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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少女-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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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重重推开,随着一声快乐的唿哨,一顶单帽飞进来,瓦西里出现在门口,眼睛像单身汉那么滑稽。“看,我给你带什么了!”他激情地对他妻子笑笑。
“那么多鱼!”倪娜跑上去帮他卸下沉甸甸的牛皮囊,“河里的鱼都让你同来了!”
“有了家就变贪心了。”瓦西里说,“你就猛吃猛喝!等会我再返回去,山岭上人约我天亮前一块打水鸭去。”
倪娜挑出几条大个的细鳞鱼,洗了洗,就开始熬汤。细鳞鱼肉嫩、膘肥,汤色泛白,浓若羊奶,稍一冷却,浮面便会结起一层薄衣。倪娜掌勺时,瓦西里就蹲在那儿,痴迷迷地望着妻子,看也看不够似的。他的钟情于我朋友,让我在心里慢慢地接受他了。
倪娜先盛起一碗鱼汤,让钱小曼送到美妹那儿。钱小曼刚端起又放下了,原因是万林强一步跨进来。我总为了这个深深地同情那姑娘,她常常无缘无故地哭泣,陷在单相思里不能自拔。外人全能看个一清二楚,那两个人是绝无相好的可能,然而作为当事人她却执迷不悟:她感觉他是世上最好的男人,却不知爱情的两方不在于相互媲美,在于合适,就如瓶盖与瓶身,尺寸对头才能拧紧。
她多嘴多舌地插话,他在场,她就会比平时蠢十倍;他走后,她才后悔莫及,可下一次,她还会重复,那仿佛已成一种恶性循环。
我送完鱼汤回来,万林强正跟瓦西里商量开新林班的事,说这几天要抓紧把挡道的大树根炸掉。瓦西里说:“新领的炸药,雷管都太潮了,恐怕炸不响。”
“这可麻烦。”
钱小曼说:“我们帐篷烧着火,去那儿烤一夜保证干燥。”
“可倒是可以,就是要离地火龙远些,温度过高就危险。”万林强说。
“没事!”瓦西里说,“以前也常那么干!告诉卷毛,半夜别再添柴,保证没事!”
以后的事就如一场梦,浑浑噩噩,难分难解。搬进雷管、炸药时,卷毛已回自己宿舍;瓦西里撤掉了地火龙里的炭火,然后放心地把雷管和炸药靠在温热的地火龙上。但是我们忽视了爱情超乎常规的效应,让它导致一场大灾难。是夜,卷毛一睡醒跌跌撞撞摸到女宿舍门口。地火龙早已熄火,只剩下一点残温。他暗叫一声亲爱的,就势点起火种,填入大块干柴,怕它不旺,又浇了小半桶柴油,火熊熊燃起……
我只记得一大串身不由己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咯出来,睁开眼,只见满屋浓烟,带着刺鼻的硝气,当时我头一个念头是以为自己在做梦。霎间,一条尖刀般的火舌从铺板缝里探出头来,红亮耀眼,我伸过手,立时感到火力的灼热。
“着火了——着火了!”
等我们三个抓着衣物跑出帐篷,火舌已蹿到一人多高,同时燃爆声中不断夹着雷管的炸音。有几个男生冲进去抱了几抱东西稀里哗啦地扔在地上;还有几个绕到后面去救仓库的东西,但火势过大,加上雷管毕剥巨响,救火者终于不敢恋战。
火如此残酷又如此瑰丽,善得单纯的事物绝不可能有这样的磅礴气势。它腾空而起,穿透篷顶,像擎起一巨大长明灯;篷架开始纷纷倒塌,篷面软缩溶化,火像条大虫拼命呼呼地喘息,让人们在目睹它毁灭性的权势中得到了震撼。火压倒了我们的宿舍,先是一片火渣,后来就是一堆随风乱跑的灰烬。
天近拂晓,远天呈出青灰色光线;卷毛是最后一个从美梦中醒来的,他拨开黑压压的人群,走到那个劫难一空的场地,数秒钟后,他的双膝一软,兀自蹲在那儿。
火不仅烧毁了财产,还在每个人精神上进行了一遍虐待。赤脚站在地上问了半天的钱小曼突如其来大放悲声,冲淡了冷漠的烟气和压抑;大家像听到鸡鸣要起床,开始议论纷纷。
“雷管是怎么回事?”
“好玄!没炸死人。”
指导员穿着条内裤,脚杆露出一大截,冲着钱小曼嚷:“嚎什么?把雷管放在屋里点着了,我看你们是放着热酒不喝喝卤水——不要命了!”
钱小曼在眼泪中变得强硬:“是瓦西里,瓦西里说不要紧。”
“那小子真是麻子敲门——坑人到家。”指导员喝一声,“他人呢?让他来见我!”
“他没在!”有人说,“在悟热炕头吧!”
倪娜脸色苍白,这场意外仿佛使她变得老迈,“他昨夜就上山打猎了。”事后她反复说,当时她就有了不祥的预感,那预感甚至在她结婚的前夜就开始摧残她,时时让她感觉幸福滑溜溜地攒动,正在挣脱把握。她在大火中看到的是预感在狞笑。
知青头先前就叫嚷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肇事者竟是瓦西里,这大概也在他心中掀起巨澜,一时间,他空捏两拳,僵在那儿。
指导员说:“按规定办,先让这小子停职反省,等着场部来处理!”
“会不会畏罪潜逃?”知青头插了一句。
倪娜冷笑一声:“我丈夫不是那种卑鄙小人。”
“那是他识时务,”知青头说,“逃也是逃不掉的嘛,逃了就是对抗,矛盾性质就变了。”
倪娜放声大笑,人群鸦雀无声。
我们已在这片原始密林中走了整整一个白天,不消说,我们迷路了。
完成了拂晓时的那阵仰天大笑后,倪娜这个刚强女人就蜇向丛林去找瓦西里。我随同前往;她拒绝,怕我卷入事端中。她生来就会为别人担惊受怕,像老母鸡护崽。我反拒绝,坚定无比。
倪娜没去过山岭上人的木刻楞,只听瓦西里说过,从东河套那儿翻过几座山就到了。我们喘吁吁地翻了几座山,只感觉密林幽古,人迹全无,喊了阵,不听回声。快快地原路返回,又翻过那几座山,走到山脚一看,不仅大惊失色:哪里有什么东河套,那儿是拔地而起的陡峭,边上则是一大片黑森森的林子,无穷无尽无边无际,分泌出树脂特有的松香。
“一定是方位错了。”倪娜说,“我们再翻回去。”
那些土山林木紧密,荆棘丛生,并无任何印记可循。接着又翻回两座山,到了那儿小腿硬得如松木,一个趔趄就栽倒在地:眼前又到了一处陌生的新天地,一株倒立的烂朽木上结着灿烂的金色蘑菇,还有一具狍子的尸骨,骨路完好无损,呈象牙白。
“再往哪里走?”我有气无力地说。
她摇摇头;汗成串地顺着额发滚落下来:“歇一会再说,路总能找到的。”
我们一定是进了传说中的迷魂谷,坐在这儿,四面八方都是山,高低形状都相似,仿佛是在诱惑我们迷途。那是个阴天,天压得低低的,仿佛就在距林梢一米之上,利用日影判断方向也成了泡影。
这么歇一阵赶一阵,直到精疲力尽,才发现我们又转回到那具风干的狍子骨骼边。
“完了。”我绝望得心被抽得发疼,“老这么转下去,不累死也要饿死。”
倪娜没作声,佝着背在杂树棵里摘野果子,那是种珍珠大小的果实,能酿酒,紫色的,生来像染料,一吃牙就染黑,刷几遍才能去除黑斑,当地人叫它都柿。
倪娜用手绢兜了一兜。我们两个分着吃了,肚里稍有食物,元气便上升。于是再走,一直走到天色朦胧下来。
森林遮天蔽地,越往深走,恐怖的腐败气息就越浓重,而且,时而能踩到野兽新鲜的粪便,有只怪鸟凄厉地惨叫着,叫得人周身寒彻。
“倪娜,我们过不了这一关了。”
“你又来了!”她擦着手背上的血,又把手绢递给我。“你脸上也剐破了。”
我们全成了深山里的喜儿,衣服、脸、颈脖都让野刺剐得纵横交错,知觉也麻木了,这大概取决于全副注意都集中在生与死这个大关隘上。任何人都可能成为好汉;任何人也可能成为孬种,关键在于命运是如何安排的。
倪娜催促我爬上一座无名土山,在那儿寻到个窑洞般的缺口,背风,比较干燥。她说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宿营地了。
我俩半躺在土坎上却毫无睡意。月亮款款地现出淡淡的情影;有一树影投在倪娜身上,当它移开时,我猛然发觉她肩那儿薄薄的,衣服能抓出一大把。
“你冷吗?”
“不冷。”她说,“小姑娘,把你的手伸给我。”
她把我的手放在腹部,那儿微微隆起,仿佛一个美丽的花骨朵,那种线条、形状都柔美无比,令人心颤。
“倪娜,你要当妈妈了?!”我惊喜交集。
倪娜说她喜欢女儿,活泼泼会唱歌的女孩。
“她应该非常像你。”我的朋友居然要当母亲,让我沉浸在当长辈的激情中,“我叫她小倪娜,把她打扮成天使。”
“为了她,我们要坚持到底。”
“我同意。”
一个新的生命成了我们的精神支柱。与它相比,懦弱、世俗、卑怯、仇视统统污浊不堪。夜风吹来,我敞开领扣,让清风吹拂胸脯,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我明白,我成熟了,过早地激扬起母爱。
母亲曾说起过怀弟弟时,她喝痧药水,参加田径比赛,一心一意想把他弄掉,然而一次胎动就打消了她的决心;那年她二十三岁,比我晚六年受到母爱的启蒙。她加倍疼爱弟弟,现在想来,大约是怀着对先前残忍的愧疚和赎罪,母爱令她痛定思过。
草木和腐叶的涩味在夜晚聚得更紧,林涛在风中振奋地呼吼。我想象小倪娜蚕一样的婴儿胖腿,对幼小者的怜爱显然是被触动的,原本就已蕴藏已定;居然不需要新起炉灶来培养,我在内心找到清冽的善之源。
我安宁地睡去,沉着得就如一场昏迷。拂晓时,倪娜不停地拍打我的脸,睁开眼,就见她把食指竖在唇上:“嘘,别说话,看左前方!”
居高临下望去,莽莽丛林宛如仙境,乳灰色的薄雾正飘飘逸逸地游来荡去。左前方有株参天大树,一大团黑糊糊的东西在树干上蹭动。
“熊!”
“嘘——”
后来听山岭上人说,我们算是命大福大,那天要是换个风向,离得再远些,熊也能噢出人气。人气二字就那么打下烙印,我从此把它视为人类最高级、最复杂、最微妙神秘的特征。
雾霭消淡了,那一大团黑影渐渐显出体魄和四肢。它人立地贴在树上蹭动,几十秒钟后,它蹒跚行进,那庞大的腰围和臀部都很难引起我感观上的惧怕,仿佛它只是个步履迟缓的肥胖老祖母。五个月后,我特意去动物园再见它的同伴,四目相对,那黑豆小眼里的凶残使我领悟到所经历的腥风恶浪;那种后怕使我困惑苦恼:究竟是退化了,还是进步了?
我跟倪娜不敢久恋土坎,匆匆下山。那株大树被蹭秃了一大片树皮,露出粉色木质,边上还沾着卷曲的熊毛。我俯身在那儿找来找去,倪娜说:“快走吧,当心它再转回来。”
我终于没找到可以证实这段经历的明证物件,恋恋不舍地另觅新路。那等于抛弃了唯一的一次人鲁短兵相接在密林的经历。不过,人的每一天都是个不得重复的经历,难以像蚕抽丝那般抽出一根,因为它们丝丝相扣。
中午时分,顶着又高又白的日照,我们攀上一座石岗,那儿青石磷峋。倪娜扔了拄棍跌坐那儿,虚弱地喘息着,美丽的唇咧开一线鲜红色。极度的饥饿、干渴、疲惫袭来。我虽站立,却感觉随时可能栽倒、昏迷。我的小腿伤痕累累,表皮像张划满的草稿纸,乌青块像泼墨那么东一块西一块。然而目前无空顾影自怜,无暇考虑生生死死,仿佛实际得鼠目寸光;要为倪娜找到水!那是另一个新鲜的小生命神圣的委托。
我几步爬上穹顶,向四处远眺,猛然,我的心肺夏然停止活动,血涌上来淹没了胸腔,天摇地动,本能让我狠狠抓住一块突兀的怪石。
我看见了呼河。它美若一条银色缎带,在日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彩;它是一曲弦乐,是一条血管;它是庄重的母亲,是一只温柔的手;沿着它,我们便不再误入歧途。
两小时后,我们在呼河畔遇上了撑着桦木筏子的山岭上人。他给了我们一些熟肉干,卸下枪,鸣了几枪。他用夹生的汉语告诉我们,瓦西里他们寻了我们一夜,现在定在附近。
最先赶到的是瓦西里和万林强。瓦西里抱吻了他的妻子,紧拥着她,仿佛她会飞走,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相亲相爱。
万林强没正眼看我,开口问山岭上人:“有酒吗?”他接过那个酒壶,仰起脖,吹号似的鼓动双腮。他连喝三口,立时,脸和脖子都泛出春色。
他脱下外套,细心地披盖在我肩上:“小女孩,你猜我想什么?”
“想克我一顿。”
“没找到你时,我简直想揍你。”
“现在呢?”我看着他,不由慌乱起来,“不,别说了,别说了。”
他固执地站着,风吹动他的头发。半晌,他才热烈地说:“听着,我在想,我再也不能丢失她,那个倔强的丑女孩。”
“她显得要命吗?”我仰着脸问。
“是。”他说,“但在我眼里,她是个天使。”许久,他又添上一句:永远是天使。
山岭上人在那儿大声唤我们上筏子。他伸过手来搀我,在这一刹那间的接触中,我明白,这个人已成了我的恋人;这本是我早有预感的,避是无法避开的,任何抗拒都是徒劳,因为我们是如此地相互仰慕着。至于将来——跟他挽手站在筏头,我觉得将来对我无关紧要。
序六
那件事是我一生中最初萌发的隐痛:那年我九岁,有个稻黄色头发的同桌。有一天他用砖块狠砸一只猫,那只猫晃动几下便僵硬地死去。同桌找了根细绳,把死猫拖到大路中央,看来往车辆在那死猫身上轧过。一会儿,跑来个陌生男孩,对着那死猫放声大哭……
同桌为什么杀死那只猫?我问过他,他甩动麦浪般的一头柔发,回答说不知道,搞不清。后来他又上瘾似的杀了另外几只猫。
我问我外婆,她说世上有善人恶人之分。我又问为什么总是恶人欺负善人。她沉吟一会儿,说老天是公正的,善人死后上天堂享清福,恶人死后下地狱服苦役。我苦恼,那报应竟如此遥遥无期!
十七岁的秋季,我突然开始厌烦天堂、地狱之说,觉得那不过是老好人的一种理想,适于感召有改恶从善思想的人。
善与恶的抗衡将一代一代延续下去,它们都没有末日。
第六章
那真是个多事之秋。从呼河畔回连的当晚起,倪娜就开始动用积存的鱼肉,把它们烹调成各种美味佳肴。她常差瓦西里来叫我,饭桌上,她不断地把菜夹在我们碗里,仿佛我们是她的一双儿女。
瓦西里闷头咀嚼,这些天他奉命在家反省,林场来了个调查组,隔几小时就把他叫去盘问一番。显然,他的心境好不了,但偏偏强颜欢笑:“倪娜,菜烧得真有味!”
倪娜忧伤地笑笑:“那就多吃点。”
我推推倪娜,她怀孕后总特别敏感,偏爱起惨兮兮的气氛:“别担心,火不是瓦西里点的,不会出什么大事。”
“那也不能怪卷毛。”瓦西里猛吸一口气,“不知者不为罪。唉,仓库烧了,那么多工具,还有你们几个的家当!我真悔。”
“那是意外事故。”
“可别人不那么看!要上纲上线!”瓦西里说,“万林强帮我讲了两句话,娘的,一纸通知,让他卷铺盖上学习班。”
“他……什么时候动身?”我问。我难过这消息居然不是由他亲口告诉我。早晨,我曾在食堂见过他,他只匆匆给了我一瞥就擦肩而过。
“呵,他已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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