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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妖全文 饭卡-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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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列舰船坚炮利,我们肯定会损失一些的。”海雷丁从一摞羊皮纸里抽出敌军将领的资料摊到桌上,“安德鲁·多利亚这个人的经历我看过,是个熟读兵法的年轻热内亚贵族,实战经验多,对古典战术应用得很不错,还写过两册关于历史经典海战的读物。”
“还是个文化人呢。”红胡子捻起一本烫金封面的书册翻了翻,看完插图里的布阵又扔回桌上,对弟弟道:“我识字不如你多,你继续讲。”
“安德鲁太热爱古典战术了,所以他守城的法子我大概也能猜到几种。”海雷丁张开阿尔及尔港口海图,用炭笔边画边讲解,务求让每一艘船的监理都能理解战术,机动地响应他的命令。
作战会议进行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对夺回阿尔及尔充满信心。
公元1517年八月三号,一个极炎热的夏日,这场双方都做好充分准备的攻守大战开始了。
不出海雷丁所料,热衷于古典战术安德鲁·多利亚摆出了一字长蛇阵,将二十多艘战舰排成一行锁住了阿尔及尔港东西两岸最窄的部位,六艘以天使命名的大战列舰分列其中,以其威力极强的侧弦炮火挡住所有可能的冲撞进攻。
北非夏日强烈的南风从陆地吹向海洋,任何想要进攻的船只都能逆风行驶,想从正面突破这铁桶般的阵容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千古经典阵法。
“海盗之王,不要让我失望!”
安德鲁·多利亚腰挎银刀,身穿笔挺的海军将领制服站在拉斐尔号船首,金色肩章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和海雷丁年龄相仿,既拥有贵族高雅的仪态外表,又有职业军人的魄力和英武,是一位有如新星般耀眼的年轻将领。
海盗军团成机动队列散在港口外的海面上,海雷丁极沉得住气,一枪不放的等待着。安德鲁有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对当地的气候并不熟悉。北非夏季虽有强烈的南风,但其实风向并不固定,为了保持船队机动性,安德鲁命令所有船抛下单锚,一旦风向有变,船只就会以下锚地为原点随风飘动。
随着日头的方向不断变动,港口南风转为西风,将安德鲁的船队吹向东侧,长蛇阵最西边的梅丹佐号以西,就露出了一个船身的空隙。这是必须留下的空间,否则吹东风的时候梅丹佐号就会撞在岸边礁石上。
海雷丁等待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立刻命令右翼战神号插入这一个空隙,朝梅丹佐号发动猛烈炮击。拥有二十寸厚船板的战列舰防御力极强,实心炮弹的威力很难打穿其侧弦,即使近距离侥幸打穿,也只有一个窟窿,破坏很有限。
但优良橡木的价格实在太高昂了,只能用在刀刃上,战列舰的侧面防御厚实,但舰首舰尾却相对薄弱,因为排成一列的时候,舰首舰尾面对的都是友舰,无需特别的保护。此时战神号插入空隙,火力强大的侧弦炮全部对准梅丹佐号脆弱的尾楼猛轰,当场就端掉了指挥室。
梅丹佐号是抛锚作战的,此时根本来不及掉头反击,战神号上的海盗狂呼着“打穿你的屁股”,朝梅丹佐号被轰开的尾楼里发射链炮和散弹,这些炮弹如掰碎饼干般砸穿了船体内一层层薄木板,一路横扫过去,留下数不清无头断肢的尸骸。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天使军团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有五六艘海盗船顺着强劲的西风挤进空位,绕到长蛇阵的背后发射炮弹了。安德鲁的守阵被攻破,陷入了两面受敌的境地,眼看着一艘接一艘的西班牙军舰被打成火炬。因为船只全都原地抛锚迎战,后面的部队连接应都无法做到,西班牙就在这一刻被命运女神抛弃了。
安德鲁·多利亚不会这么轻易就承认失败,他立刻组织反攻,令两侧弦全力开火,以火炮的数量优势和军舰上的步兵向海盗军团发起反击。
狙击手趴在桅杆高处,在硝烟中寻找敌方的统帅和指挥官,海盗头目和一般船员的穿着没什么区别,但西班牙军官们却都穿着鲜艳的礼服,成了活靶子。
安德鲁命令一切有生力量寻找海雷丁的旗舰海妖号,希望能通过绞首行动扼杀掉敌军的指挥塔,海妖号的半人半鱼船首像是很明显的,可拥有那一头火焰般红发的男人却没出现在甲板上。
只有一个挥舞着漆黑巨镰收割生命的少年,成为双方船员终生无法忘掉的噩梦。
海妖如同鬼魅杀入敌阵,巨镰挥过之处,敌人麦子般倒伏下去,一片血海。尼克的重要任务之一是削弱对方的机动力,她率领冲锋队登上敌舰,砍瓜切菜般扫荡甲板水手,划破帆片砍断缆绳,西班牙军舰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原地打转。
一组链炮横飞过甲板,美杜莎号大副直接被打成三截,监理将残尸扔进海里,继续指挥作战。弹药舱起火,天使军团的沙利耶号像头着火的巨兽,在震耳欲聋的咆哮中自我毁灭。
暮色昏黄,残阳似血,双方陷入了血肉横飞的惨烈混战。
海雷丁的策略之一,就是旗舰不像往常般设在海妖号上,他本人坐镇冥王号指挥大局,用海妖号吸引炮火,因此西班牙人始终找不到指挥塔的踪影,而那些庞大战列舰却是最鲜明的攻击目标。
就在尼克如出入无人之境、接连控制了加百列号等三艘西班牙军舰的时候,热内亚的混血雇佣兵跳上海妖号,试图趁机缴获海盗军团的标志旗舰。尼克一直等得就是这个家伙,她将镰刀拆成六截,奔跑跳跃,勾着船舷越过船与船之间的空隙,以令人目瞪口呆的灵动迅速赶回了海妖号。
这是个身材修长结实的混血男人,淡棕色皮肤、脸部轮廓比白种人稍浅,身穿质量低劣的水手衫,脚上套着旧靴子。尼克在地中海沿岸流浪了这么久,从没有看过类似的混血儿,或许对方也不喜欢被人盯住自己与众不同的脸,一头凌乱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半张脸孔,只一双野兽般的瞳孔在发丝里闪出异色。
尼克的镰刀比身体更快的飞了过去,那混血雇佣兵用手中劣刀接了一下,刀背擦出几星火花。尼克又是几下追击猛砍,在佣兵身上划出几个极深的血道,对方只是闪身退避,没有还击余力。
脚步沉重滞涩,看来也不是什么高手。尼克心里下了定论,打算给他一个痛快。
佣兵的眼神像条饥饿至极的鬣狗,从尼克飞奔过来时就一直盯着她瞧,他举起手背舔了舔自己淌血的刀口,举刀向下戳向脚背,两下把靴子切开,一脚踢飞一只,接着便赤脚站在甲板上。
“不喜欢穿鞋打?”尼克问,对方只目光炯炯瞧着她,一言不发的点点头。
“好吧,随你挑。”尼克无所谓的扭扭脖子,将镰刀分握两手。
男人突然从原地消失踪影。
尼克下意识横起镰柄,当的一声,在脖子边上拦住了那把缺刃的劣刀。好快!尼克反手挥出镰刀,对方猛地向后跳去,避开了致人死命的攻击。佣兵的动作从脱掉靴子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头灵活的动物般,时而腾跃扑击,时而辗转退避,尼克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家伙不喜欢穿鞋打架了。
海妖与赤脚的佣兵战做一团,周围二十多米都没人敢于逗留,武器在空中画出翻飞银线,任何一道都可以都能砍断旁观者的脖子。
西班牙军团的猛烈炮击始终没有停息过,海妖号千疮百孔,半人半鱼的船首像被打得伤痕累累,木工组在舱底拼命堵塞弹孔,但水依然渐渐漫了上来,帆片点燃了,水手们一边反击一边救火,忙得不可开交。
尼克有点焦躁了,她碰到了前所未有的情形。面前这个混血儿虽然够强,但似乎都是本能动作,再过上几十招,未必不能将他拿下。
可始终没有听到声音。
生命断裂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他没有自己强,但自己却无法打败他?
尼克下意识的想看看船长在哪里,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总能解决她所有的疑问。
但她不能回头。
船长让她守住海妖号,吸引西班牙人的火力直到他稳操胜券,所以无论炮火多么猛烈,敌人多么难缠,她都必须留在这里。
燃烧着的帆片一块块从桅杆上脱落下来,船体的每一个部件都在烈火中噼啪作响着剥落,沥青和油漆被烧化了一滴滴流淌下来,像是海妖号最后的泪水。
尼克无瑕四顾,握紧镰刀,准备给那个落魄的佣兵致命一击。
声音!终于听到了!
她惊喜的弓起背脊,准备扑向对面的敌人。
就在此时,海妖号的主桅被链弹击中,燃烧着倒了下来。
夺回阿尔及尔的血战从下午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昨日平静的海湾已经变成恐怖的屠场,曾经威风凛凛的战舰歪七扭八倒在海面上,血肉模糊、或是被烧得焦黑的尸体合着无数木片漂浮在海水里。
天使军团六艘巨型战列舰三艘被击沉、一艘被夺取,十二艘普通军舰沉没在这片海域,伤亡超过三千人。安德鲁·多利亚不得不率残部撤退,被西班牙蹂躏半年之久的阿尔及尔重新回到海盗手中。此战切断了西班牙通往北非的海上军备供给,陆军如断了秧的瓜一样枯萎在灼热之地。
海雷丁率领的船队,伤亡不到四百,只有一艘船沉没。
但这艘沉没的船叫做——海妖号。
有一名重要下属没有回来,她的名字是——尼克。
最后一个看到她的船员报告,尼克队长被燃烧的桅杆砸中,直接落入海中。
她居然如此忠诚地执行船长的命令,直到最后一刻还坚守在那艘注定沉没的船上。
海妖与海妖号,人与船,永远在一起了。
不知怎么,海雷丁突然想起他很久以前的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也是在他身边呆了几年,后来自己决定要走,他陪送了一大笔嫁妆,还威胁娶她的男人,如果不好好对待她就把他大卸八块。可那个女人走得时候依然哭得很伤心,泪水从面纱下不停滚落下来,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她说:
“你是个不懂得愤怒和心痛为何物的男人,因为你从来没有为别人付出过真正的感情。只有你把心血、时间、精力、希望、心意统统装到一艘船上,而这艘船又突然沉没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到什么叫做心痛。”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女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打捞的结果只有一个小玩意儿,她随身装零食的小口袋,里面还有几粒没吃完的盐炒豆。
就像那个童话里讲的,墨西拿国王站在岸边等啊等啊,不知等了多久,一把小扁豆浮出水面,尼克鱼再也没有回来。
舷窗外的呼唤
一把巨大的锁头落在这扇门的把手上,宣告任何人不得入内。这其实是间很好的屋子,它坐落在冥王号舰楼第二层,虽然面积不大,但有一扇小小的木框窗,空气清新,通风良好,即使在北非最热的夏天也有微风吹拂进去,是只有顶级船员可以享受的单间待遇。
房门上还嵌着一块巴掌大的铜牌,它在屋子被锁之前就坐落在上面了,牌面擦得闪闪发亮,一柄小小的镰刀刻在上面。
这本来是一个惊喜,它将在战斗胜利之后被送给重回岗位的冲锋队队长。
工匠们按照船长的命令雕刻了门牌,桌子、床、杂物柜、洗漱的盆架、固定油灯的台座,所有家具都是为一个身材瘦小的人特别订制的型号,除了海妖,再没有一个人有资格住在这个为“最强之人”准备的单人间里。一切都准备的非常妥当,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可以按部就班的进行,少年将带着胜利的骄傲和喜悦接受船长送的礼物。
但是海妖居然没有回来。
阿尔及尔的海底战场被仔细打捞,上千人沿着海岸线搜索了两个月,每一具被海水泡涨、腐烂变形的尸体都被抬到船长面前供他辨认。
没有,什么都没有,镰刀、遗骸,海妖从深沉的海底浮现出来,又再次潜入那不可探知的世界,没有人能追踪它们神秘的足迹。
一个纵横四海的枭雄必定是个拿得起放下的人物,大本营可以拱手让给西班牙人蹂躏,旗舰被打沉可以再换一艘。为了那个野心勃勃的目标,海雷丁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能当做棋子,但这一次,他遭受了不能接受的损失。
阵亡列表和奖赏名单上都没有提到那个小小的身影,队长单人间也没有让给别人,只是落了锁。人们窃窃私语,说船长看不到尸体,就不会承认海妖已死。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又何止一个?渐渐的,冲上岸边的尸体只剩下鱼虾吃剩的碎块,基督徒和穆斯林搅和在一起,最厉害的神学家也分辨不出他们生前的信仰。
那么,他终于该死心了吧。
深夜,海上起了大风,暴雨倾盆而下。船体随着巨浪起伏,一会儿被抛上山峰,一会儿被淹没至谷底。帆片都收了起来,甲板降下铁栏和木板,盖住下面的炮舱和船员室。
天气情况大副完全能应付,海雷丁强迫自己休息,他很久没有睡过了,经常躺着清醒到东方渐明。海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密集敲打在舷窗玻璃上,大海奏出一首愤怒咆哮的乐章,在这种擂鼓般的节奏下,紧绷的神经反而能放松下来。
朦胧袭来,海雷丁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可在阵阵雷鸣和雨声中,他总觉得有种异样的声音在附近响动,凝神静听,却抓不住确切来源。
啪嗒,啪嗒,啪嗒,轻轻的,小小的,好像有人赤脚走过甲板。
船长……
海雷丁立刻翻身坐了起来,下意识寻找木地板上熟悉的痕迹。她每次偷偷溜进来洗澡,不总是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
船长……我没有……没有背叛过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背叛过!!”海雷丁翻下床,四处搜索,大声回答这个轻到近乎飘渺的声音。
船长……我是……我是有用的吧?
“当然!你是最有用的,最乖,最厉害……好孩子,回来,马上回来!!”
油灯映射下的房间影影绰绰,海雷丁踢开浴室门,空的;掀翻榉木柜,也没有。他是不是要所有人举着火把,设置放入食物和金子的牢笼,才能捕捉到这个飘渺的灵魂?
船长……船长……船长……
无形的灵魂轻声呼唤着,红发恶魔,海盗之王,这个在一切敌人和下属面前毫无破绽的神祗形象,终于在无人处崩溃了。他双目通红,高声咆哮,像头发了疯的狮子在船舱里狂翻乱找。
海雷丁曾以为自己能承受失去一个下属的损失,也能在任何情况下把感情控制在理智之下,但——他估错了那个孩子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她是什么时候超越了下属的位置?又从哪里得到了扰乱他理智的力量?他又是何时……何时……
不知道,没答案。
一个有着漆黑双瞳的混蛋小偷轻巧地钻进空隙,无声无息的翻过他心中的高墙,在那里留下了一串刻骨铭心的小脚印。
悔恨,悲痛,愤怒,一切一切冲了上来,就像许多年前,他将妹妹的骨灰抛洒在海中一样。
最终,海雷丁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在舷窗外,在暴风骤雨中。一个苍白纤细的身影立在黑暗中,湿润的长发海藻一样披散在肩头。不存在于世上的海妖,像一团飘渺雾气漂在海面上,沉沉浮浮。
船长,别赶我走……求你,别赶我走……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孤独的灵魂轻声乞求,轻轻拍着窗户,浑身湿透。
“我不会赶你走的!绝不!回来,立刻回来,永远呆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你去送死了……小东西……好孩子……尼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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