她家二少爷何守义穿过、不要了的男装旧大襟衫,破长裤子,拖着一双烂尾木屐,可是这褴褛衣裳却遮不住那长长的胳膊、长长的腿,高高的身材、细细的腰,——那样天生的一副美丽的躯干。她一天十二个时辰都不免蓬头垢面,可是这蓬头垢面却遮不住那圆圆的莲子脸儿,尖尖的下巴尖儿,圆圆的眼睛抱着两个长长的向长弯的眼角儿;——更不用说那一脸娇憨的笑容,和左边脸蛋上那个又大又深的酒涡儿,——那样天生的一副美丽的相貌了。左邻右里都暗暗惊奇。有些老大娘一把抓住她,看上半天都不放手。大家都不明白,这西门口一带地方,有多少翠围珠裹,身娇肉贵的姑娘,却偏偏都没有长好,单单何家一个丫头,长得这么好,好得出奇。大家都说这叫做:
  “妹仔长成小姐相,皇帝拣条乞儿命。”
  谁讲起来,都不免要惋惜嗟叹一番。甚至那些尖酸刻薄的婆娘们,挖苦起别人来,都往往带上了胡杏的名字道:
  “你尽管骚情什么呢?你几时见过人家胡杏穿绫罗绸缎,搽脂荡粉来!”
  这一天正是阴历除夕。天黑不久,主家大小在吃团年饭,胡杏一个人溜了出来。周炳虽然忘记了她,她却一心惦着周炳。出了大门,信步走到周家,周家原本是人丁兴旺的,这会儿死的死,逃的逃,嫁的嫁,出门的出门,坐牢的坐牢,只剩下周妈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家过年。虽然只有她一个人,到处可是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大扫除,贴红钱,蒸年糕,炸油角,祭祖,拜神,样样做到。一看见胡杏,她就夸奖道:“杏儿,你真是长大了。三年前,你才那么一点儿。你看如今,浑身的肉都长出来了,浑身的劲儿也长出来了!”说着,她拿手去理胡杏前额上的散乱的刘海,又拿手去把胡杏的全身只管摸,只管捏,捏得胡杏痒得不行,一个劲儿嘻嘻地笑。那笑声低沉甜蜜,微微有点儿沙哑,十分好听。捏了一会儿之后,周杨氏去舀了一碗猪肉汤出来,叫胡杏坐下来吃。她一面看着胡杏吃,一面说:
  “唉,杏儿,坏了,坏了。女孩子家长出个男孩子般的胸膛来了!——那样厚,只管朝前挺,成什么雅相!不过咱们旧脑筋说话,你也不要在意了,现在时兴,那就算了。……可也真怪,怎么一看见你,我就心疼。——心里只管发软!怪不得人家说你是翻生区桃。真是的呢,论身材,论相貌,你两个都不一样。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有那么一股劲儿,硬是象得十足!——要说都说不出来呢!”
  胡杏只管柔顺地听着,痴痴地笑着,那浅棕色的眼睛,好象有千言万语,嘴里却连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她本来想打听一下周炳的消息,又怕撞着她的心病,带累她伤心,就没敢开口,只顾低下头喝汤吃肉,吃完了就回身出来。三家巷外面虽然正是隆冬季候,却一点也不冷。灯光灿烂,树木玲珑,和从前热闹的时候一模一样。她和周炳手种的那棵白兰树,虽然枝干还细,发叶也不多,却显得茁壮可喜。她坐在白兰树下那张石头长凳上,和那白兰花就说起话来:
  “白兰花呀白兰花,区桃姐呀区桃姐,你是聪明能干的,你是有灵有圣的,你一定要保佑出外的行人平安,你一定要何佑炳哥早点回来,你一定要保佑我脱离灾难,骨肉团圆!”
  白兰树轻轻地摆动着。那叶影儿在她头上、身上、手上轻轻摇晃,好象在抚慰她。那嘎嘎的细碎声音好象在回答她的祝愿,极有情致。过了一会儿,她又呢呢喃喃地对白兰花说道:
  “今年,回家是回不成的了!如今已经是年三十晚了,——什么动静都还没有呀。不过不要紧,不回就不回!炳哥叫杜发给我捎的话,我就是相信。到死那一天还相信!炳哥四处奔波,拿起枪来和那些当官的对打,不正是为了我么?——可是,象古语说的,胜败乃兵家常事,他这一仗没打赢,下一仗一定会打赢的。你说对么?有一天,他会骑着马,带着几十个、几百个赤卫队回来,就在这巷子里,当着众人大声说:‘都走吧,都回家吧!那些卖身契都作废了,都不算数了!’唉,那该有多好!多好!多好!”
  白兰树照样轻轻摆动着。叶影儿照样轻轻地在抚慰她。嘎嘎的细碎声音照样在回答她。天空上的星星也站在树梢上向她点头。何家、陈家酒席上那些杯盘撞碰的声响,这里也听得清清楚楚。胡杏呆呆地对着白兰树望了一会儿,就想起眼前许多烦恼的事儿来。自从周炳出门之后,时间虽不太久,却出了许多事儿。这里面,有一些确实叫人担心害怕。头一件叫她担心害怕的,是她慢慢发觉,别人都管她叫“翻生区桃”,这本来不是一件坏事,开头听见,她还有些欢喜。可是后来她觉着,别人这么说了之后,总拿一种不怀好意的眼光瞅着她,要不就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不知搞些什么名堂。陈万利、何应元这些老爷,陈文雄、何守仁这些少爷,开头还摆架子,只拿斜眼看她,后来就忘了身份,当着众人也对她评头品足,论短道长起来。陈万利跟何应元更是倚老卖老,动手动脚,极不规矩。要不是何胡氏寸步不离,严严看着,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就这样,翻生区桃已经很不好当,偏偏那疯子少爷何守义,也来凑上一份儿。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只有小疯,地没大疯。除了照常吞吃照片之外,没闹过什么大乱子。有时好起来,还有一两分清醒,懂点人性。不过即使在他有一两分清醒的时候,也只有胡杏跟他说话,他能听从几句,别人不行,连他亲娘胡氏也不行。遇着他狂乱暴躁的时候,更是只有胡杏一个人,才敢走近他身边,使他稍为安静就范。这么一来,疯子吃饭睡觉,都离不开她,把她缠得紧紧的,别的谁都不要,真叫她浑身都不自在。这还不算。还有第二件。第二件叫她担心害怕的,是那疯子少爷何守义的书友罗吉。这个人从前曾经对何守义说,周炳是共产党,要杀头,他们跟共产党一起照过相,也要杀头,这才把何守义吓疯了的。如今他却常常来何家找何守义。在何守义稍为懂点人性的时候,他也喜欢跟罗吉说说笑笑,有时还跟罗吉上街去玩耍。开头还只是上上茶楼、酒馆、影戏场、戏院子,闹一些吃、喝、玩、乐的把戏,后来胆子大了,就赌钱,抽大烟,嫖私娼,什么都干,——所谓“吃、赌、嫖、吹四淫齐”了。这些事情,家里当然不知。何胡氏看见何守义老是要钱花,也不问他怎么花法,只要他高高兴兴,欢天喜地,就只管拿钱堆他,唯恐他不肯去胡花,在家里沤出病来。那五短身材,胸凹背驼,两只眼睛象鬼火一般的罗吉,因此也经常出入何家,何胡氏还把他当贵人看待呢。胡杏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却闷在心里,不敢对何胡氏说出来。那家伙来往惯了,胆子越来越大,起初还只是对着胡杏阴森森地狞笑,说些不三不四的昏话,后来一见面,就说下流话,做下流相,简直动手动脚了。胡杏恨他恨得要死,可是碍着何胡氏,也对他无可如何。这也不算,还有那第三件。第三件叫她担心害怕的,倒是她自己的二姑何胡氏。这大奶奶从前只会捞起藤条、棍子打她;后来慢慢改成用手指拧她,用指甲掐她,这已经比藤条、棍子厉害了;没想到近来打也少了,拧也少了,掐也少了,只是一味子缩起腮帮,对着她不怀好意地笑,直把她笑得六神无主,摸不着一点头脑。小时候,胡杏听妈妈讲过熊人婆的故事,那熊人婆吃人之前,就是要痴痴迷迷地笑一顿的。她最害怕大奶奶这个笑。可是大奶奶不光是笑,有时还好没来由地一味称赞她。何家小姑娘何守礼有时教她认识几个字,大奶奶就说她是“孟丽君”将来要中女状元。有时大奶奶找一样什么东西,翻箱倒柜找不着,胡杏一口就说出来了,东西果然在,大奶奶就说她真是鬼灵精,不是神仙下凡,一定是妖怪投胎。最是何守义疯癫狂暴,失去人性的时候,一家人都束手无策,唉声叹气,只要胡杏一走上前,低声说上一半句话,他登时就驯服安静下来。这不能不叫何胡氏大为赞叹;认为那只能是命中注定,前世有缘。——胡杏不懂这些,她只觉得害怕,十分害怕。
  胡杏正在没边没界,自由自在地想着自己的身世,不提防有一个通体黑色的大圆球,没声没响地滚到了她的身边。她吃了一惊,连忙站起来,凝神一看,只见那黑东西上面有两上小窟窿,两朵绿幽幽的鬼火,正打那小窟窿贼贼地往出冒。她叫了一声“唉呀”,再一看,原来正是罗吉。那罗吉今年才十六岁,正跟何守义同年,却学得了一身坏本事,奸、淫、邪、盗、偷、讹、拐、骗,样样精通。当下他涎皮赖脸地说道:“看你这么会偷懒,说不定也会偷吃呢!”胡杏冷冷地说:“谁跟你说话!”罗吉说:“不跟我说话,算数。那就跟我亲个嘴吧!”胡杏再不开腔,挺起胸膛,就往家里走。罗吉在后面跟着罗嗦,恰巧何守义吃过团年饭,从里面走出来,才把罗吉接到大客厅里面去了。胡杏把主人家的残羹剩饭,胡乱吃了一些,就动手洗全家大小,连阿笑、阿苹、阿贵都算在内的杯、筷、碗、盏,洗完了,又洗整个厨房的盆、桶、锅、罐,洗完之后,回到大奶奶房里,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大奶奶还在二娘何白氏那边打天九牌,何守义已经和罗吉上街逛花市去了,都没回来。胡杏就动手给何胡氏铺床,铺好了,又到里面套间去给何守义铺。原来何胡氏早先自行睡在套间,外面易可守义睡的,后来何守义得了癫狂病,何胡氏怕有差池,把他搬到里面套间去,自己睡在外面,又叫,胡杏也睡在外间作陪。胡杏铺好了床,就回到自己的卧床上,拿起灯纸和剪刀来剪纸人儿,预备留到元宵节糊花灯用。这门手艺,说起来却是胡杏的一手绝技。不止花草、树木,鸟、兽、虫、鱼,样样精美,要牡丹就是牡丹,要芍药就是芍药;看她剪起人物来,真是一个人一个样儿,个个都活蹦蹦的生猛猛的,文的绝没有半点儿粗鲁,武的绝没有半点儿柔弱,好象叫他一声,都会答应的一般。除此以外,她还会剪活人象。不论什么人,只要她瞧过一眼,她就能把那个人的相貌刻在纸上,真是人人惊叹,毫厘不差。不过她不想张扬,有人叫她剪,她只是推不会,因此三家巷里,知道她这种本事的,除了周炳的妈妈周杨氏之外,连一个人都没有。当下她信手剪了四个纸人儿,一个花木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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