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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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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杏顿脚道:“她说不要,不赞成,不知道,就是要,赞成,知道了!——唉,你这个人真是……真是……真是呀!”
  周炳忽然从她那莲子脸儿上找到了一股调皮劲儿,觉着上了她的当,就伸出鼓锤蕉一般的五个大手指,要抓她的短发覆盖着的脑壳。她早已知道周炳不怀好意,连碰都没让他碰着,一溜烟就跑掉了。
  第二天是旧历大年初一,大家欢天喜地过了一个年。胡柳因为好日子已经一天比一天近了,更是喜上加喜,除了剪这、剪那,缝这、缝那之外,暗中也在清理清理,拾掇拾掇。到了第三天,年初二,震南试验农场也仿照商场的惯例,请那百儿八十个农场工人吃了一顿“开年饭”。原来广州大城的一般商店字号,都有这样一种习惯:当年伙计是留用,还是辞退,要在年初二中午吃完开年饭以后决定,宣布。这顿饭虽说也有鸡、鸭、鱼、肉,可是当伙计的都提心吊胆,食不下咽。那当老板的却神气活现,亲自让菜。这让菜,也大有文章:如果让给你一块鸡骨头,嘴里再骂你一顿,那就算恭喜,你不用发愁,是留你了;如果让给你一块鸡腿,嘴里再恭维你几句,那你吃过饭就该卷铺盖,到帐房去算帐,是辞你了。吃这顿饭,就叫做吃“无情鸡”。大革命的时候,这种随便解雇工人的陋习,已经取消。可是大革命失败以后,资本家这种权力又恢复了。当下那八、九十个农场工人,听说农场经理郭寿年要请吃“无情鸡”,都心神不定,议论纷纷。第一赤卫队的队员们因为经常闹事,自己也觉着岌岌可危。倒是没想到吃饭之后,郭经理只把众人大骂了一顿,无非姓张的如何懒散,姓王的如何牛精,此外却也没说什么,就散了席。一场虚惊,到那时候才算平安度过。马明喝了一头的酒,下到村子里,在螺冲的边上闲串着门子。他在震南村里,人缘极好。平时人家一看见这高大壮健的年轻人,就要拉他坐下倾谈。开头都管他叫“打铁仔”,往后又管他叫“军师”、“孔明”。连村中的大姑娘,象何好、胡执等辈,都半羞半喜地和他斗斗口角,开开玩笑。这天,他先上何四伯家里,随便闲聊道:“你看胡杏多可怜,连过个年也不得安生!郭标那狗日的一天上门三趟,催着要人。也不知你家那何福荫堂要横行到几时!”何四伯说,“是呀,想起小杏子,真叫人心疼!她要是落在帝王之家,你怕还不是个绝代公主?可惜她落在孱头胡源家里,怎么不多灾多难!”马明说,“老伯,你辈分高、人望重,你出来说两句公道话,别人不能不惧你几分!”何四伯说,“好。要我说话的时候,我一定挺起腰杆站出来!”马明见谈得投机,顺便就告诉他道:“四伯,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约莫一个半月以前,江西红军打了一个大胜仗,把国民党的总指挥张辉瓒抓了,割下脑袋,搁在一只小艇上,顺着水放下来。许多人都这么说:”何四伯拍掌道:“快哉!快哉!我早知道他们能打!那时候打陈炯明、打刘、杨,打吴佩孚,不是他们、谁能打?”马明接着又说:“可是蒋介石又要搞第二次送死,如今正在打呢!他又搞出一套什么紧急治罪法,象你、我这样的人,他想杀谁就杀谁!”何四伯拿脚顿地道:“畜生!可恶!可恶!”后来,马明又闲串了胡八叔、三姑、六婶、何勤、何俭以及何好、胡执许多兄弟姊妹的家里,都说了差不多一样的话。队长陶华一听,大叫使得,就趁过年歇工之便,分散人马,多找平素走得拢的,谈得来的,一家一家地串门拜年。不消几天工夫,家家谈胡杏,户户谈红军,把蒋介石严密封锁的军事失败的消息,尽量散播,闹得人人交头接耳,满村都是风雨。
  到了初七、八日那天半前晌光景,事情就发生了。胡源正上街市,胡树、胡松照样出去串门,家中只剩下胡王氏、胡柳、胡杏母女三人。给何福荫堂管账何不周当跑腿的郭标按照向来的姿势,大甩着手,一跳一拐地走着路,带了乡公所的四名团丁来到了胡家门口,找胡源说话。胡源不在,他就对胡王氏说,何家二少爷已经出院回家,要胡杏立刻回去伺候;又说船在南渡口,已经准备好,立刻就要动身;又说不能等胡杏吃中饭,立刻就要出门;总之,他一连说了三个“立刻”,最后还大叫大嚷道:“嗨!正是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胡王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诉着,哀求着,毫无效果,就点起香来,不停地往天神香炉添香。郭标带领四名团丁,进了堂屋。他气势汹汹,两手插腰,站在堂屋正中。四名团丁有坐在矮凳上的,有蹲在地上的,有拿手指在泥地堂上画道道的,有拿生切烟包出来卷着的,都神情呆钝,毫无生气。胡杏躲在后房里,浑身哆嗦,不敢出来。胡柳见事情急了,就安慰妹妹几句,随后就一步跳出堂屋,对那些人说:“当家的不在,你们先出去。有事等一会儿来谈!”那些人不睬她。她生气了,瞪圆了一双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指着破大门命令道:“你们通通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那些人听见她口出大言,不免一齐拿眼睛厉了她一下,仍然没有动弹。胡柳气极了,她穿过人堆,冲出巷外,使唤了全部的气力,大声叫嚷道:
  “抢人哪!抢人哪!大家快来呀!大家快来呀!救命呀!
  救命呀!”
  左邻右里听见是胡柳的喊声,大人小孩一齐跑了出来,霎时间,胡家门口挤满了人,高高矮矮的,足有一百多。胡柳讲明情由,大家鼓噪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都谴责何福荫堂不讲道理。那四个团丁之中,多半是在乡公所捱过揍的,知道这左近的农民厉害,如今见势头不对,有的就想推卸责任道:“我们也是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公事公办,不得不来。”另外的就说:“上面叫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谁知道谁对、谁不对呢!”郭标也趁风扯帡道:“是呀,是呀!这不关我们的事儿。可也不关你们的事儿呀!自古道:清官难审家庭案。——你们何苦要强出头?”胡柳立刻驳斥他道:“胡说!你不讲道理,谁都能管!”郭标扭歪嘴唇说:“我怎么不讲道理?”胡柳举起菜刀,拍在砧板上,怒气冲天地说:
  “妹妹临死,你把她送回家里的时候,你没说过‘一刀两断’么?死了的,你们不要;活了的,你们就要!这还讲什么道理?”
  胡柳的话登时得到大家的附和,都说受欺负的人有理儿。郭标也明知理亏,就想法儿抵赖道:“这不能怪我。冤有头,债有主,寻不上我的事儿!”一个叫做三姑的妇人堵他的嘴道:“你别赖!到底一刀两断这句话儿,是人说的?是狗说的?”郭标没法,只得承认道:“话是我说的。可那有什么法儿呢?我不过传人家的话儿。人家改了口,我有什么法子?”另外一个叫做六婶的妇人钉着他骂道:“你算一个人?还算一只狗?”郭标叫逼得没地方退步,就跳起来说:“好,好。你们骂人!你们骂人!”何四伯排开众人,走到门前,对堂屋里面说:“姓郭的,既是不关你的事儿,你回去吧!——省得惹恼了众人,给你一个不好看!”胡八叔在人丛中使唤威武的嗓音吆喝道:“给我揍!揍那小兔仔子!”听胡八叔这么一挑,有十来个后生仔就磨拳擦掌,应声咤呼起来。郭标一瞧这势头不对,就把手一招,对四个团丁说“走!我们犯不着多费唇舌。我们回去给二叔公报告去!”众人嘿、嘿笑着给他们让开一条很窄、很窄的小路,这几个灰溜溜的角色就侧着身子,夹着尾巴跑了。众人慢慢地也各自散了。胡家母女三人正在透一口大气,却没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胡源老汉叫人用一块门板从街市上抬回来了。原来他叫几个彪形大汉打得遍体鳞伤,昏了过去三次,险些儿丧了老命。可那几个彪形大汉是谁呢?莫说胡源老汉认不得,就是街市上的雇工、伙计,也都认不得。有人说是从小帽冈的驻军那儿来的,有人说是从仙汾市的保安队那里来的,各执一词,不相上下。至于为了什么缘故,要毒打胡源老汉呢,那就更加没人知道。甚至连胡源老汉自己,也是说不清楚。据后来他自己追忆,那几条大汉好象只问了问姓名,就动手打他,根本没说理由。看见这种情形,胡王氏又只顾点起香来,往天神香炉上添。胡柳、胡杏两姊妹坐在一旁,激得都呆了,连哭也哭不出来。又幸亏何四伯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半杯跌打药酒,叫胡源老汉喝了,才慢慢醒定过来。他一睁开眼睛,就抓住何四伯的手,断断续续地说:
  “报、应。报……应。也不知、我争了、谁的,也不知、我欠了、谁的!”
  何四伯也把这里的情形:郭标如何带了四个团丁来要人;胡柳如何惊动了众人,据理力争;最后,众人如何激起义愤,把他们挡了回去;都大概说了一遍。胡源听着,一言不发。等何四伯走了,他才把胡王氏、胡柳、胡杏叫到床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就是,就是,报、应,报……应。不是么?咱欠他,咱欠他何、家的……是欠了……还、还、还给吧!小杏子,你……回、回、回到……他家去吧!”
  大家一听,都愣住了。胡杏觉着自己连累爸爸受了苦,就拿手捂着脸,心中十分悲切。她想道:“这是什么人世?自己活来做什么?不如硬顶着回去,看他何家能把我宰了?蒸了?煮了?还是磨成面面了?”胡王氏跟胡柳泣不成声,只是掉泪。
  胡源又自嗟自叹地说:
  “唉!天意呀,天意!东家——就是鬼神莫测,跟老天爷一模一样!我要什么?我想什么?我瞎张罗什么?一把米,半碗茶,——做到死,心也足了!”
  这一天,胡家沉沉闷闷地过了一天。没有人愿意说话,也没有人知道应该说什么话。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周炳听见出了事,连忙赶来探问的时候,才炸开了这种可怕的沉闷。他听完了所有的情由,就把矮方桌子一拍,使唤深沉有力的嗓音说:
  “这些人,咱们见过!就他们有拳头,咱们没有拳头?叫我出去访一访,访出了根芽,咱们揍他!至于小杏子,不用管他们那一套!看他们还为些什么能耐!咱们人多势众,怕他们什么!”
  听完了他这一番话,胡王氏、胡柳、胡杏一齐放声大哭起来,好象受过委屈的孩子一下子看见了亲人的一般。胡源就在堂屋正面的床铺上辗转呻吟,十分痛楚。后来,胡柳走进后房,挛在床上痛哭。周炳跟着走进去,安慰了她几句,自己也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周炳就轻轻趴在胡柳身上,抱着胡柳吻了又吻,亲了又亲。他的眼泪滴在胡柳的脸上,胡柳的眼泪也沾在他的脸上。两个人抱得紧紧地,又是疼惜,又是怜爱,又是愤恨,又是悲伤,回旋冲激,辨不清是什么滋味儿。这阵子,周炳觉着他最热烈地爱着胡柳,胡柳也觉着她最热烈地爱着周炳,——两个人几乎同时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再过一个星期,他俩就要结婚。想起了这件事,两人的心里同时象刀撬一样地绞痛。胡柳举起手来,一面轻轻摸周炳的前额,一面说:
  “看见这种情形,我们怎么好办喜事?”
  周炳也轻轻摸胡柳那长长的,向上弯的眼尾,说:
  “对,对,你说得对。我们改期吧!”
  胡柳问道:“改到什么时候呢?”
  周炳想了一想,就低声说:“改到打进广州城那天吧!”
  胡柳发誓道:“对,对。不打进广州城,我们不提那件事儿!”
  就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不仅把他们的新春人日搞得乌烟瘴气,同时也把他们的洞房花烛捣得无影无踪。……
  三四 大展鸿图
  三月有一天,太阳晒得红通通的,万物都在那里争妍斗丽。研究家冼鉴领着一个服装奇特,背脊微弯,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四、五十岁的人,到了芳村,经过吉祥果围,走进市头后面冼大妈所住的竹寮里。冼大妈正在挑起箩筐,准备上街,见堂侄儿来了,好不欢喜,连忙放下箩筐,又让坐,又倒茶,又问这,又问那。可是看见冼鉴后面站着的那个高大男人,她心里十分纳闷儿,不知道是什么人,该怎么称呼,该怎么招待。瞧那人的容貌:深深的眼窝,高高的颧骨,一排“哨牙”露出唇外,分明是个广东人的样子。可是广东人哪有穿那种衣服的呢?一件深灰布长衫,一条黑布唐装裤子,一对深口双梁布鞋,这又分明是个外江佬。他一开口,就说:“冼大嫂,你好么?你还记得我不记得呀?”听来不但是个熟人,而且是道地的香山口音。这时候,冼大妈已经记起这是个熟人了,可怎么也想不起他是谁。冼鉴见堂婶子为难,就提醒她道:“中队长呀!咱们的中队长呀!你怎么倒忘了?”冼大妈拍着自己的天堂说:“是了,是了。你看我多不中用!麦大哥嘛!才三,四年不见嘛!”麦荣笑道:“大嫂,你大概也五十了吧?好精神!”冼大妈说:“还五十?早出头了!”麦荣叹口气道:
  “你看你多好!白头发都没有一根。我的牙齿都动了,头发差不多掉光了!”
  冼大妈踌躇了一下,说:“你这几年在哪里发财呀?”
  冼鉴纠正她道:“大婶,我们不兴说发财。”
  冼大妈逞能地说:“知道!谁不知道?周家我那些好干儿子早就对我说过了!——可是你叫我怎么说呢?说什么才好呢?”
  麦荣又笑道:“不要紧。不是发财,也很象发财。我什么事儿都没做,整整吃了三年的‘太平粮’!不过‘发财’这两个字,我们那里不说,是忌讳的。”随后就在冼鉴旁边坐下来,把过去三年的监狱生活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说给冼大妈听。冼大妈听了,又是惋惜,又是痛恨,说:“从前坐监的尽是坏人,如今坐监的尽是你们这些人!他老蒋这样子就能保住天下?我不信!”这样说的时候,她的外表朴实无华,她的眼睛诚实无欺,表示她不是随意应酬,而是真正的不信。正谈论着,古滔和章虾领头,洪伟和黄群随后,一对、一对地走了进来。看样子,这几年来,他们跟麦荣分手以后,今天也还是第一次见面。大家使劲地握着手,好象彼此永远不会放开。古滔和洪伟抱着麦荣,差不多把他抬了起来。同时几个人嘴里叫着,嚷着,笑着,闹着,也听不清谁跟谁说了些什么话。乱了一阵子,大家才静下来,找一些矮凳、竹椅、木桩、砖块一一坐好,听麦荣继续往下说。一直到半前晌,麦荣才把个大概讲完了,最后结束道:“你们看他们是帝国主义、不是帝国主义?我什么也没有讲出来,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们,可是他们不在乎。他们一没有供词,二没有凭据,三没有证人,却一样可以判我三年!”大家又愤愤不平地把帝国主义者骂了一顿,才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古滔平素老实,这时却抢先开口道:
  “冼大妈,刚才你光顾得生气,却忘了招呼你的新外甥女婿了。”
  说完,拿手把洪伟一指,洪伟的脸马上红了一块。原来洪伟最近和黄群结了婚,还没告诉冼大妈呢。冼大妈正在愕然,黄群就指着古滔强辩道:
  “别听他的,表舅母。他和虾姐结了婚是真!”
  大家乐了一阵子。冼大妈更加愕然,听不明白。原来古滔和章虾最近也结了婚,她自然更无法知道。后来,她弄清楚了他们四个果然是两对新婚夫妇,就合起掌来,笑得闭不拢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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