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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湖鸳梦-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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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七小上来牵住九张嘴的手,凑近她耳朵低声说:“你放心,我只跟我妈说了一句话,元金待我真好!”
  九张嘴不由得心头一热,松了一大口气:这孩子真是长大了,是非拎得清,晓得我是为了成全他俩才做的“谈谎媒”。再说嫁妆肥了刘家,不就是肥了蒋七小家吗?这么一想,肚子里的乱牌全理顺了,一高兴又现了原形,人没到嘴先到的“婆娘头儿”架势又抖了出来,转身跳进人群中去。九张嘴来掺和,热腾腾的酒席更像浇了盆油的大火塘,火势更旺了。
  蒋七小的“还红”宴上,除了新亲,差不多在场的人都喝醉了。一来是因为大家都为时堰的惯宝小又投了个好胎高兴。二来是因为九张嘴闹酒起哄。酒席散了,九张嘴又笑又哭地飘回家去了。蒋戴氏也醉得泪涟涟,她想起当年自己“还红”回戴南娘家,中了“谈谎媒”哭得天昏地暗。那滋味,如今又浮上心头。蒋戴氏借着酒劲,还哭着唱了起来:风扫地,月点灯,蒋诚是个大好人哪——天底下的美满幸福,从来都是因为稀而贵。还红后,蒋七小跟刘元金喜气洋洋地乘船回新家。上了岸,才进大门,就觉得不对劲。再进堂门,屋内物件东倒西歪一片狼藉。
  大喜之后,刘家居然被匪盗劫了!
  望着眼前的景象,蒋七小一时还没看懂,就像她小时候头一回看杀猪,她只是觉得稀奇。
  那年,蒋家请人杀猪准备过年。一头又肥又壮的猪嚎叫着,前爪后爪各扎在一起。两个伙计用一条长扁担,串上猪爪抬了过来。那被捆着的猪,活像个冤屈的妇人,仰面朝天无望地干嚎。待屠夫一声令下,那挣扎的猪被按倒在杀猪专用的宽凳子上。一道寒光之后,猪下巴喷出一道红绸般的鲜血,落到事先准备好的大盆里。接着,放进了比那时候的蒋七小还高的杀猪桶。桶里注着热气腾腾的开水。那屠夫在猪后脚上切了个口子,拿一根长长的通条捅了几下,便咬紧那切口,狠命地吹气。蒋七小吃惊地望着被杀的猪浮出了杀猪桶面。那猪,更白了,更胖了,一声不吭地在水汽里晃悠着。年过完了,蒋七小还没想通,那嚎叫的猪进了杀猪桶后,怎么会变成那样?
  眼下,趁着新娘子回时堰还红,刘家竟被匪盗劫了。蒋七小直觉得奇怪。从来都是听说谁家被劫了,想不到那种事竟发生在眼前。新娘子蒋七小看看屋里屋外,稀奇古怪地在动脑子,是哪个“屠夫”蹚了刘家的门,将厚厚肥肥的一大船嫁妆劫了去,把热热闹闹的大喜日子杀得变了形?
  晚上,刘家老小都聚在后面这进房子里。原本热热闹闹的新房,一下子从春天到了散散落落的秋天。
  原本,元金的父母兄长都住到溱潼“聚宝盆”粮行里去了。“聚宝盆”粮行是九张嘴娘家的,也就是元金的叔父开的。刘家在溱潼东窑这边仅有的两进房子,暂时全被说成是元金的新房,好显得刘家家私不小,撑起个说得过去的门面来,好圆九张嘴的谎。现在家里出了事,原有的一家人又搬了回来,住进了前面一进房子里,壮壮声势涨涨胆。
  晚上凄凄凉凉的烛光下,迎新娘时担当福爷爷、福奶奶的刘掌柜夫妇又被请了过来。
  新娘子蒋七小端来两杯茶过来请安:“叔公、叔婆请用茶。”
  刘叔婆忙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虚礼。”接过茶放在茶几上。
  刘叔公叹了口气:“是哪些缺德鬼作的恶,哪有劫新房的道理?”
  “蒋家陪嫁多,惹了眼。”元金父亲说。
  “都怪东窑这边偏,要是我们不离家就好了。”元金父亲的眼光像条鞭子,猛抽了元金母亲一下。元金母亲一哆嗦,她晓得她说漏了嘴。
  蒋七小微微一笑:“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要紧。”
  蒋七小的话像溱湖面上的一缕春风,抹平了大家心头的皱纹。
  “哎,这么好的媳妇到哪儿找,打十八个灯笼找都找不着一双。”刘叔婆两手一拍。
  在迎新船上,刘叔婆也曾这么很响地一拍手,蒋七小突然想起来:“会不会是那放彪的凶神匠?”
  新娘子的一句话,像在打火石上划出了一串火花,把一屋子人的心思都点亮了。
  那放彪的凶神匠一准是打劫刘家的头子。那天,老鸦嘴起了个大早,来到青蒲大河请河神,设了个鸦吐雾的咒语,准备放一把劫财的肥彪。老鸦嘴没想到干了多年这营生,居然算漏了鸦怕鞭炮这一着,结果现了本相,白折了阳寿。老鸦嘴气不过,旁门左道没捞着,那就霸王硬上弓,带了一拨人上门去打劫。
  正是刘家新媳妇回时堰娘家“还红”的那天,溱潼东窑的刘家空无一人。房前屋后,墙上树上,不是贴着红喜联,就是飘着鞭炮放过后的残香。
  这东窑,其实是在溱潼的东南边。东窑往北是刘家的十八亩水田,水田的尽头就是刘家的宅地,前后两进,东西厢房。因为信奉“耕读传家”,前后进住人,左右厢房各派做书房和农具房。刘家屋后便是溱湖。站在刘家门前朝正西望去,溱潼仙岛似的就入得眼帘。行船的人,又称刘家这块宅地为“三里半”。看见刘家的房子,就晓得离溱潼还有三里半的路程。
  刘家周围没有邻居,显得孤零零的。元金父母及兄长都暂住到溱潼街上“聚宝盆”粮行去了,“三里半”的刘家只有些散养的鸡在屋前屋后觅食游荡。
  老鸦嘴一干人划着鸦船,来到“三里半”,像帮人搬家似的劫了刘家。时堰蒋家让人眼馋的陪嫁,到刘家还没焐热,就没了踪影。
  俗话说捉贼要捉赃。即便晓得是谁伸的三只手,没凭没据的也找不到地方讲理。蒋七小的刘叔公,也就是九张嘴的兄长,开的“聚宝盆”粮行也不小,算是溱潼街上有头有脸的角色。平常刘元金父亲有点迂,家里遇到大事情临了都是他堂弟来出头。
  这次刘掌柜倒没了主张,他也是头一回遇到打劫的事。一家子琢磨了半天,还是这个开粮行的说了句收尾的话:“耕读传家,挡不住匪盗。人平安是大幸,权当破财消灾。过两天,收拾收拾全搬上街算了。”入夜,刘元金看着躺在身边的新娘子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能娶到蒋七小真是高兴得不得了。高兴了没几天,就被劫了。要不是被劫了,还不晓得迎新船在青蒲大河上遇到蹊跷事。按溱湖规矩,喜船上要去九个人或十一个人,反正是单数,回头加上新娘正好凑成双。新郎在家暖洞房,不上迎新船。喜船遭人放彪的事,新娘蒋七小不好告诉新郎官,她怕说起福奶奶逼她放晦气的事,所以刘元金不得而知。刘元金听说后,没往晦气上想,却思忖起自己的运气。以往是编故事讲给七小听,如今这几天的工夫发生的事倒是现成的古事,能编一连串的故事。
  这天下半夜,元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哇——”蒋七小孩子般地哭醒了。她做个噩梦。她梦见自己正坐在九张嘴家天井里做针线,元金进来了给她讲故事。讲着讲着,突然黑压压的一大群黑头绿眼白身子的恶鸟直扑过来。那恶鸟像鹅不像鹅,像鸦又不像鸦。不一会儿,蒋七小眼睁睁地看着刘元金被那一大群恶鸟啄了个精光,只剩下了一张嘴还在不停地讲故事。蒋七小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喊不得救不得。这时,福爷爷福奶奶走过来一起叫起来:“上轿啦——”七小这才哭出声来。
  元金听了七小做的梦,怔了一怔。这七小想起了她小时候被她家的看家鹅吓坏了,又加上被养鸦的放了彪,难怪会做这么奇怪的梦。难得七小虽是个惯宝小,还这么担心自己,真是难得。元金一边帮七小拭泪,一边宽慰她,哄她入睡。
  之后几天的夜里,蒋七小又做了差不多的梦。蒋七小有些想回娘家了,刘元金有些担心,怕蒋家忌讳。照常例,新娘子还没满月是不作兴回娘家的。
  刘元金跟七小说了,七小嗔道:“我娘家谁敢说这个?我偏要回去!”
  元金不敢耽搁,赶紧备船回时堰。听说了新娘子蒋七小的蹊跷事,整个时堰都轰动了。九张嘴差不多是跑着赶过来的。还没进门,就叫起来了:“哪个该下油锅的放的彪?”
  蒋诚的六个儿子齐刷刷地坐在堂屋,把个宽敞的明间挤得满满的。个个像歇了一整夜的牛似的憋着劲儿,等着找地方使。
  “看样子,那房子也被放了彪了。”蒋诚望着空中说。蒋家也拉大网,会放彪,但从不肯做这等损德的事。
  蒋戴氏锁着眉问新女婿道:“你们家有没有跟什么人结了怨?”
  刘元金正要答话,却被九张嘴抢过话头:“我那叔伯兄弟不像种田的,倒像读书的。整天讲究‘耕读传家’,迂得很。一家子住在‘三里半’,想找人结仇都找不到人。”九张嘴说漏了嘴,自己都没听出来。
  蒋大问:“大妈,你不是说刘家住在溱潼东街上吗?”
  九张嘴脸色一下子变了色,恨不得再长出一张嘴来。
  蒋七小赶快圆弯:“是在溱潼东街上。他家怕我嫌街上吵,新房安在‘三里半’。”
  九张嘴感激地望了一眼蒋七小,心想这惯宝小没白疼。
  蒋戴氏跟蒋诚这才明白过来,九张嘴又卖弄一回她的“谈谎媒”。好在七小中意元金,刘家也不会没有田产,还是不说破为好。何况,九张嘴把七小当作自己的姑娘,也是为她好。
  蒋诚叫儿子们都散了,各做各的事去。
  屋内就剩下老夫妻俩跟新夫妻俩,还有九张嘴。九张嘴稍微松了口气。
  蒋戴氏自言自语:“新房也被放了彪?”
  九张嘴接口说:“要不七小怎么老是做噩梦呢?”
  蒋诚说:“那个‘三里半’作怪,不能再住了。”
  “三里半”不住,那到哪儿去呢?刘元金不敢吭声,心里忍不住焦急起来。
  “先在时堰住着,以后再想主意。”蒋诚起身出去了,蒋戴氏也跟着出去了。
  时堰还是那个时堰,拽着河汊安静地栖在溱湖边。才出嫁没几天,蒋七小满眼望去时堰已不是那个熟悉的时堰,的的确确地感到自己成了个外人。家里六个嫂子轮流请她到各房家中吃饭闲谈,言语都客气得很。再粗心的嫂子都晓得惯宝小蒋七小在蒋家特殊的位子,都暗地里较着劲儿把小姑子的心往自己这边拉。蒋七小到底是当着大户小姐似的养大的,处事得当,对六个嫂嫂一样的亲热,让她们一样的开心,都以为七小跟自己最要好。
  七小却不开心。从前听人说过,女人天生是竹篙的命,做姑娘青枝绿叶,没得愁肠;做媳妇面目枯黄,眼泪汪汪。在娘家待久了,哥哥嫂嫂不言语,自己都住不定神了,怕人家说闲话,想不到陪嫁盖时堰的惯宝小蒋七小也成了“油抹布”——爱到娘家沾光。东窑“三里半”的新家是不想再住了。可是,嫁出的女,泼出去的水。这点道理,七小还是懂的,不能老是赖在娘家,日子久了难免不讨人嫌。何况,每天晚上,七小跟元金各住一房。回娘家,姑娘跟女婿不能同住。不然的话,娘家就要倒大霉。这是溱湖地界铁定的老规矩,天王老爷都违背不得。即使是惯宝小蒋七小,也不能例外。虽说大喜不过几天,但一日夫妻百日恩,一夜鱼水千日想。夜里,没有元金躺在身边,等于元宵碗里没了桂花香。一天好忍,三天难熬。
  俗话说母子连心,此话一点不假。还是蒋戴氏看出女儿眉头里锁的什么名堂。她悄悄地跟蒋诚商量,被蒋诚一顿数落:“那戏文里,在寒窑里等了十八年的王宝钏怎么过的?”
  蒋戴氏自觉理亏,又不服气被平常和风细雨的蒋诚数落:“那还不是因为薛平贵远在天边?眼不见心不烦。”
  蒋诚回了软,想想也是,得想个好路让他们走。
  这时,蒋大进来说大船都下水了,问什么时候动身上江南。
  蒋诚一听,一拍大腿,对蒋戴氏道:“有了。给七小弄条住家船,跟蒋大他们上江南。”溱湖人到江南去,不说“下江南”。常理该是“南下北上”,可溱湖人都习惯说成“上江南”。一则以为苏州在江南,那是祖宗十八代安生过的地方,该称“上”。二则是因为溱湖地界出了一个独修金山的马良。溱湖无山,从京口瓜洲古渡过江,船到江心就能看到兀立的金山。有机缘到镇江,溱湖人必上金山去烧香,一并拜祭马良。这就更该称“上”了。
  溱湖一带修行的人,平常就在当地吃斋念佛。每逢菩萨吉辰观音生日,都要出外打香会,一起去进香。近烧香到北边的小茅山,远拜佛便到地处江南岸的金山。
  马良修金山的事,一直存在踏水车的号子里:
  “你在金山夸大口,独修金山是马良,不用江南泥和浆。大船叫了几十只,小船叫了几十双。大船扬帆破大浪,小船急得大声喊,带我一起过长江。”
  踏水车,是溱湖地界常见的农事。在溱湖捕鱼容易种粮难。门前屋后甩个钩撒个网,便能弄些鱼上来。光吃鱼不吃粮,人会变成猫。但要在水里求块田种庄稼,很费些周折。能开出一大片地的,还要筑一条高高的土圩子围起来,好挡住时不时水高水低。开出来的地不大,陷在水荡里,那就要罱河泥给地加高,高到水使性子的时候淹不过它。地高或是有圩子围着,要灌溉的时节,水车就显了身手。
  那时候,踏水车是个大事情。一来秧苗要喝水的事大,二来踏水车人要多,还要大劳力。水车一般有三四个蹬位,三四个人一班轮着来。兴致高的时候,这一班跟另一班比试着,谁踏上来的水猛,谁踏的时辰长。大伙儿情不自禁地打起了号子。其实说唱号子更恰当。唱响的号子,常引来附近干农活的人过来凑热闹。
  唱着号子,踏水车的踏得飞快;凑热闹的,使劲地和着号子。汗哗哗往下流,水呼呼地往上翻。“独修金山是马良”的传说,就这么来来回回地被热热闹闹地传唱着:
  “你在金山夸大口,独修金山是马良,不用江南泥和浆。大船叫了几十只,小船叫了几十双。大船扬帆破大浪,小船急得大声喊,带我一起过长江。”闲时凤凰唱皇娘,忙时踏车念马良。在溱湖,修金山的马良跟青蒲角出的皇娘差一点齐名。马良究竟是溱湖地界哪一庄的神圣,没留下名目。不过没人怀疑溱湖不是他的衣胞之地。因为溱湖有句老话流传了不知多少年:“先有马良,后有皇娘。”



  溱湖周边原本只有些细细巧巧的小河小汊,连通四面八方的村庄乡镇。后来,就因为马良在镇江夸大口,不用江南泥和浆独修金山。光青蒲附近,马良就挖走了千亩荒田水荡,挖出个青蒲大河。再后来,青蒲大河又载走了青蒲角出的“银碗”皇娘。
  马良独修金山的事大概发生在元朝末年,也就是溱湖流传的古事“八月初八齐杀鸭”发生的年头。历史上,溱湖人一直把元朝的统治者叫做“藩邦鞑子”。曾以“八月初八齐杀鸭”做暗语,家家户户齐动手,用菜刀杀了安插在各家各户为非作歹的“藩邦鞑子”。马良的先人或许他本人,或许还有跟他沾亲带故的人,一准也挥过杀“藩邦鞑子”的菜刀。日子一久,仇恨消了,慈悲的心意涨起来,就想跟佛祖亲近,就想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时候,正好马良已是富倾一方的大商人,更是个大居士。原本他小时候,也跟岳飞似的遭过水灾。只不过他母亲没法跟他一块坐进逃难的木桶。他是单个儿被回乡省亲的马姓京官救起来,带到京城长大成人,开了眼界,又发了大财回到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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