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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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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李,你那么快就回来啦?”看见李乔林,陈局长微笑着点点头。他是一个仪表堂堂的中年人,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宽大的前额、深陷的双目、高直的鼻梁和后梳的长发,使他具有一种思想家的风度。可他身上却是典型的农村干部的穿着:洗得发白的学生蓝中山装,凸纹已经发毛的黑灯芯绒裤,带扣绊的厚底圆口布鞋。“吃饭没有?没有吃就在这里吃——”“我已经吃过了。”李乔林随即往墙边的小凳上一坐。
  饭后,陈局长把李乔林让进内室,陈妈妈送上茶来,闲聊了几句后,李乔林单刀直入正题:“陈局长,我想调回家乡去。”
  “怎么,找到接收单位啦?”陈局长不经意地一笑。
  “是的,我有个舅舅在江苏省苏南县,他帮我活动了一下,那边已答应收我了。”
  “你在这里不是工作得挺好吗?”陈局长很亲切地看着他。“你到那边去,还不是只蹲在县里吗?”
  李乔林听出了陈局长的话外音,立即把早已准备好的演说词搬了出来:“陈局长,我跟你老说实话。陈局长这样信任和重用我,我也想在陈局长领导下,一心一意地干工作,力争做点成绩出来;但是,县里的某些人却不允许我这样做。以前的事,该算在林彪、”四人帮“帐上,不谈了。可是,时至今日,”四人帮“已打倒一年多了,中央三令五申落实政策,可他仍然拒不给我平反,不但不平反,还在编造罪名,想继续整我。”说着说着,不禁激愤起来。他的手不知不觉地捏成了拳头,不断地在空中用力挥动。
  “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有党中央英明领导,早晚会落实的!”陈局长和蔼地笑笑。
  “天高皇帝远啊!”李乔林无限感慨地摇摇头。“报纸上叫得再凶,他依然无动于衷,甚至照样整你。陈局长!你不知道,我前不久去找牛朝杰,要求他落实政策,他是怎么对待我的——”从陈局长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中,李乔林猜出他早已听说了,不过为了加强效果,李乔林还是原原本本他讲了一遍。“除非他调走”,李乔林最后总结道,他本来想说“除非他垮台”的,不过他煞住了,“否则我将永世不得翻身。”
  “他现在也不敢再整你啊!”
  “不错,现在形势不同了,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整我。再说他手里根本没有证据,想公开整我也不那么容易。可是,我是在全县大会上亮过相的人,只要没有公开平反,一般人不了解情况,说起来,‘你总是有问题才会挨斗的,为什么就不斗我啊?’我这口黑锅就只有背到死。今后不管来什么运动,我总是第一号运动员。不但我,如果我在这里成了家,连我的老婆小孩都逃不了。比如说我孩子要考大学,或者参军,或者入团入党了,人家就会说,‘他父亲有历史问题,还没有搞清楚。’那就够了……我这说远了,其实他现在都可以整我。不是说马上把我抓起来,而是用其他办法暗地里整我。自然我这辈子是休想入党或者当劳动模范了,不过到了提工资的时候,比如说我本来足够资格的,只要他轻轻一句话……”“李乔林突然住了口。他看到陈局长的脸一下子变得严厉了,嘴唇紧闭,鼻孔微张,前额上出现了两条很深的皱纹,眼睛注视着前方。他心中不禁一跳:”怎么啦?我说话不当,无意中得罪他啦?“
  沉默,虽然只有十多秒,却好象很久很久。
  “你想得太远了,”陈局长抱歉似的笑笑,表示他刚才的变化与李乔林无关。“其实不会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你年纪轻轻,前途正远大着呢。”
  听得出,陈局长说这话时,他自己的信心也不足。
  “前途?我在这里有什么前途?”李乔林忽然想起了一个新的论据:“我学的是造船,可这里许多人连船都没见过。现在报纸上不是天天在说,用非所学是最大的浪费吗?我之所以要调到苏南去,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专业对口。”
  “那里有造船厂吗?”陈局长露出专注的神情。
  “有一家配件厂,专门生产轮船上的机电设备。”李乔林毫不迟疑地说:“这是个新厂,正缺技术人员。他们就是听说我是造船系毕业的才肯收我。”
  “那好,我同意你走。”陈局长爽直地说:“只要你学的东西真正能发挥作用,对国家有利,我也高兴!厂里同意了吗?”
  “同意了。”李乔林高兴地笑了,“都在请调报告上签字盖章了。”
  “我看看,”陈局长掏出老花镜,仔细看了一遍,“原来你在那里找到爱人啦?怎么不早点说呢?”
  “嗯……”李乔林尴尬地笑笑。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陈局长以一种长辈的态度关切地笑笑。“你这个年纪也该找得啦。好吧,我抽个时间和老钱、老张研究一下,签个意见就给人事局送去。”
  “那就太感谢你了,”李乔林心中一惊,他没想到陈局长还要同钱副局长和张秘书研究,要是这两个人都反对,那就糟了。
  “谢什么,这是我应该做的。”他们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这几斤粮票请陈局长留着用,”李乔林急忙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百斤粮票,“你家人多……”“你给我那么多,自己吃什么?”
  “这是我探亲时节余下来的。我回家吃饭不用交粮票,放着也没什么用。”
  “那好,你先借给我,我秋后还你。”
  “不用了。”李乔林又从书包里摸出一只用塑料袋包装的保温杯,忸怩不安地递给陈局长,“这只杯子给你喝茶用……”“这怎么行?”陈局长惊奇地看着他,说着,就掏口袋。“多少钱?”
  “这个……算了……”李乔林支支吾吾地说。他知道陈局长是从不收礼的。去年他抽到局里后,曾拿了两瓶酒送给陈局长,略表感谢之意。不料陈局长坚决不收,推了半天,结果是照价付钱。所以这次,他改送粮票,因为这不是他花线买的,陈局长不便拒绝。而对陈局长来说,这比任何东西都宝贵,陈局长的妻子和小孩都是农业户口,口粮不够吃,听说青黄不接的时候,黑市要卖到四角多钱一斤哩。可这保温杯呢,他也明知不该送,却又不得不送。这里面有一个很微妙的道理。原来李乔林这次探亲前,副局长钱修德曾请他“带”一只保温杯。李乔林心里明白,说是“带”,其实是要。因为钱修德不比陈亮权,他是什么人请客都去,什么人送札都收的。然而,李乔林早就看到钱修德家里已经有一只保温杯,那么这回要的一定是带到办公室用的了。这一来问题就不大了。如果钱修德在李乔林探亲回来后立即拿出一只崭新的保温杯来喝茶,陈局长在对面办公桌上马上就会猜出其来源,将作何感想吧?钱修德曾多次在李乔林面前隐晦地说起陈局长的坏话;陈局长虽从来未有什么表示,但也看得出来是有戒心的。因此,钱修德既开了口,李乔林不敢不送,那么为了保持平衡,就只有同样送一只给陈局长。
  “不行,不能算!”陈局长掏出一张五元的票子,硬塞给李乔林。
  “不,不,算了……”李乔林一面推,一面躲,心里直叫苦。当他看到站在一旁的陈妈妈及孩子们脸上的那种笑容时,不禁脸都红了。
  “那怎么行?你自己节省下来的粮票我收下,你花钱买的东西我不能收。”陈局长脸上虽然还挂着笑容,但声音已经变严肃了。
  “那,我上次在你家吃的饭就得付饭钱!”李乔林灵机一动,“今天喝了茶就得付茶钱,因为你的饭和茶也都是你花钱买的!”
  “嘿,你这个小鬼!”陈局长哑然失笑。“下次再不许这样了!”
  回厂的路上要经过钱副局长和张秘书的家。李乔林很想进去恳求一番,但他忍住了。因为他知道,手里没有“炸弹”是打不倒这两个人的,反而会把事情搞僵,断绝后路。
  四
  不管李乔林怎样严守秘密,局里的人还是很快就知道了他要调走的消息。
  “小李,恭喜你呀!真是双喜监门。到走的那天,一定要请我们吃糖啊!”
  王庆仙意味深长地眨眨眼,笑嘻嘻地说。她那布满雀斑的扁脸越发扁了。
  “你怎么知道的?”李乔林警惕地问。
  “别装蒜了,都瞒得我不是?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说出来大家高兴高兴嘛!说不定明天还有用得到我老王的地方呢!”
  王庆仙是工业局里老资格办事员,虽然没有文化,可是局里就少不了她。尤其开大会时,无论是按手续借会尝扩音机、旗帜、桌布,还是开后门买烟、酒、茶、电影票,找关系批肉、油、粮,只要她出马,才能办成功。她总是在各个办公室间跳来串去,到处找人摆龙门阵,不管对谁都十分热情。她的新闻特别多,哪家的隐私都知道,又特别喜欢和人开玩笑,而且越是庸俗、猥亵的玩笑越来劲。李乔林初到局里时,很有些怕她,因为她似乎觉得同小伙子开玩笑特别有趣。后来,他发现她心地并不坏,也就由她去说,有时还主动凑来凑趣。此刻,李乔林忽然想到,她这个人消息灵通,或者可以从她嘴里掏点情报,于是也嘻皮笑脸地说:“那还用说?到了走的那一天,一定请大家吃糖——你是听陈局长说的,对吗?”
  “对,也不对。”
  “怎么叫‘对,也不对呢?’”
  “是老陈说的,但他不是对我说的。”
  “那他对谁说的?”
  “他昨天同老钱、老张一起讨论你的报告时,我坐在旁边听到的。”
  “真的?”李乔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其实心里可有些紧张。不错,前几天他用两只土手榴弹(本地瓶酒)、一条二十响炸翻了张秘书,又用四只洋手榴弹(外地名酒)、一只保温杯打倒了钱副局长,但是人心不可测,难保他们背后不翻脸。
  “假的!”王庆仙嘟了嘟嘴,“老陈把你的报告读了一遍,老钱就说,‘调动的问题我们有什么权?赵丰业调地区,我们局里一点都不知道,人事局连通知都不给我们一个。还是我到厂里去开会,才听说他手续都办完了’。”
  赵丰业的事李乔林也知道一点,他是电厂的老会计,最善于拍马钻营、损公肥私、是个厉害的财神。最近听说要搞“双打”运动了,就急急忙忙抛下他经营了二十年的旧庙,把老婆和一大堆孩子留在远西,一个人调到地区农资公司去了,因为那公司经理是他的亲戚。这件事进行得极神秘,事先一丝风都不透,直到厂里的新会计上任,大家才知道。
  “赵丰业用什么法宝打通人事局的?”李乔林非常羡慕他。
  “那有什么稀奇?人事局的谢局长和他是亲戚嘛。老陈为这事气了好几天,他说:‘我这个局长不要当了,他们眼里还有我们工业局没有?随随便便就把人调走,我们今后怎么开展工作?’”“陈局长对钱副局长怎么说?”李乔林深怕她扯远了。
  “老陈对老钱说:‘话不能那样说。小李同志在我们这里这么多年,工作一向勤勤恳恳,我们对一个同志要负责。他有困难,我们应该尽力帮助,不能一推了事!’”“钱局长后来怎么说?”
  “老钱说:‘好,走走走,都走都走,有办法的都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有我是走不了的’。也不晓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乔林微微一笑。他早就听说钱修德资格很老,是随军南下的干部。解放初曾当过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土改时因为同地主的女儿发生两性关系,受了处分降了级;四清中又因为他曾给老丈人大办丧事,搞封建迷信,被撤了职。直到“四人帮”打倒,老干部全部复职,他才当了个工业局副局长。
  “后来呢?”
  “后来?后来老陈就叫老张盖个印给人事局送去。”
  李乔林不由得想起了人事局局长谢礼民。这是一个大胖子,有一只臃肿下垂的大肚皮和两堆臃肿下垂的面颊,脸色白得出奇,下颊光溜溜的,皮肤又粗又皱,有点象大象皮,一双小眼睛深陷在皱囊般的眼皮下,发出阴沉的黯光,一看就知道是个难弄的人。他试探地问:“谢礼民这个人怕不好说话吧?”
  “这个人我不熟,听说脾气古怪得很。”顿了一下,王庆仙又说:“你请老钱帮你去说嘛!老钱以前是他的老领导呢。”
  “是吗?”李乔林心中一喜,可是一转念,“陈局长和他关系怎么样?”
  “老陈?你还不知道?为了调赵丰业的事,他和谢礼民还大吵了一架。老陈这个人啊就是脾气直,所以老是吃亏。这回评工资,小组里都把他的名字报上去了,县里象他这样资历的局长这回都提了,唯独他叫牛书记给刷了下来。”
  李乔林这才明白,为什么那天他一提加工资的事,陈局长会霍然变色。同时他又感到一种险恶的预兆,似乎在哪儿都摆不脱牛朝杰的魔影。
  接连好几天,李乔林都在紧张地窥伺钱修德的动向。他很想一气跑到钱修德的家里去,直截了当地央求他向谢礼民说情,可他不敢这样冒失。他知道,上次的炸弹只买得钱副局长答应放行,如今要请谢局长的老上司出面说情,就必须实施新的爆破。可是他千辛万苦带来的洋手榴弹只剩下四个了,是留着炸谢礼民用的,千万不能动。二十响只剩下两条,也是战备物资。土手榴弹倒还有几个,但威力有限,恐难奏效。想来想去,只有请客吃饭这条路,这是在远西社会上求人帮忙时最有效的捷径。可是李乔林自己都在食堂里吃饭,要请客又谈何容易?不错,这次他从上海带了点炸药来,可以凑合着摆一桌菜,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单身汉,恐怕请了也不会来。幸而,李乔林忽然想到,钱修德最近常到电厂来检查工作、参加会议,只须趁他下班的时候,顺便邀请他到自己宿舍里“坐一会”,不就成了吗?
  机会很快就来了。一天早上,李乔林正在局里写材料,听到钱修德无意中说起下午要去电厂开会。他立即丢下工作,赶到自由市场,价都不还,就买了一只老母鸡,提回宿舍马上杀掉,放在取暖用的小泥炉上炖。好在他现在一个人住一间十多平方米的宿舍,他自称为“我的孤岛”,不会惊动别人。
  炖完鸡,李乔林又蒸香肠、煮咸肉、炒蛋、切鸡。急急忙忙做完,一看表,四点多钟了。他赶紧跑到厂里去,显然,钱修德已经在会议室里了。他就走进旁边的办公室,先是装模作样地向会计和统计员问了几个数字,然后就坐下来聊聊天、看看报,好容易等到五点半,会议室传来一阵乱哄哄的椅子声、脚步声,他急忙跑出来,正碰上钱修德出来。
  “钱部长!”李乔林满脸堆笑地喊到。这是远西社会的规矩,百姓见官必须叫官衔,而且要按其曾经担任过的最高官衔来叫,是副职的不能带“副”字,钱修德以前曾任组织部副部长,所以大家都叫他钱部长。
  “小李,你在这里啊?”
  “是呀,我在这里收几个数字,明天工交办要的。”李乔林说着,便和钱修德并肩走着。
  钱修德是一个又瘦又黑又矮的老头,脸上干瘪得象山芋干一样。他的穿着非常邋遏,经常趿着一双旧布鞋,衣服上染满了酒痕和油迹。他喜欢三、四件中山装一起穿,风纪扣和领扣都不扣,里面的领片一层贴一层地全部翻出来,堆成整整齐齐的、鼓鼓囊囊的一厚迭,高高地、紧紧地裹住头颈。
  一出厂门口,李乔林就搀住钱修德的胳膊,低声说:“钱部长,到我宿舍去坐坐。”
  “不啦,我要回家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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