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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悠悠百媚娇-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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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舍得。」

  两个字说出口,仿佛全身力气都一夕间散尽。他想为玉飘飘赎身,然后娶她。想了三年的梦想,日也思,夜也想,整整三年,连他大哥都不能阻拦,还有什么理由要放弃?这本就是崔铭旭要走的康庄大道,平坦、顺遂、安安稳稳。来年生下一房子息,崔家祖宗面前也就交代过去了。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生活,如今唾手可得,他为什么要后退?

  桌上的砚台始终静默无声,它说不了话没有表情,就好象那个站在他身边却忽然间连气息都察觉不到的人。看到它,就想起齐嘉,心中百味杂陈,苦涩夹杂着惶恐,仿佛万丈悬崖就在脚底,看久了,就真的会一头栽下去。所以不想再看见。

  这样的话说不出口,崔铭旭嗫嚅着看向宁怀璟,却在他眼中看到一丝悲悯。

  「你让送的人怎么想?」

  崔铭旭从来不知道宁怀璟的话除了玩笑和假正经也能伤人,一言正中他心底最不愿面对之处,鲜血淋漓。

  ***

  「砚是好砚,石料是顶尖的,雕工也好,荷塘月色,啧啧……难得匠心独具。」织锦堂的掌柜把砚台捧在眼前详细察看。

  崔铭旭坐在一边木然地看着他脸上的欣喜表情。当然是好砚,手感滑腻,温润带一点微凉。砚池边雕一朵婷婷待放的莲蕾,杆茎挺直,用刀流畅优美。砚池雕做了一张大荷叶,脉络清晰,用指腹摩挲似乎能感受到那种叶片徐徐舒展的畅快。这方砚放在他书桌上良久,闭上眼都能描摹出它的形态,指尖相贴,细腻的触感还在指上萦绕,无处不可他的心、顺他的意,天造地设一般为他一人而做。

  他看着那个白胡子老头的一双枯藤也似的手将他的心爱之物翻倒敲扣,脸上时而冷漠时而精明,一直不得舒张的心也仿佛如这砚台般七上八下,不能安稳。

  宁怀璟说:「你让送的人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那傻子必然是失落难过却又会强装作无事,在他面前露出两颗虎牙:「哦,找不着了?不是什么好东西,崔兄你别急。」笑得比哭还让他觉得难看。

  眼酸了,气短了,心慌了。

  那个傻子在官场里跌跌撞撞,散朝后一个人站在阴影里发呆。他不想的,他爹想,所以他就点头。一世前途搭上自己的性命换来老父的一次笑脸和这方砚台。

  老管家说:「老爷教子严厉,少爷从小没少受罚。得赏还是头一次,也只有这一次。请公子小心照料啊。」那双眼睛看得他脸涨得通红,头都抬不起来。

  让齐嘉知道后,叫他怎么想?

  傻子不会拒绝,傻子不会哭诉,傻子不会怒气冲冲一巴掌掴得他眼花耳鸣趴倒在地。傻子面对欺负时,只会敛下一双闪闪的眼睛把身子缩进阴影里。傻子仰着脸问他:「崔兄,你和玉姑娘的好事是什么时候?」目如点漆,衬得半开的唇血也似的红,一张瘦得露出下巴尖的脸雪也似的白。

  齐嘉对崔铭旭的希望微小如在风中摇摆将熄的火苗,微小到没有。

  心脏被揪紧,胸膛下五内翻腾。崔铭旭脸上一热,脑中「嗡」的一响。

  疯了。

  「唔……这里……」老头还在蹙着眉把砚台翻来覆去地看着。

  手中的砚忽然被一把抢过,老头诧异地瞪起眼睛:「崔公子?」

  抓过放在一边的锦帕将它胡乱包好,崔铭旭风一般奔了出去:「本公子不卖了!」

  这砚舍不舍得卖?

  舍不得。

  ***

  「齐嘉、齐嘉、出来!」凌云冠的珠绦凌乱地混杂在发间,被汗打湿的发丝湿答答地落到了额前。掌心的热意穿透了锦帕,手中的砚台好似他一颗快跳出喉间的心。崔铭旭在齐府门前大力拍打着厚重的门扉。

  朱红色的大门「咿呀——」打开,从里头露出老管家睡意未消的脸:「我家少爷奉召进宫还未回来。」

  随后,大门又被关上,铜制的门环扣着门扉,发出「咚咚」的闷响。

  兜头一桶冰凉雪水泼下。

  月上中天,藏蓝深沉的夜幕下挂着一弯浅浅的澄黄,好似无情者嘴角边寡淡的笑。

  夜色渐浓,有风自无人的小巷中「嗖嗖」地穿堂而过,掀开了长衫的下摆,皮肤上惊起一身轻寒。街上的路人渐少,太晚了,再不赶着回家,家中的河东狮就得栓上门再不让人进房了。

  崔铭旭一路慢慢地走着,从城南寂寂无声的小巷到灯火通明的夜市街,一路不见有齐嘉的轿子从身边经过,脚步拖成了一个长长的「一」字。这么晚了,还在宫里……

  皇帝召他去干什么呢?初时剧烈蹦跳的心胸被夜风抚平,猜疑藤蔓般缠上了渐长渐高的失落。他又不是朝中掌控半边江山的重臣,这么晚了还留在宫里做什么?齐嘉能做得了什么?左思右想猜不透,于是手里的砚台就越发的沉重。

  前方出了什么事?尖叫声和哭喊声刺破了广袤无际的天空,成串挂在屋角上的茜纱宫灯亮得似乎要烧起来。

  「飘飘啊,我的飘飘……」一声长啼入耳刺得不知神游到何方的崔铭旭冷不防一个机灵,手腕紧接着一阵痛楚,涂着鲜红蔻丹的长指甲好似要从他的腕子上扒下一块肉。

  「崔小公子啊……」女人抓着他的手腕好似溺水人终于抓到了一根稻草,崔铭旭看到她脸上的白粉雪花般飞落,露出眼角边细细的皱纹,「飘飘,我的飘飘!居然、居然跟人跑了!」

  春夏之际总是多雨,空中「轰隆」一声就是乌云急走,撞出一道惊雷。崔铭旭托着砚台的手往下一沉,长长的指甲就再抵近一分,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飘飘她……」

  「跑了!我前两天还跟她说,飘飘你年纪大了,嬷嬷给你找个好人家。谁知道,她这边笑嘻嘻地奉承着我,一转眼就跑了!」春风嬷嬷的泪落得更急,冲得脸上东一道红西一条白,「哎哟哟,为了调教她,我花了多少银子哎!诗书、画画、弹琴、下棋、唱曲还有这一身又一身的衣裳、首饰……香粉也得花银子买啊!银子!这没良心的小贱人啊!说得好听,给自个儿赎身,她才留下几个铜板?这些年她吃下去的那些都不够!我的银子啊……」

  说到银子她哭得更伤心,好似不是玉飘飘跑了,而是玉飘飘活生生从她身上剜走了一块肉,坏了她打了多年的如意算盘:「崔小公子,你来晚一步啊!」

  她的声音太尖利,刺得崔铭旭脑中「嗡嗡」的响,玉飘飘走了,他来晚一步。一年之前他还是神采飞扬,崔家花园的柳条下抿着嘴儿跟他大嫂说,他要中状元,然后娶玉飘飘。他大嫂笑话他打得一手如意算盘,他就哈哈地笑,放言一年后自会见真章。

  现在,他考场失意,佳人不见行踪,大登科小登科无一如愿,这算什么?仿佛听到木梁颤动的声响,泥沙落在肩头崩裂的石块在身边迸溅粉碎,苦心构筑了半生的世界一夜间崩溃倒塌。崔铭旭半世顺遂,冷不丁脚下绊跤摔了个大跟头,康庄大道再也看不见阳光,他失魂落魄地捧着一方砚台,脚尖不知何时转向了那条曲折的小径。

  齐嘉,比起出走的玉飘飘,他更在意这时候齐嘉正在宫里做什么。

  一夜睁眼到天亮,上朝时神思还有些恍惚,下了朝就更显萎靡。崔铭旭转过脸,看到齐嘉穿着簇绿的官袍站在一众低头弓腰的人群里。

  陆丞相的脸色并不好,皇帝今天似乎也没什么精神。这不是崔铭旭自己看到的,只不过散朝后几位精于为官的大人们在这么说:「是不是……」

  话语声非常突兀地低了下去,几顶岛纱帽密密地挤在一块儿,又「轰——」地一下散开,人人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好似一群刚刚分了赃的苍蝇。

  皇帝的近侍灵公公在殿外招了招手,齐嘉就奔了出去。周围的议论声又大了起来,先是几位刚入朝的进士发问:「这位齐大人是什么来路?」

  周围的老臣们答道:「小齐大人是礼部的,圣驾跟前红得很。」

  「小齐……捐来的散官怎么比几位阁老还忙碌?」这就问到点子上了。

  此时早朝已散了很久,真正辅国治朝的重臣们都散得差不多了,剩下来还没挪步的泰半也就是此一闲差或是小角色,镇日闲闲无所事事,削尖了脑袋也没等来飞黄腾达的机会,倒是把朝廷襄的各家派系恩怨背得清清楚楚。

  几位「老前辈」一边步出大殿一边一摇一摆做出副以老卖老的姿势:「小齐是陛下才能喊的,记住了。咱们得管人家叫小齐大人,连陆相都这么叫,别喊错了。」

  「这么大的恩宠?」有人咂舌。

  「嘿,对咱来说是天一般大了,对人家可不算什么。御书房是什么地方?四位阁老、陆相、方载道大人、秦老元帅还有从前的顾太傅这么些个股肱之臣才进去议事的地方,咱小齐大人一个七品官也是常客。您说是多大的恩典?」

  「这……这是个什么门道?」

  暧昧的笑声低低地泛开,崔铭旭跟在众人身后,看到人们又似发现了什么秘宝般团团围成了一圈:「这个嘛,红口白牙可不能瞎说,只能有这么一讲,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历朝历代也都有……」

  「就是,没有才叫怪了。史书上都有。」

  「究竟是什么?」

  「呵呵,您几位都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的,书可比我们几个老匹夫念得热。那史书上不是专门分了一部叫……佞幸吗?」

  笑声苍蝇般「嗡嗡」地散开,「佞幸」两个字石破惊天,崔铭旭猛然收住了脚,听到几个呆头呆脑的还不依不饶地问着:「有这种事?怎么会?」

  「有什么不会的。宫里头的事……谁能说得清,能说清楚就不在这里做人了,都到下头做鬼去了。一个七品官,会治国?会打仗?会安民?说笑话也不是这么说的。陛下走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大半夜的还留在御书房里,带着出宫时,一走就是大半天,干的什么事谁知道呀?要不,就凭这位小齐大人的才干,哪能在这朝堂里站到现在还好好的?人家一世英才的顾太傅还没个好收场呢!」

  唏嘘声四起:「看不出来呀。」

  「叫您看出来了还是皇家的行事吗?这官场里的事啊,什么时候要聪明,什么时候要不聪明,学问大着呢。咱可没这位小齐大人的福气。」

  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口,还生离死别似的没有要散的意思,话语越发的不堪入耳,「弄臣」、「男宠」、「小倌儿」……夹杂着猥琐的笑声一个接一个地跳进耳朵里,攒紧了拳头也不能消减丝毫的怒意与酸意。

  崔铭旭伸开双臂隔开堵在自己面前说得唾沫星子飞溅的家伙,一个箭步冲向了宫门外的轿子,轿帘险险就要被用力扯下:「回府!」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干涩得似乎从出门到现在都没喝过水。

  「哟,这么傲!」

  「呵,这位崔小公子,状元没中上,听说心上人也跟着旁人跑了。」

  「有这种事?哈……」

  轿子晃悠悠地抬起来又晃悠悠地晃上了大街。轿里昏沉沉一片墨绿,崔铭旭张开嘴大口呼吸。虽然明白是捕风捉影,方才听到的话还是盘踞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佞幸、陛下走到哪儿就把他带到哪儿、大半夜的还留在御书房里……难怪他昨夜去齐府时他还未归,多晚的时候,月牙在半空弯成一抹寡淡的笑,城南那条寂静无人的小巷里几乎漆黑不见五指,这么晚,齐嘉还留在宫里,能干什么?

  暧昧又诡异的言语在脑海里扎了根,胸口一阵接一阵的气闷。吸取与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短促,两道剑眉快在眉心处打上一个结,轿帘在手里越抓越紧。

  「嗳嗳,崔小公子哟。」前方有人拦住了轿,昨晚还哭得惊天动地的春风嬷嬷顶着双桃核般的眼睛站到了崔铭旭面前。

  「嬷嬷有事?」崔铭旭昨晚一夜未眠,见了她,倦意更是铺天盖地而来。

  「是这么个事,有样东西我不方便拿去当铺,只能劳烦崔小公子你来认认。」春风嬷嬷急急说道,手掌一翻,雪白的掌心上多出了一串鲜红的手珠,红得晶莹剔透,光芒四射。

  崔铭旭腰杆顿时挺起,一双乌金鎏黑的眼睛严厉地扫向被他吓了一大跳的女人:「哪里来的?」

  「你认识这手珠?」春风嬷嬷被他盯得后退半步,一手捂胸,小心地问道。

  当然认识。春风得意楼下,他在幽暗的小巷里看到齐嘉把手掌紧握成拳,挑着眉问他:「你猜猜这是什么?」难得他笑得狡黠又伶俐。只为崔铭旭酒后一句醉话,齐嘉跑遍了京城才找来这么一串,这鲜红的一颗又一颗好似就是齐嘉的心血,他受之有愧。那夜的心潮澎湃至今还记忆犹新,怎么能不记得?

  「哪里来的?」崔铭旭再次问道,口气更阴沉下一分。

  「是于简之送来的。啊不,我看着那穷小子给飘飘带上的,飘飘走的时候又留下了。我谅那穷小子也送不起什么好东西,可又觉得不错,拿不定主意……」

  「于简之送的?」明明是齐嘉的。

  那么,就应该是齐嘉又转而送给了于简之。心念电转,紧绷的脸庞再沉下几分。他帮着于简之给玉飘飘赎身?满城皆知玉飘飘是他崔铭旭的妻,那个傻子明明前一刻还惨白着一张脸问他和玉飘飘的婚期是什么时候。一回头却助着于简之抢先一步把玉飘飘带走,让他在全京城面前再丢一次脸!他左思右想傻乎乎地候在齐府外苦苦地等,齐嘉却在宫里不知干了些一什么。

  齐嘉!火红的珠子映上墨黑的眸,好似两簇火苗跃跃欲动。崔铭旭手中用劲,墨绿色的轿帘「撕拉」一声,最终还是被扯了下来。



第八章

  镜湖在月光下粼粼地闪着波光,好似星辰落了凡间。

  去年三月三,绿柳抽了新芽,院中的桃花初开了两三朵,崔铭旭就在这湖中救得了齐嘉。是缘抑或是孽?百思不得其解。

  握着酒坛的手无力地抬起,晃荡的酒液溅湿了衣襟,崔铭旭一把扯落早已歪斜的凌云冠,俯下身,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狼狈不堪的倒影,脸色青白,发髻散落,潦倒又落魄。心烦、焦躁、忿怒,再甘甜的酒入了喉也是苦涩难忍。如果没有齐嘉该多好,他照旧做他傲气凌人的翩翩公子,宽袖的锦衣,高冠蛾带,整日里斗鸟觊花,不识忧愁滋味。

  齐嘉,满心满眼都是齐嘉,压抑过深的的情绪啧薄而出,湖中点点波光都映出一个齐嘉。

  状元没了,玉飘飘没了,入朝为官也不过就是这么回事。他傲了二十年,有什么好骄傲的?湖里的人在自嘲地笑,崔铭旭怔怔地看着那张越来越模糊的笑脸。那个傻子有什么好?不懂治国,不通军务,诗书也是浅陋,皇帝找他能干什么?有什么是三天两头召进宫还聊不完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干系才能与皇帝攀上这样的交情?不该想的,不该这样胡思乱想,只是思绪不由人。

  散朝后有人笑得不怀好意:「史书中专门分了一类,叫做佞幸。」

  当然不能相信,可是不信这个又能信什么说辞?于是心更烦意更乱,连辛辣的烈酒都不能平息。手臂挥处,小酒坛在树干上「卡啦」一声碎做了八瓣。

  树干后有黑影一闪,崔铭旭大吼:「出来!」被酒气熏红的眼睛盯住了交错如鬼魅的树影。

  树后转出一个人,圆脸,身材略矮他一头,一双乌黑的眼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于是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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