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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湖鸳梦-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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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片荒田转到孙家的名下后,黄家墩上的人没觉得有什么变化,还是照样地送柴送草给东家,只不过改送孙家了。逢年过节,这荒田里能弄到的鱼虾、莲藕、野鸡野鸭,先备上两份,老东家新东家各送一份。每逢这时,老庄董都满脸笑容连说两声不敢当,回点礼物,然后摇摇头叹口气道:“那荒田不归我了……”
新东家也没什么新话出来。这片荒田也没什么出息,又常有土匪强盗借路,让黄家墩的人看着,倒也省事。孙三瘌子早年就是这么想的,后来一蹬腿,也没来得及交代这方圆十八里荒田该怎么处置。
现如今,经这老鸦嘴一挑唆,孙小娘子来了劲:收了荒田,看你黄家墩上的人往哪儿去?碌碡骨天大的力气往哪边使?那刚娶进门的新娘子往哪儿站?这毒妇人的嫉妒心发作起来,比盐卤水还腌人。孙家要收荒田的事,黄家墩上的人还无从得知。
碌碡骨跟志仁叔侄俩还在赌气。两人在小码头的树阴下,你一句我一句地辩白着。
黄志仁觉得自己成了家,赢了个“头一把”的名头,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孙小娘子来黄家墩邀自己帮忙踏大水车,是赏脸,不该无缘无故地得罪人家。
碌碡骨恨不得说出黄家跟孙小娘子之间的仇隙,又怕志仁少年人火气旺闯出大祸来,坏了小脚四老太临终前的嘱咐。他只能一个劲地斥责志仁,不该带着叔伯兄弟们去替孙家卖命,不该让做梦都想不到的好女将俏观音独守空房。
这做叔公的怎么这么关心侄媳妇的?黄志仁突然想起孙小娘子说的瞎话,听一个打铳的人说,前几天在黄家墩附近打野兔子,亲眼看见有个成了精的水獭猫披头散发,骑着个白马上了黄家墩,后面还跟着个丢了魂的男人。
黄志仁起了疑虑,回到自家茅屋。
“大清早还有人看见我遛马?到了黄家墩这可是头一遭。”俏观音一阵笑:“那我不就成了獭猫精?”
黄志仁忍不住跟着问了一句:“孙小娘子还瞎说后面跟着个男人。”
“她没瞎说,”俏观音卖关子道,“那男人是——叔公碌碡骨。”
黄志仁有些意外,他情愿俏观音在说玩笑话。
“叔公不放心,跟着马后面照应我。”俏观音故意逗他说,“叔公比你会体贴人。”
黄志仁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快活。他也晓得碌碡骨是做长辈的,照应侄媳妇是帮他还债,他该给碌碡骨磕头作揖才是。但一想到以前碌碡骨跟米篮子的故事,心里就有些让自己都迷惑的不痛快。
俏观音嗔道:“能踏大水车的‘头一把’,家里水缸里没水啦!”
黄志仁一听赶紧提着水桶去河边,下到河底,到积水塘里提水。
转眼,回到天井。两桶水倒进水缸。
“‘男将’回了家,水缸冒水花。”俏观音一边自嘲,一边将明矾粉撒进水缸里。溱湖水原本很清,一般人家从河里提上来,就直接倒进锅里。考究的人家,必定在储水的水缸里放上明矾粉,再搅上一搅,等水涡平了,一眼便透到缸底。自从俏观音来到黄家墩,大家都习惯这样净水了。
俏观音盯着水缸出神,叹气道:“你不在家的时候,多亏叔公碌碡骨来帮忙。刷马的事,他也抢着做。真是个顾家的好男人。”
“头一把”黄志仁听了不对胃口:“我就不是顾家的男人?出门踏大水车,又不是游西湖。太阳跟火似的贴着背脊烧,恨不得把踏上的水全喝掉才解渴。你道我不辛苦?几天的工夫就赚回两石稻,还不顾家?”
俏观音心里又想起在溱潼西庙山门前的场子上结缘的那位假武生的模样:年方弱冠,二十岁的年龄就像大清早上的云霞,人人都想拿一把来藏着、掖着,好多衬出些自己的风采。眼前这位主,晒得像涂了一身锅灰似的,头顶盘着的辫子像团枯稻草。俏观音一来气,便感觉自己给自己做了一回“谈谎媒”。
这跑码头出身的人,跟平常人家的女子很有些不同,她们很看中人的扮相。这也难怪,扮相如何影响到戏班子的招牌和饭碗。长时间在舞台上成双捉对,她们对男人往往多份要求,就是要俊美,最好要貌如潘安一般。俏观音能忍得了穷困,却忍不了男人变丑。她对自己这种心底里的心思不甚明了,只是觉得烦闷:“我到你黄家墩才几天,就把我一人丢下。我还不值两石稻?”
俏观音不晓得,对于乡下无田无业的人家来说,两石稻差不多是一年的积余。黄志仁有些来火,自己吃了这么多的辛苦:一为赚个名头,好说在人前,站在人前;二为赚了吃喝,好供养仙女似的“女将”。他晓得俏观音是个声震上下河的名角儿,习惯了吃香的、喝辣的,不能让她一来黄家墩就吃苦受穷。没想到在这热煞人的天,打熬了好一阵才有的长进,被俏观音一番话一冲,连影子都找不到了。孙小娘子要收黄家墩看的荒田,这口信是老鸦嘴来送的。
本来,孙小娘子是托大嘴吉开泰送信的。也不知咋弄的,大嘴吉开泰就是不肯。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说出来还怕人家笑话。人比五牲六畜高的地方就是嘴巴,不光能吃还能说话。可惜有些人的嘴巴该说的时候不说,不该说的时候任着性子说,结果多受了许多冤枉罪。大嘴吉开泰就是这样,上回添油加醋将黄志仁走桃花运娶了俏观音的好事告诉孙小娘子,因家丁听错了吩咐,结果大嘴吉开泰白挨了一通掌嘴。现如今又不肯说出来,要是说出来的话,或许孙小娘子还会赔他两个钱。这世上坏人自有坏人的道理,孙小娘子不会没来由地跟路边的小草争个是非,她是看不得人家园里开着牡丹花。
以往开阁庄有事情找中人传话,往往都是找开帮船的船家。船家吃的是百家饭,认得百家门。大嘴吉开泰不肯,孙小娘子又让管事的去找阴阳先生徐学江,阴阳先生也是不答应。这种断人家生路的事,爱做好事的阴阳先生不想沾手。孙小娘子恨孙三瘌子在阴间地府,不能跑到阳间来硬逼着开帮船的做中人。没奈何,只得找老鸦嘴帮忙。孙小娘子晓得光发骚驱不动老鸦嘴,狠狠心送了半升银子过去。这正砸中老鸦嘴的心坎。老鸦嘴拍了胸脯,答应去黄家墩说这事。自从踏对车输给了黄志仁,老鸦嘴心里对黄家墩多了三分惧怕。因为这三分惧怕,让他想起了从前的那件事。草舍一把火,灭了叉鸡帮。随后就有好事的人跑来告诉老鸦嘴,说黄家墩跟叉鸡帮有勾连。叉鸡帮常把船靠在黄家墩,从不叉黄家墩上的一只鸡。叉鸡帮烧柴用草都是黄家墩送的。老鸦嘴心头一震。本来开阁庄上的人头们,跟黄家墩是井水不犯河水,都晓得黄家墩上有个大力士外号叫碌碡骨的黄力宏。碌碡骨捞沉船、夹石狮的事,开阁庄上的人个个晓得,就连没断奶的孩子都听说了,老鸦嘴更是亲眼所见。再后来,有一回放鸦的时候,在黄家墩看的荒田边上,芦苇掩着一个小坟。老鸦嘴竟看到碌碡骨夹在胳肢窝的那两只石狮子立在一个坟旁,面对面,额头靠额头。连他这个呼神唤鬼的奇人都想不透、弄不懂,那是黄家墩摆的什么阵势,作的什么法术?不过能猜到那坟的主人跟碌碡骨有关联。
那坟的主人是谁?老鸦嘴也迷糊得很。
一般说来,溱湖一带不管谁家亡了人都算件大事。乡里乡亲的,你传我,我传你,前前后后地拎刀纸去,磕个头,烧几张纸,算是送个别,毕竟以后再也见不到那躺着的人。那亡人,脸上盖着蒙脸布,静静地躺着,也起不了身了,还不了礼了,就把这些情分带到地府里去。有惯宝小的人家,必定带着那孩子去,去吃顿斋饭,带回一只盛过斋饭的碗。据说这样就能积大人的德,添惯宝小的阳寿。
老鸦嘴家没有惯宝小,他家子息旺,清一色的儿子。溱湖有句老话,坏瓜子多。老鸦嘴虽是只坏瓜,这红白事的规矩还是守的。黄家墩上小脚四老太归了天,他也去送过纸,磕过头。因此他晓得了黄家墩的祖坟不在本地,在上河。这小坟算不得是黄家的。可他能猜到,那立在一个坟旁那两只石狮子必定是碌碡骨夹上岸的。
这正应了句溱湖俗话:“放屁脸红,做贼心虚。”老鸦嘴一见那坟,便往叉鸡帮身上扯。叉鸡帮跟黄家墩有勾连,说不定黄家人很仗义,听到消息会多管闲事的。老鸦嘴这么想。米篮子的事,他肯定不会晓得。作为从上河搬迁来的外乡人,黄家墩具有不传话的本能,就连黄家墩上养的狗都晓得家里跟外头的分别。不然的话,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哪儿有姓黄的立足之地?
那坟里会不会埋着叉鸡帮的尸首,从草舍收回来的?老鸦嘴不晓得米篮子跟碌碡骨的那档事,只能瞎猜,要是那样的话,黄家墩的人就算是接了叉鸡帮的香火,孙家便是黄家墩的仇人,自己也成了黄家墩的生死仇家。怪不得上回孙小娘子去黄家墩,劈头盖脸地挨了一通收拾。再联想到上次踏对车的事,黄志仁怎么那么拼命?老鸦嘴越想越不对劲,为了面子,为了几石稻,何必那个样子拼命呢?老鸦嘴答应孙小娘子去踏对车,原本是帮着给交了桃花运的黄志仁来个下马威,顺便掂量掂量黄家墩后生的分量,结果鼻青脸肿,让通庄上的人笑话。这也罢了,老鸦嘴担心的是黄家墩暗地里跟他较上了劲,替叉鸡帮报仇出气。
虽说黄家墩上的黄姓是从外地迁来的,在开阁庄溱湖一带根不深叶不茂,人丁也不旺,就这么几个男丁,不过有一个碌碡骨一个顶十个,再加上小一辈的黄志仁,也是个厉害的角色。何况,又新娶了个常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千斤神力俏观音”。单凭这三人,小小黄家墩就盖过了开阁庄。老鸦嘴是何等样的脚色,风里浪里讨饭吃这么多年,再怎么样也不会断了自己的生路。
这老鸦嘴跟他养的老鸦一样,从头黑到脚,但有一点是明白的,兔子不吃窝边草,老鸦嘴从不打本庄人的坏主意。那嫁妆多得不得了的惯宝小蒋七小,假如不是时堰的,而是开阁庄的,他也就不会在青蒲大河上设局放彪了。就凭这一点,开阁庄本庄人心底有点惧他,却不恨他。
老鸦嘴并不想跟黄家墩结仇。这一天,正是煮晚茶的时辰,老鸦嘴带着两大篮子咸鱼干来到黄家墩。这老鸦嘴虽说是个恶人,可做人的礼数还是懂的。他先将一篮子咸鱼送给碌碡骨。碌碡骨在黄家墩上的辈分算是高的,力气也算是大的。
“这不淡不咸的,送咸鱼干给我做什么?”碌碡骨说话像在巷子里面扛木头一样直来直去,直爽得让人下不了台面。自打米篮子魂归西天,碌碡骨就不会说一句软话了。何况跟老鸦嘴这等人物搭腔,碌碡骨的言语铁蚕豆似的从嘴里蹦出来。
“真叫不打不相识。不踏对车,不晓得黄家墩的厉害。难得到你家墩子上来,送点家里腌的咸鱼干做见面礼,以后请多关照。”老鸦嘴说起话来,用的是小鸦船上练出来的稳劲。
碌碡骨也是生性好胜的人,老鸦嘴这番话听得蛮顺耳的。碌碡骨顺手接过篮子,将咸鱼干倒进一个空鱼篓,挂上屋梁上钉的挂钩。这在溱湖,家家户户屋子里都有这么几个悬着的挂钩,用来挂咸肉咸鱼粽子包子,一来吹吹干防霉,二来防猫防狗来偷吃。好吃的挂起来,成了升在屋内的竹灯笼。香气跑出来,气得猫狗爪子挠心。因此溱湖有了句调笑的话叫“鱼吊臭了,猫叫瘦了”。这话常用来骂单相思的人。
碌碡骨又冒出一句话:“这热煞人的天,你就为送篮咸鱼干吗?”
“不瞒你说,孙小娘子托我做个中人,给你黄家墩捎个信,孙家要收荒田。”碌碡骨一听就闷住了,他觉得整个人都被渔网裹住了,透得了气,动不了身。
自黄家从上河漂到这下河,在这荒田边上落下脚来,几代人都靠着这青了黄、黄了又青的的芦苇水荡滋养。虽说所得不丰,但在那没了东西南北的荒田心里,藏着黄家墩上的人们最想要的安宁。官府管不到,匪盗不打扰,算得上是溱湖地界一块不为外人知的小福地。何况在黄家墩前面不远处,还有米篮子母子的坟茔。碌碡骨让两只石狮子护着、陪着,站在自家门前一眼就能望到晃荡在芦苇里的坟头。隔着阴阳,一家三口还能常望长守。可如今,孙家要收荒田了。
碌碡骨晓得这祸事是怎么来的,一准是孙小娘子拿荒田撒气。
老鸦嘴见碌碡骨愣住了,便说:“口信捎到了,还有这篮咸鱼干没送到。这是给你侄子备的。”起身走了。
碌碡骨觉得气都透不过来了,对自己的胸膛猛捶了两下,他听见了小脚四老太的声音。
小脚四老太明明朗朗地倚在门框上,跟碌碡骨说着金砧子的来历,嘱咐他眼下遇到了跨不去的坎儿,就能拿金砧子垫着脚。
碌碡骨脚后跟的血蹿到了头顶,一下子开了窍。
“叔叔,老鸦嘴送咸鱼来了——”侄子黄志仁进了门。
“还石稻给他!”碌碡骨正拿冷手巾敷着脸。
黄志仁晓得碌碡骨从不会说俏皮话:“还石稻?那点咸鱼能值几个钱?”
“孙小娘子不是要收荒田吗?不能让他们掂出黄家墩的斤两。”
“头发晒成枯草才换了两石稻——”志仁很是不解。
“值!”碌碡骨瓮声道。
老鸦嘴也拎不清,送点儿咸鱼就要还一石稻的礼,这黄家墩不是穷大方,就是另有什么名堂,真叫人探不到底。老鸦嘴回到庄上,放下稻箩,转身便去了孙家。
“孙太太,信给你捎到了。”
孙小娘子脸上挂着笑,肚子里还在为送给老鸦嘴的半升银子心疼呢。
“黄家墩想买下那荒田。”老鸦嘴又道。
孙小娘子一听,吃惊不小,脸上的笑容像干了的眼屎滚得没了影子:“穷看荒田的,能买田?”
“孙太太,我送去两篮咸鱼,黄家竟还了一石稻!”
孙小娘子又吃了一惊,转念一想,冷笑道:“穷大方,富烧香。你回去看看那石稻是不是一半饱来一半瘪?”
老鸦嘴:“这是什么话?”
“那是本太太赏的几石稻,掺了一半瘪稻。”
老鸦嘴这才想起来,那石稻担在肩上分量是轻了许多。以为回来得急,一路上便觉得肩上蛮轻的。经孙小娘子这么一说,倒对上号了。
“不是孙家的人,不进孙家的门。孙太太的手段不亚于你家孙老板,连赏的粮食也要做手脚。”老鸦嘴有些不快,“你以为只有你孙家有钱。黄家墩可是探不到底啊。”
“黄家墩上全是茅屋,连一块砖一块瓦都找不到,他能买得起十八亩荒田?”孙小娘子声音越发的大,心情越发的好。
老鸦嘴鬼心思一动,趁这只小母鸡学着雄鸡打鸣的当儿激她一下:“黄家墩的人说话算数,你出个价,他们一准买下来,就怕你后悔。”
“本太太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哪能说话不算数?十八亩荒田就卖他十八石稻。”按常价,再贱的田一亩也能值十石稻。孙小娘子是狗眼看人低,她想将黄家墩一军,灭灭黄家墩的威风。
“此话当真?”老鸦嘴瞌睡捡了个枕头,他也断定黄家墩买不起这十八亩荒田,到时候他可以顶着黄家墩的名,捡个大便宜,还能在两边卖个乖。
“田契在房里放着呢。三天之内,他前脚把十八石稻挑进来,后脚就把田契拿走。”
“按规矩,田契要放在中人手里才算数。”老鸦嘴恨不得一口把那十八亩荒田吞到肚子里,他生怕孙小娘子反悔。
老庄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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