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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动-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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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走”,她抬起头,脸上布满乌云,但立即又现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你——肯不肯帮我带点东西回去?”
  李乔林当然满口答应。他很高兴能用这小小的效劳来报答她以前在精神上对他的支持。
  “不过”,他忽然想到了她的籍贯,“我只到上海埃”“那不要紧,我叔叔在上海,你给他好啦。”
  “那好,你把东西准备好,今天晚上我到你宿舍来拿。”
  “你认得路吗?还是我送来?”她脸上恢复了高兴的神情。
  “认得!晚上你出来不方便,路上荒僻得很。”
  这是事实,她不再争辩。
  韩小雯一个人住两间平房。外屋是厨房,堆满了坛坛罐罐。里屋是寝室,家具虽少,却非常整洁。土墙、席顶都用打字纸糊得雪白,三合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一个玻璃镜框,里面嵌着一张褪了色的大照片。中间那个洋溢着青春光辉的漂亮少女显然就是韩小雯,左右不待说是她父母了。镜框旁边挂着一张大年历,画面是苏州网师园内景,印得非常精致。李乔林不由得站在那里,欣赏了好一会。
  “请坐,请坐。”韩小雯拉过一个方凳,又转身从墙角提起一个热水瓶,往桌上唯一的一个搪瓷杯里倒水。“听说你高升了,怎么不到我这儿来玩啊?”
  “我去过,你回家去了。”
  “啊,那是我父亲去世了。”她的眼睛一下子凹下去了。接着又说:“我请你带这点东西回去,……我妈的头晕病越来越重,这包里就是我托人买的两斤天麻”。一提到母亲,她的声间变涩了,眼睛里又出现了类似往日的那种水灵灵的光芒。
  “是啊,老年人吗……”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听说你一直在搞调动,现在进行得怎么样啦?”
  使他大吃一惊的是,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随即又转成彤红,大颗的眼泪象露珠一样滚了下来。她哽咽着说了句:“你……你怎么也来笑话我?”就扑到桌上抽泣起来。
  这下子可把他弄得手足无措。他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只好嗫喘着说:“小韩,你怎么啦?真不知道哪儿伤害了你,原谅我,我不知道……”一种又疼爱又怜悯的感觉突然降临他的心窝。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仿佛是要抚摸她的头发。眼看就要碰到了,突然,他打了个寒噤,那手象被火烫了一般地缩回来。正巧在这时,她猛地抬起头来。他心中一惊,只觉得脸上一下子热起来了。
  “不要怪我啊,小李!”她什么也没发现,只是抬起泪光晶莹的眼睛,抱歉地看看他,“我误会了,原谅我!”恳切地拉了拉那只举在空中的手。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脸,爱情的痛楚更加强烈了。那只被她轻轻摸过的手不由得颤栗起来,他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要伸出去抱她的冲动。
  “我该走了。”他迅速地站起来,故意粗暴地说,随即拿起装有天麻的小包。
  “你怎么啦?生我气啦?”她脸上的表情那样诚挚、温柔。他的手又发出一阵颤栗。
  “你看,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我你送一段。”她迅速揩干眼泪,站起来说。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夜。月光皎洁、寒冷,厂外的荒野里一片寂静,黑黝黝的山岗上,一块块墓碑闪着白光。他们默默地走了一百多米后,李乔林对韩小雯说:“你回去吧,小心着凉。”
  “不,再走一段。”她咬着牙齿说。
  又走了近百米,他站住了,转过身对着她,坚定地说:“真的,不要送了,你看你,都发抖了。来,我送你回去!”他不由分说地把她往回拽。
  她顺从地跟着他,瑟瑟发抖的身体不自觉地贴近了他,一直回到宿舍门口。
  “进去坐坐吗?”她掏出钥匙开了门锁,又转过脸来问。凄清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就同大理石像一样端庄、圣洁。他犹豫了一下,可是当他看清了她的眼神后,点点头。
  一进屋,他立即搂住了她。一对火热的嘴唇顿时紧贴在一起……接连几天,李乔林一下班就跑到韩小雯这里来,直到深夜才恋恋不舍地回去。他终于搞清了她对调动那样敏感的原因,原来,她的父母曾托了很多人给她介绍对象,但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后来好容易找到一个中学教师,她自己也还满意,玩了两个探亲假,通了一年多信;她在这里打了请调报告,商调函都发了,舆论也造出去了,不料那边接收单位卡了壳,那男的就宣布同她“吹台”,理由是不愿长期分居两地。“我妈哭得死去活来,对我说:‘阿雯呀,你就在贵州找个同学算了。只要是下江人,会说这里的话,你就和他在一起,也就好比在家乡了。我是快去的人了。不能跟你一辈子的。你找到了,只要带来给我看一眼,我也就可以闭眼睛了……’”听到这里,李乔林满以为韩小雯又会哭起来,不料她不但没有哭,反而羞涩地微笑了。“我这次一回来,就收回了请调报告。可不知怎么,消息就传出去了。你们厂的那两个家伙(他很明白指谁)到处放风笑话我,把我气死了。所以那天你问我,我还以为你是和他们一鼻孔出气的呢。”
  “哪里哪里,”他慌作一团。“我根本没有听说过。你知道,我从来不和他们来往,我那天完全是无意的……”她立即用一个亲吻堵住了他的嘴。她的眼睛发出了那样幸福、热情的光芒,他觉得她仿佛又回到照片上的时代去了……“谁能想到”,李乔林又看见了化肥厂宿舍外的那一片坟地,脚步不觉沉重起来,心想:“事隔一个月,命运又选中我给她第二次打击!当初要是我和她一齐回去就好了,那样我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他已经走到宿舍门口,忽然又退缩回来。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推他:“快逃,快逃,趁早还来得及!”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韩小雯的邻居们已经看见了他,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敲门。
  “这是你叔叔托我带来的东西。”为了避免虚伪的客套与尴尬的开场白,他一进门就拿出东西。
  “噢,谢谢,谢谢。”她用生硬而略带沙哑的声音迎接他,飞快地接过小包,看也不看就往墙边的一个木箱上一放,好象生怕它会烫伤手似的。然后,她故作客气地挥了挥僵直的手臂,“请坐。”
  他惭愧地朝门口退了一步,忽然发觉门外苍茫的暮色中聚集着一小群人,正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
  “我们里面谈吧。”他把头一偏,就自顾自往里屋走。等到他在桌旁的方凳上坐定了,她才毫无声息地跟进来,嘴唇几乎不动地问:“我已经谢过你了,你还要怎么样?”
  在惨白的灯光下,她的脸就象半透明的玉雕,稍稍点有浮肿的眼皮和小巧微凸的眼睑间,不时闪出一种奇怪的光泽。他的心瑟缩了。
  “我忙得很,马上要去值夜班。”沉默了一阵后,她又轻轻他说。
  李乔林象被舵咬了似地跳起来,猛一抬头,看到她满脸通红。他们的眼睛对上了,只见她的眼睛突然一红,不胜凄惨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开,又定定地凝视着幽暗的屋角。
  他的手颤抖了。他恨不得立即扑上去,一把抱住她,吻她的嘴唇,吻她的眼睛,吻他的脸颊,吻她的额头……然后跪下来请罪,求她饶耍可是突然,他眼前出现了牛朝杰那穷凶极恶的麻脸。他打了个寒噤,重又镇静下来。
  “那封信你收到没有?”他费劲地说出这句话,仿佛从橡皮里绞出水滴似的。
  “噢,”她轻蔑地扬起脸,不知什么道理,那两道深长的鼻唇沟给了他特别强烈的印象。“早就收到了。我恭喜你呀,远走高飞,前程万里!”
  “我……这是……不得已的……”他喃喃地说道。他原先准备好的那一篇雄辩的演说,这时却象棉絮一样塞在他喉头,一句都吐不出来。
  “是呀,你放心!”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僵硬的笑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生就这个命,决不拖累你!”
  她突然收敛了笑容,那鼻唇沟仿佛更深了。同时腾起一阵短促而凄厉的,从强制下迸发出来的袖位。这声音就象鞭子一样地抽在他心上,他愣了一愣,逃也似地冲出去了。
  漆黑的夜,天上没有一点星光。只有四下里农舍的灯光,稀稀落落的,闪闪烁烁的,象是夜游的鬼魂。
  好大一会儿,李乔林就象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跑着小步。他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一边低声地骂:“我卑鄙,我无耻,我下流,我可恶,我害苦了她,我抛弃了她,我不是人,我是禽兽……”他就这样在荒野里反复地骂着,跑着,直到凛冽的寒风呛得他再也喘不过气来了,才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一时间他只觉得天昏地转,仿佛到了阴曹地府一样。“我干了什么?我在干什么?”他沉溺在迷乱和昏晕中,依稀记得自己不久前干了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可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夜已经很深了。四周的灯光一个个熄灭了。一阵寒风吹来,几株残存的苞谷枯秆瑟瑟作响。
  他渐渐清醒了。
  “我再这样坐下去,就要冻死在这里了。起!回去!还不到死的时候。”他冷笑了一声,强迫冻僵了的双腿大步向前迈去。
  这一夜,他的头脑变成了激烈争论的讲台。一个苍老的声音首先向他发问:“为什么你刚才不把那天牛朝杰骂你的情形告诉她?当初你和她好的时候不说,是怕她和你吹;现在你要和她吹了,就该告诉她。这样她就会谅解、甚至感谢你,因为她将意识到,如果她和你结了婚,不但你要一辈子捏在牛朝杰手里,就是她也要跟着倒霉。所以归根结底,你是为了她好。”
  一个年轻的声音出来反驳:
  “得了吧!你根本不是为了她,你是为了你自己能调到苏南去,同那个比她小十岁的姑娘结婚……”苍老的声音愤慨了:“不是我要抛弃她,是环境不允许我爱她。我既然没有能力使她幸福,至少不应该给她增添不幸。”
  年轻的声音冷笑一声:
  “说得到好听!可你没看到她怎样爱你吗?你给她带来多大的痛苦啊!你还有一点良心吗?”
  苍老的声音不慌不忙地答道:
  “拿破仑说过:‘在政治上是只有头脑而没有良心的。’你还记得一九六六年吗?当邓拓、吴晗、廖沫沙的‘三家村’成为‘全党共讨之,全国共诛之’的头号目标后,当聂元梓的‘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发表后,长江省委不也曾急急忙忙地把长江大学校长、全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打成长江省的‘三家村’村长,让学生把他活活斗死了吗?后来,他们不是又把自己的亲信、宣传部长象死狗一样地抛出来吗?莫非他们当时心里不明白这些人都是无罪的好人,都是出生入死几十年的老革命,都是他们的老同志、老战友吗?当然明白。可他们为什么要如此残酷无情地翻脸,不由分说地将其置于死地呢?为了保自己!诚然,他们最终也未能保住自己,反而落得个‘舍车马保将帅’的罪名。不过,这足以说明良心在政治上的价值与地位了。为什么李乔林就应该顾全自己的良心呢?”
  那个年轻的声音沉默了,李乔林平静地睡到天亮。
  三
  早晨,当李乔林被汽笛惊醒后,他的头一个感觉就是满意。因为他居然颇为顺利地解决了计划的第一个行动,和韩小雯断了交。他原先没有料到韩小雯不哭不闹就放了他。“多么温柔的姑娘啊!”他在枕上叹息着,不由得想起了初次和她拥抱、接吻时她那富有表情的大眼睛:起先是羞涩,明明在凝视着你,可你却觉得它随时都会逃走、飞去;然后是幸福,它象夏天初升的太阳一样发出朦胧而又热烈的光芒;最后是痛苦,它仿佛冬日一样缩小了,变远了,隐没在一层透明的雾中……他心中的某一个部分又开始发痛了,惋惜和惆怅象寒风一样掠过。他真诚地同情、怜悯起她来,竭力从她的角度来看待这桩事情,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于是他的眼睛湿润了。他仿佛看到她已经发生了不幸:生并吐血,在寂寞中长逝,或者悬梁、投水、服毒、跳楼。虽然理智悄悄地提醒他,这样的事是不会有的,但他总摆不脱这样的想象。不过,这些想象越可怕、越悲惨、越离奇,就使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越模糊、越遥远、越虚幻,仿佛她已不再是一个他昨天还见过的活人,而是小说、诗歌、传奇、神话里的某一个悲剧主角,虽动人,却飘渺。
  于是,他想起了他新结识的女朋友,不,未婚妻。她那鲜艳夺目的服饰,她那波浪形的长发,她那红润、俊俏、生动、带笑涡的脸蛋,她那火一般的拥抱、亲吻。“是的,”他喃喃自语,“她简直就是维纳斯的化身!”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总存在一丝疑虑,觉得她似乎不大可能真的成为他的妻子,他的终身侣伴。“妻子,这个词多么陌生呀,”他想,“为什么她愿意嫁给我呢?她看中我什么呢?她在当地就找不到小伙子了吗?噢,对了,大学生的牌子和工资,这才是根本的东西!在那些小地方是很少有大学生分去的。”他冷笑二声,又觉得愉快和骄傲。“幸亏我还有这块招牌和这点工资,不然,真不知要波牛朝杰整成什么样子!可是,”他转念一想,“如果我不读这倒霉的大学,岂不连贵州都不会来吗?还有什么牛朝杰呢?”他自己也好笑起来,“瞧我,胡思乱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是快起来吧!今天必须着手第二步行动了。”
  第二步行动开始得更为顺利。中午,李乔林以一条大前门香烟、两瓶当地产的白酒为代价——用当地流行的术语来说,叫做“二十响”和“手榴弹”“打倒”了汪大年,使他在请调报告上签上了“情况属实,同意调出”的意见,并亲自叫厂革委会,秘书盖了章。
  李乔林想起,以前汪大年碰到他就好象没有生眼睛一样,一直到他抽到工业局去后,汪大年的态度才有了根本的变化。去年县里召开“学大庆”会议时,李乔林曾熬了一通宵,帮汪大年起草了一份“经验总结”,把电厂的“学大庆”运动吹得天花乱坠,结果赢得了一面奖旗,这件事使汪大年大为高兴。“幸亏我预先钻准了炮眼,”李乔林得意地想道,“所以今天的爆破才这样有效。”
  工业局这一关就比较麻烦,这倒不是说,陈亮权会刁难他。
  对于陈局长,李乔林一直是感激涕零的。当初他在服苦役时,多亏陈局长亲自过问,汪大年才不得不把他调出煤场,否则他早已一病不起了。去年又是陈局长亲自点名将他抽往县工业局“大庆办”,这才使他在厂内的地位全然改观。自然,李乔林明白,陈局长抽他去,一半是出于同情——陈局长自己在县里也屡遭排挤,长期坐冷板凳;一半是出于需要——工业局缺一个笔杆子。李乔林来局工作不久,就已成为陈局长的得力助手,在很多重大的业务问题上,陈局长都征求他的意见。可如今,他却要求调动,这将使陈局长多么失望啊!
  李乔林考虑再三,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对陈局长说实话,坦率地说明自己的政治处境,以求得他的同情与支持。虽然,照顾爱人关系是最有力的理由,可是,他觉得有点说不出口,尽管陈局长并不知道他与韩小雯的事,他还是怕陈局长会因此而鄙视他。
  陈局长住在城外三里多路的一个山凹里,那房子原先是土地庙的一部分,年久失修,非常破旧,他进去的时候,陈局长全家正围着一张矮桌子吃饭。
  “小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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