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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厌倦-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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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三天,他们一直在一起,他带她吃尽广州美食,去白云山看日出,亦一起去光孝寺烧香拜佛,她在香火缭绕里,许了个愿,她对佛说,请让我,重头再来。
  佛相慈善,应承了她。
  她拿出一部分钱寄回去,另外的悉数存了银行,一个人也没有说。她不再缺钱,她惟一所希望的是自己可以失忆。
  忘记在广州所经历的灯红酒绿,她将所有的衣服都送人了,仍然穿着来时的那套简朴的衣服,扎起马尾辫,坐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室里,有一瞬间,她希望衣服里裹着的身体没有经过那些手指的流连,没有沉沦过,没有腐烂过。
  念头一闪而过,就被自己否定了,她不曾后悔,即使再回到两个月前,依然会南下广州,承担起自己的命运。
  凌言重生了。她努力学习,做优等生,分配到好工作,来到A大,很快就做了A大历史上最年轻的系主任。
  谁也不曾想过,凌言有过不堪的往事。凌言有时候自己也不记得,偶尔想起,有片刻的陌生,想起那个浙江的商人,她执意不留任何联系方式,彼此丢掉。
  见到纪初时,凌言蓦然间触动了内心极隐秘极柔软的一部分。她很想去帮纪初时,阻止她往下坠,可是没有用,还是眼看她一步步走远,比当初的自己还要走得荒凉。
  她所能做的,仅仅保住她的学籍。
  一个人想放弃自己时,别人是无法救她上岸的。凌言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楼下穿着黑衣长发披肩的纪初时。
  她说这句话时,已经有一些冷漠了,她亦恨纪初时不够自爱,辜负了自己的一腔怜惜。
  也不是没有一丝阴暗的欢喜,她想,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那样坚强,从困境里爬出,重头再来。
  五年前,当年动过她脑筋的刘启生破产了,被债主追杀,逃到外省去了。她听闻这个消息时,脸上挂了一缕不自觉的笑意。
  她的丈夫是公务员,踏踏实实地上下班,不搞婚外情,又做得一手好菜,性生活一周两次,比较和谐。她想,明年就要个孩子吧,再拖下去,生育就会有危险了。
  七月某一晚,酒吧打烊得很迟,三点多了,伊莲娜要请大家去宵夜。陈妩累了,便和小兽先回去了。珍珍和嘉宝迟疑了一会,也各自找了借口推脱,伊莲娜转过头看着初时,伊莲娜妆容半褪,头发微蓬。
  初时点点头说,我同你去。
  伊莲娜拦了出租,带初时去A城最好的酒店,初时有点讶异,夜宵而已,不用那么声势浩大吧,她拉了拉伊莲娜,无所谓,随便吃点就行了。
  伊莲娜笑着说,我请你。
  在雅客酒店的十八楼顶层餐厅,凌晨四点,她们坐在那里,俯看整个A城,灰黑的,一望无际,像海一般。伊莲娜叫了两瓶轩尼诗,餐厅里除了她们,只有百无聊赖的服务员远远地坐着,背景音乐是刘美君的《一双旧皮鞋》,很老很老的歌了,甚至这位歌手的去向无以得知,不期然地,却撞见了这一首歌,刘美君独自一人唱着。
  他乡里跨过冰雪的疆界,踏着长路与短街,始终靠近我,不怕风霜阻,是这双旧白皮鞋,想起爸爸,将粗线每步每针地紧拉来造这鞋,交给我沿路穿戴。
  伊莲娜抱着酒瓶幽幽地说,我爸爸也很疼,我离家那天,他送了很远很远,他一直希望我回去嫁个好人。前年,他死了,死的时候没有看到我最后一面,眼睛都不曾合上。伊莲娜声音凄凉,我回去后,帮他合上了眼睛,别人去合,都没有用,他不肯瞑目。
  伊莲娜仰脖喝了一口,初时,你信不信有鬼,信不信这些呢?
  我不知,初时想起母亲,低下头,我希望死后,什么不要有,成了灰,便了结了。
  我希望有,伊莲娜抹了一下适才情绪失控落下的泪,勉强笑着说,这辈子的遗憾,还有下辈子来弥合。
  管以后呢,活好现在,已经是奢侈,初时打了个哈欠,倦意又深了些,面前的伊莲娜仍然在絮絮地说着话。渐渐的,初时成了聆听者,她从不知伊莲娜会这样地好说,和平日的她有极大的不同,平时,她冷冷的,把头抬得高高,说话也简洁。
  天微微亮了,透过落地玻璃能清楚地看到日出,也能清楚看到这个城市慢慢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了,初时晃了晃酸疼的脖子说,伊莲娜,我们走吧。
  伊莲娜对初时说,谢谢你。
  神经,是你请客,初时说。
  钱财不过是身外物,伊莲娜给了服务员一百块小费,出手之大方,使昏昏欲睡的服务员吓了一跳,急忙跑去拉门。
  次日,伊莲娜叫陈妩替她结算工资,她说,我要走了。
  陈妩点点头。
  伊莲娜伏在吧台上,打了个响指,来瓶红方,让我痛快一下。
  陈妩转身从酒柜里拿下一瓶,算我的。
  伊莲娜笑,不用,我们谁也不缺钱,是吧,她眯着眼睛笑。
  陈妩拍拍她的肩,顿了顿说,你要好好的。
  伊莲娜那夜喝得东倒西歪,陈妩叫小兽送她回去,小兽正和珍珍玩猜拳,有些不情愿。陈妩脸一拉,你去不去?小兽咕囔地扶起伊莲娜走了,走到门口时,伊莲娜攥着门把不肯走,陈妩走过去,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柔声说,走吧,伊莲娜。
  伊莲娜终于离去了。
  嘉宝朝初时使了个眼色说,你知道么?
  什么?初时问她。
  伊莲娜要嫁人了。
  嫁人?初时一怔,没听她说过啊。
  嘉宝吐了个烟圈,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做她爸爸绰绰有余,陈妩也知道。
  初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想起昨晚在雅客餐厅,伊莲娜似乎说了一些关于婚姻的话,但她没有仔细听。伊莲娜昨晚有很多心事,想要找一个人倾诉。但初时太倦了,伊莲娜的忧愁都散在了稀薄的空气里,散掉了。
  秋天很快就到了,初时已经很久没有去学校了,漫堤的生意还是很好。A城所有的宾馆酒店初时都去遍了,她在那条街上已经很红,这样的名声于她,绝对不是件好事,她有些害怕起来,想要脱离漫堤。
  正在筹划时,陈妩突然决定结束掉漫堤。那天,刚刚七点,客人还没有来,陈妩把她们都叫过来说,漫堤再做一周,就要转手了,如果她们愿意做,便继续做下去,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换了个老板。
  嘉宝说,我不做了,我想歇一段日子,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毕竟,这里有她十四个月的青春时光。
  珍珍表示会继续做下去,她说,A城大大小小酒吧数百家,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做生不如做熟。
  陈妩看着初时,你呢?
  初时摇摇头,我也不做了,最近功课也有些紧。
  她说功课时,她们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她,似乎讶异她竟还关心功课这种事。初时有一些窘意,为了驱逐这种感觉,她又故作轻松地加了一句,我还是想拿毕业证书的。
  嘉宝嘴角上不客气地挂上了一缕冷笑,珍珍也在笑,她们都看穿了初时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心态,觉得有点好笑和鄙视,既然出来做了,还扮什么纯情。
  初时被她们这种反应搞得有点窝火,她在心里冷冷地回了一句,即使出来做,有学历,就比你们高贵。
  最后一天,生意异常的好,但小兽没来。初时回想了一下,小兽似乎有好几天没来了,她厕身问陈妩,小兽呢,怎么没看到他?
  陈妩缓缓回过头,蓝色灯光下,陈妩的脸有些凄厉,她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她掉过头去,正好有个熟客来,她便过去了。
  珍珍拉了拉,压低声音说,小兽跟了个男人,啧,小兽真看不出来,男女通吃,够猛的。
  初时忽然觉得头痛,她倚着吧台,抬头看吧台上方精美的挂灯,发了会儿呆。嘉宝在另一边用微波炉打了盘爆米花,真香啊,这种香是奶里奶气的,能够闻见爆米花本身的微甜。
  起先是硬硬的,小颗粒,经过高温,慢慢膨胀成了另一种,香香脆脆大大空空的物体,在一定的条件下,任何东西都会变质的,那些条件,可能是时间地点,也可能是天气心情,或者诸多不可预料的因素,总之,都会变。
  生活充满了变数,而自己彷徨其中,所能做的不过是接受一次次变,完全没有力量抗拒命运。初时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每个人都是一片秋天的正往下坠落点不确定的叶子。
  终有一天会尘埃落定,命运就像一只黑匣子,啪地一声,合上了结局。
  离开漫堤不过几天,初时就发现自己已经适应了那种夜夜有去处的生活,或者说已经适应了大手大脚花钱的生活。于是她去做啤酒促销,其实,她自己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是做暗娼。
  她找不到自己了,从这张床渡到那张床,二十一岁,青春尚好,清纯不再。
  她在锦都幽幽地看着张耀明和裘暮呈一同来一同走,心就像一张被撕裂的纸。偶而,她回想起与张耀明在晚亭说的那些话。她说,我们不适合,张耀明忧伤地看着她,握紧她的手,靠近她,额头相抵,他低声说,我不介意。
  他那般诚恳,可是来不及了啊,初时在心中凄切地反复念,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她还是挣脱了他,飞快地逃走,她听到他在后面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满世界都是回音,纪初时纪初时纪初时,她跑到体育馆边上,趔趄了一下,然后停下来,抱住头,失声痛哭。
  她把眼睛都哭肿了,把心都哭碎了,把天空哭得落下了雨,忽然之间,阴云密布,大风横扫,豆大的雨点没有预兆地砸下来。她懵了会,衣服顷刻湿透,急忙退了几步,跳到体育馆的屋檐下,她靠在玻璃门上,泪水始终像面前的雨,不停不歇,无休止地。
  她想起在硕镇那场最初的不伦之恋,不伦,彻底地,无论站在哪个角度都荒唐,都是罪,她想起自己在画室里一次次敞开,灯光的暖,投射于身体的凉,想起在大同小异的宾馆里暧昧的床,她剧烈地痛起来,她不能置信,也不能否认,她只觉得自己无法与整个命运相抗,必有一股不可违的凶狠力量,将她推向了今时今日这种处境。
  雨势渐渐小了,有个人站在她面前,他也是湿的,走过来,轻柔而坚决地将瘦弱的她拥入怀中,瘦弱的她,哭泣的她,微微发颤,她哭得那么委屈而无助,她怨恨自己,而不得救赎。
  她随他回去,他住在老城区,她洗了个热水澡,用他的洗发水,他的毛巾,穿了他的白T恤,很宽很大,也很长,她将两人的衣服都洗了,拧干,一件件挂在阳台上,她够不到竿,便拖了张椅子,站在上面去够,她只穿了这么件白T恤,手一抬,便露出曲线优美的腿。
  她那么美好。
  头发湿湿,脸是干净的,一点铅华都没有。她生来便是让他来爱的,他想,可到底是为什么,他们互明心迹时,已离得这么远,这么远,远到两人齐齐心如刀绞。
  她睡在他身边,他们只是这样睡着,她吐气若兰,睫毛微动,唇边有甜美,这房间里,只有他们的爱缓缓流淌,无关任何欲望。
  他们都有倦意,模模糊糊地睡去,断断续续地醒来,半梦半醒,看到对方在,心安了,又跌回梦里,梦里,他们也是这样相拥而眠。
  一直这样辨不清现实与梦境。
  后来,初时经常过来,她有钥匙,无论多晚,她想念他,便过来,不开灯,熟练地摸进他的房间,在他边上躺下来。有时,他被惊醒,闻到她身上的香味,便在黑暗里微笑,那种香味在梦中萦绕,有她的夜,漫长又短暂。
  那么长,似乎他们已经睡了一生那么久,那么短,似乎一转眼,一生便过去了。
  乍冷还暖,搂着初时,张耀明常常会没来由地想起郑愁予的一句诗,左脚才下午,右脚已黄昏。他们在一起时,他对于时间的流逝,特别地特别地忧伤。
  他们一直止于拥抱与亲吻,至死也不曾欲望交织。彼此没有言语沟通,却心照不宣,他们企图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将这份感情变得与众不同。不得到她的身体,他之于她,便是不同的,不让他得到,他与别的男人,便是不同的。
  是这样吧,未曾一路至底的迷恋,将成为最大的诱惑,存活于彼此心头,隔了许多年,也因为有所憾,而不忘。
  裘暮呈出现了,九八年夏,张耀明终于成了她的虚妄,她眼睁睁看着裘暮呈,一点点蚕食了她的温暖,而张耀明,一点点淡出了她的生活。
  她再也没有用过那把钥匙,知道自己终于没有资格了,钥匙仍然保留着,偶尔拿出来,手指轻轻地在弯弯曲曲的齿轮上,一路摸过去,她和张耀明的柏拉图之恋生锈了。
  这是迟早的事,她明白,她不能与他光明正大地恋爱,亦不能阻止他去健康正常地恋爱,她必须忍受内心的痛楚,呈上祝福于他。
  她不能要求他一直停留在原地,他须得往前走,遇上别的女子,过另一种生活。
  她经常经常地醉,经常地经常地不能睡,经常经常地落泪,也经常经常地需要别人的抚慰。渐渐地,她觉得与别人睡,不仅仅是为了钱,而是真的真的寂寞难面对。
  她在锦都几乎天天都会与男人一同走,去吃夜宵,然后顺理成章地过夜,她努力驱逐张
  耀明的身影,努力地笑,努力变得坚强。
  可这一切表面的伪饰,多么容易被摧毁。
  那是她生命中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个夜,她不能预知。穿着很平常的黑色短袖毛衣,露出好看的脖子,十二点时,保安来叫她,说外面有人找,她出去了,这一去,再没有回来。
  保安说找她的男人戴了幅墨镜,中等身材,穿一身灰。
  一辆黑色轿车接走了她,一共有三个男人,葛笙几乎是强行带走了她,她想大声喊保安,可嘴被他抚住了,她被塞进了后座。
  另外两个男人用不好怀意的眼光打量她,她按纳住内心的惊恐问葛笙,你们要做什么?葛笙的双臂紧紧环住了她,嘴角一扯,露出她所熟悉的邪邪的笑容,做什么,你是做什么的?
  放开我,她尖叫着。车子开得飞快,飞快,已经上了公路。她薄薄的毛衣被葛笙和另一个男人一把扯下,衣衫褪尽,她在狭窄的空间里徒劳挣扎着,她的头被葛笙按在大腿上,另一个男人野蛮地侵入了她,激烈地运作起来。
  重重的噩梦摔在她身上,她发出了凄厉的哭声,犹然听到葛笙在边上说,怎么样,我说这妞不错吧,她是天生的骚货,她就喜欢这样。
  车子飞快地朝夜幕深处开去,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轻,好像已经浮起来了,身体软绵绵却又分明是极痛极痛的,仿佛被人拿着刀一片片剁着。她发不出声音,嘴茫然地张着,她很疲倦,想起了容真,在内心深处涌出一声呼喊,妈妈,妈妈,救我。
  她也想起了张耀明,想起自己爱着的那个男人,她哭了起来,头发零乱,大汗淋漓,她被肢解了,撕裂了,坠入了世界尽头,她要回家。
  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车子停在了路边,然后又开了,继续疯狂地往前,身上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他们欢笑着,在夜的风里尽情羞辱她,随意翻动着她的身体,用他们的粗暴,占据了她的柔弱,她无力抗拒这场铺天盖地的波涛,她被淹没了,连呼吸都不能。
  再后来,她被推起来,歪歪地倒在车门上,野外的风将她吹醒,她赤身裸体,看到了天上的月亮,她勉强睁开眼睛,然后回想起三年前的中秋之夜所看到的满月。
  一样的月光,不一样的她。
  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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