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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湖鸳梦-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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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还是在渔船上的时候。有一回,养在水笼子里的两条大花鱼不见了。水笼子本来是吊在船梢舵旁的,行船的时候总有人掌舵,居然无声无息地丢了鱼。
  老米头子低声对米篮子说:“鱼被水獭猫拖走了。”
  米篮子那时侯还很小,便问:“水獭猫是什么?”
  老米头子告诉米篮子:“水獭猫是淹死的猫跟水里的獭成亲养的,头像猫身子像獭,肚子饿了能吃一头牛。”
  米篮子吃惊地问:“水獭猫能拖得动牛?”“水獭猫怪就怪在这里,它拖牛就变得比牛还大。”11“会不会吃人?”米篮子有些担心。“吃,最爱吃逞强的大男人。水獭猫的鼻子能变成两根管子,它拖到人,就用鼻子吸人的脑浆。水性再好的人,被水獭猫沾上了就完了。”“那它会不会上我家的船?”米篮子紧张地盯着爸爸。“水獭猫不敢离水,出了水它一两力气都没有。除非它成了獭猫精,修成了人形,力气跟人差不多。”老米头子这句话让米篮子安了心。
  可眼下米篮子安不了心。是她要那壮汉下河的,万一这河里有水獭猫,那水獭猫又以为他是逞强的大男人,那可怎么得了?米篮子听见自己的心跳,这心跳好像还带动了托着小船的两棵树也跟着晃动。米篮子觉得头晕目眩,只好闭上了眼睛。“嗷———嗷———嗷———”北岸传来起哄的声音。米篮子忙睁开眼,只见一个人头顶着一只石臼,两手各夹着一只石磙,直奔北岸河滩。那背影经霞光一照,整个成了一个铜浇的男人。碌碡骨黄力宏一趟又一躺地下河上岸,大概一个时辰,那沉船上的石器差不多被捞上了岸,那船也跟着浮了上来。
  那女船主拉住碌碡骨黄力宏,给他磕头。碌碡骨黄力宏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大礼,忙叫她起来。“恩人,要我怎么答谢?”那女船主道。“谢什么谢,我能捞上来就捞上来呗。”碌碡骨黄力宏边摸边甩身上的水。“以后心不要大,少装点就沉不了了。”
  那女船主还是不肯他走,非得要他开个金口。
  碌碡骨黄力宏嘿嘿一笑,走到小山似的石器堆旁,挑了件守门的小石狮子夹在胳肢窝,又跳到河里,露着上半个身踩着水回到南岸。周围看热闹的一片叫好声。叫好的人哪个也不会想到,夹着小石狮子还能踩水这一高招是做给谁看的。
  碌碡骨黄力宏水淋淋地走到米篮子跟前,“嘭”地放下小石狮子,仰头叫道:“给你的!下来吧!”
  米篮子从小到大记不得有谁送过她礼物,这倒好,头一回送的就是这么重的礼。心头一热,有种冰凌落地喳喳响一样的激动,腾地站起来就要跳下来。碌碡骨黄力宏没等她跳,双手一托,连人带船一块儿端到地上。
  米篮子盯着铁浇铜铸的男人,大滴大滴的眼泪直往下掉。
  碌碡骨黄力宏见米篮子哭,没了主张。
  米篮子哭着说:“你一个猛子扎下去,半天不出来,我以为你被水獭猫拖走了。”
  碌碡骨黄力宏嘿嘿一笑:“水獭猫是我养的,它敢拖我?”
  米篮子扑哧一笑,能把整船的石器捞上来的男人是铁汉子,水獭猫不敢逞强来拖他。米篮子突然想起眼前这个在她心底生了根的男人,居然还不晓得他的名字。“还没问你的名字呢?大哥。”米篮子跨出小船。
  碌碡骨黄力宏拍拍肚子朗声道:“先问我的肚子吧!”他的肚子里发出阵阵轰鸣声,像闷雷,不想听见都不可能。
  米篮子这才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脸一下子红了。人家出大力捞石器,肚子早就饿了,何况快到吃晚茶的时辰了。可是帮里的船都不在黄家墩,怎么弄饭给他吃呢?这也叫忙中生计。米篮子想起小划船上有只熟猪头,正用荷叶盖着呢。那是从溱潼买回来做菜用的,够全帮二三十口的人吃上一顿。
  叉鸡帮生意好的时候,经常弄只熟猪头回来换换胃口,天天吃鸡,都吃出鸡屎味来了。31“大哥,我船上有只熟猪头,我去拎给你,算顿饭。”溱潼街上的熟猪头是用五香、八角、串鼻香熏烧出来的,不用闻,想一想都会流口水。“反正不是你家船上的鸡就行。”
  这话一出口,碌碡骨黄力宏和米篮子同时想起了一个人来。那人就是小脚四老太。黄家墩的人不吃叉鸡帮的鸡,也不坏叉鸡帮的事。连叉鸡帮的人都晓得这规矩。这是小脚四老太早前发过的话。
  自从姓黄的来到黄家墩,接二连三有了三四代人。碌碡骨黄力宏算是第三代,黄志仁算是第四代。当初逃亡的老弟兄五个,全都归了祖茔———姜堰白米镇附近的小虹桥。第二代中四房子息稍微旺一点,也就是小脚四老太这一房。让人跺脚的是只有一个名叫长生的儿子长大成人,为她带来了三个孙子。之后,这个长生年纪轻轻地也回了祖茔。这样,第二代成了男丁的空档。黄家墩的头一代只留下个裹小脚的四老太,颤巍巍地跨过第二代,像那棵老楝树一样看护着黄家墩。
  看护着力高、力广和力宏三个嫡孙子。有一年发大水,力高带着一家子去了江南吴江八汊替人家捞淹在水里的稻,再也没回来。也不晓得受到八仙中的那个仙家的点化,力广跟他的“女将”去了南茅山修道去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留下个儿子志仁在黄家墩。第三代中只剩下个碌碡骨力宏一人乐滋滋地将自己圈在黄家墩。碌碡骨最听小脚四老太的话。小脚四老太说不吃叉鸡帮的鸡,也不坏叉鸡帮的事,自有她的道理。
  在叉鸡帮来黄家墩歇脚之前,小脚四老太还没怎么老。
  有一回,快到傍晚的时辰,小脚四老太下西河口小码头去淘米。淘萝还没放进水,只觉得水都变红了。小脚四老太以为哭儿子哭花了眼。掬一捧水一看还是红的。小脚四老太觉得有点蹊跷,四下张望,见在旁边河滩上趴着个人。换了其他老人,不吓死也会吓昏。小脚四老太眉毛都没皱一下,放下淘箩,就一拐一拐地挪过去了。
  想当年,小脚四老太也是从有头有脸人家出来的,要不然也不会裹小脚。不过帮四老太裹小脚的人,连着做十八个梦也梦不到裹小脚的人会跟着黄家逃到下河来看荒田。小脚四老太在荒田里住惯了,看着丈夫和他的老弟兄们一个个像秋天的芦苇一样干枯飘零,自己却青枝绿叶地活着,她怀疑她自己成了死不了的“秋婆子”———溱湖人相信,活得太长的老太婆会长尾巴能成精,专吃自家子孙的阳寿。后来白发人送青发人,儿子长生壮年而死,小脚四老太淌完了一辈子的眼泪之后,她更担心自己会变成“秋婆子”,好在一直没有尾巴长出来。其它的事,哪怕天塌下来,也不会让她心惊肉跳了。
  小脚四老太凑近一看,见一个男人模样的人身上血迹斑斑,闭着眼睛喘着气,一条腿挂在水里,像染坊在染红布。“这个人再淌血就没得命了。”小脚四老太心想,赶紧对着岸上喊了两嗓子,没得一个人听见。这也难怪,晚茶前大人小孩都没归家,都在荒田里散着呢。
  小脚四老太蹲下来拖那人的胳膊,想把他的腿拖出水。
  没料到那人太沉了,没拖动,小脚四老太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小脚四老太只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那人倒好像气都不喘了。“救人救到底,积德保孙子。”小脚四老太手脚并用,爬到河边,拼着老命,把那人流血的腿拽上了岸。那哪是腿啊?裤子上血淋淋的一片,分不清哪儿还在往外渗血。
  小脚四老太对着那昏过去的男人自言自语道:“权当是我儿子借你的身子还魂。”说罢,解下新做的裹脚布,将那人的伤腿齐整整地包扎好。那人的伤腿不再渗血了。
  晚归的黄家人来河口找小脚四老太,发现四老太光着从不示人的小脚坐在河滩上。大伙儿赶紧七手八脚把四老太背上,连带那昏死的男人一同弄回家。
  小脚四老太住在一个结结实实大的“顶头虎”里。黄家墩有十几座草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黄家墩靠着荒田吃荒田。黄家墩前面有砍不完的芦苇,盖座房子像堆座草堆一样简单。原先老弟兄五人一人盖了一座草屋。后来各房生个儿子就盖座草屋,到了碌碡骨力宏这一代,黄家墩上已有了十几座草屋。等到头一代们都过了世,留下个小脚四老太。各房合议,在黄家墩正中间腾出块地方,专门搭了个“顶头虎”。这是晚辈们孝敬她的,让她独住静养。一有个风吹草动头疼脑热的,大家好照应。
  回到“顶头虎”,小脚四老太重新裹好脚,打发各房的人回去。她见大伙儿不肯移步,唬着脸说:“我积德行善,想救人一命,他怎么会害我!再说我是过一天少两个半天的人,还怕什么?”小脚四老太脚小胆大脾气大。平常挺和气的,一旦发起火来,就像浇了油的柴草着了火,烤得人不敢凑近。大家听了她的话,只好散了。
  小脚四老太点上油灯,用土法子给那人敷了药。赶紧煮了米粥,舀了一碗米汤,浸在水里凉透,给那人灌下。然后,拿把蒲扇给那人扇风赶蚊虫。黄家墩的夏,并不很热。黄家墩最富有的除了芦苇柴草,就是满脸满怀满屋子的风,自然还有满把抓得起来的蚊虫。每到晚上,黄家墩周围摆上一圈弄湿的茅草,用火点上,只见浓烟不见火。要的就是浓烟,好差遣它熏蚊虫。还有些不怕熏的闯进屋内,那就得靠蒲扇显身手了。小脚四老太扇了一夜,油灯灭了,天亮了。那人哼了几声,把迷迷糊糊的小脚四老太惊醒了。“你没死啊!快把我的手扇断了!”小脚四老太喝道。
  那人咧嘴一笑:“谢———”声音虽弱,却透着劲道。
  过了两三天,那人已坐在小脚四老太的“顶头虎”旁的一棵大楝树下乘凉,还能拿着那把大蒲扇替老人打扇。要是被不知情的外人看到,还以为是孝子与老母在一起呢。
  那人问:“老奶奶,你晓得我叫什么?干什么的?”
  小脚四老太垂着眼皮摇摇头。
  那人又问:“老奶奶,那你怎么敢救我?”
  小脚四老太睁开眼睛,瞪了那人一眼:“见死不救,那要损德。哪管你是张三还是李四。”“可我不是干正事的人。”那人声音低了下来,手中的扇子忘了摇。小脚四老太一把抢过大蒲扇,劈头盖脸地对着那人猛扇两下:“打家劫舍,那是没得路可走,情有可原;要是杀了人放了火,到了黄家墩,你就算走到了头。”
  那人一惊,差点儿从凳子上栽下来。“碌碡骨———”小脚四老太一扬声,三孙子碌碡骨黄力宏已冲到跟前。
  小脚四老太指着几步外的一只大酱缸道:“往西搬搬,放到太阳里去晒。”那只大酱缸里做的黄豆酱,足够整个黄家墩的人吃上几个月,按常例要三四个大男人才能挪动它。平常也没哪个动过,放在“顶头虎”门前,由小脚四老太照管。碌碡骨黄力宏听了四老太发话,腾地一下抱着大酱缸大步向前,走了一篙子远才放下。小脚四老太道:“傻孙子,忙你的去吧。”碌碡骨黄力宏没吭声便去了。
  那人怎么也没想到在这荒田边小墩子上住着这么不凡的一家。老妇人救命的恩,够他记着一辈子。她孙儿一身的蛮力,让他着实见识了一回。何况小脚四老太似睁非睁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人的心肺。于是那人一五一十地向小脚四老太吐露了实情。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王三铜是他的名字,上河姜堰人氏。
  家中弟兄三个,王三铜排行老三,上有王一金、王二银两个哥哥。祖上都是练武的,到他们这一代没其他好出路,都做了梁山好汉。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王家兄弟在家乡一点事都不犯,只到泰州扬州等地去劫财,至于下河溱湖一带从没来过。一来人生地不熟,二来水性又不好。在溱湖没有好的水性,连活命都难。溱湖人家门前没河,屋后就肯定有塘。家里有孩子的,刚断奶就会游水的比比皆是。王家兄弟只有王三铜略通水性,会来个“狗扒水”。
  王三铜有个多年不来往的表姑妈,有一天像土地娘娘似的从地底下钻进王家,要他们为她出头报仇。表姑妈娘家没能人,王三铜家也算是她娘家,所以就找上门来了。原来这些年,表姑妈一直在溱湖东边的开阁庄孙三瘌子家当保姆大妈。
  原先东家对她还是蛮好的,她对东家也是贴心贴肺的,尤其伺候孙三瘌子的老母更是尽心尽力。孙老母眼睛不好使,就把王大妈当作自己的眼睛。不久前,孙老母归天了,孙三瘌子新娶的小娘子做内当家。这个小娘子是溱潼开酱园店的陈家的姑娘,娘家贪图孙三瘌子家财大势大,委屈姑娘给孙三瘌子做小。这时的孙三瘌子已不是当初偷鸭子时候的孙三瘌子了,花钱捐了个县太爷的虚衔,在开阁庄算他腰杆子最粗。那小娘子从小就在酱园店酱缸盐罐醋坛间长大,心能酸过醋,嘴能腌煞人。当了家以后,长得稍微出趟一点的使女,统统赶走。
  对王大妈也不放过,总想找个破绽辞了她。
  一天,王大妈在厨房洗碗,看到有一小碗汤圆原封不动地收过来了。王大妈问收碗的使女,使女告诉她那是专门下给少爷吃的,少爷不吃叫倒掉。使女说完又去忙去了,小娘子看不得闲人。王大妈不忍倒掉,自语道:“作贱粮食,响雷打头”。
  王大妈站着把那一小碗汤圆吃了,还没来得及擦嘴,小娘子闯了进来。“老不要脸的,偷吃少爷的汤圆!”小娘子横眉竖眼地斥道。王大妈正要辩白两句,小娘子的巴掌已刷到她的脸上:“打你这个谗嘴,不晓得老太太在世你偷吃了她多少东西?”
  听了这话,王大妈心如锥扎,气得瘫坐在地。“还想耍赖!来人,把她扫地出门。”小娘子抄起那只空碗砸到王大妈头上,气吼吼地出了厨房。
  这边,王大妈脸上被划出个一长的口子,血淌了一脸。
  她也不觉得疼,她只觉得心寒,心寒得手脚冰凉哭不出声来。
  两个长工架着王大妈,准备推出大门。王大妈抓住门框死活不肯出门,那一刻,她就想死在孙家,讨还自己的清白。可是好手敌不过双拳,王大妈还是被推到了门外。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接着是大铁砧子撑门的声音:“嘭”。这后一声不大的撑门声,提醒了王大妈。
  孙老母在世曾告诉过她一个秘密,这孙家撑门的铁砧子不是铁的,是涂了黑漆的金砧子。那是孙老母叫孙三瘌子办的。孙老母跟儿子说古人言语富不过三代,你要为第四代留点家私。后来母子二人就合计出了这么个办法,其他人一概不知。孙老母告诉王大妈,那是因为王大妈忠厚老实,想添双信得过的眼睛,帮这孙家看住这显山不露水的家私。
  王大妈一腔悲伤变成了报仇的火苗。她讨饭营生回到姜堰,找到娘家这表侄三兄弟,让他们为自己出头。王一金、王二银两人不吱声,下河溱湖一带不是他们的地盘,小河小沟多得像个蜘蛛网,他哥俩不想栽倒开阁庄。王三铜觉得怎么说也算是表姑的娘家人,那个酱园店里出来的小娘子欺人太甚。
  再说只是劫财教训教训那贱人,又不是杀人放火,怕什么!王三铜望着表姑脸上一长的大蜈蚣似的新伤疤,答应替她出头。动手前一天中午,趁着多数人家都在打盹,王三铜带着表姑去踩点。表姑指认了孙三瘌子家的门,王三铜默记了。出了开阁庄,王三铜一眼就相中了出逃的路:过了汪北河,就是看不到头的荒田芦苇,还有一条小河直通荒田心里。只要进了那条小河,就万事大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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