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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湖鸳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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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观音桂花黄,观音老姥下佛堂,金山男汉她不爱,九天仙女献茶汤;南无观世音菩萨!
九月观音菊花黄,观音老姥下厨房,我来自己把茶烧,献茶汤的童儿站两旁;南无观世音菩萨!
十月观音芙蓉开,君王放火烧山来,五百尼人都烧死,妙善公主登天台;南无观世音菩萨!
十一月观音换法袍,水火过后过仙桥,贤惠山上多欢喜,珞珈山上尼逍遥;南无观世音菩萨!
十二月观音腊梅开,观音老姥脱凡胎,诸官霞披都不爱,一排神书挂胸怀;南无观世音菩萨!
观音老姥显显光,整日整夜放豪光,二月十九正生日,六月十九上天堂,九月十九龙花会,信男信女来降香,人人来探三公主,文武百官泪汪汪,珞珈山上不还乡。
又过了一个时辰,药香好像听到有船靠岸,甚至还听到一串铿锵的男人的脚步声,直扑向山门。药香忙点上灯笼,迎向山门,连头巾都忘了扎。
此刻,影壁内立着持着灯笼的药香,影壁外站着寻梦的黄志仁。西庙山门比别的庙有些不同,因为是尼姑庵,当初刘八爷出资造西庙时特意吩咐工匠,在山门外加造了一道影壁,多点儿遮挡。黄志仁走到山门前,一下子楞住了,西庙影壁边上勾着一道光线。黄志仁心里暗暗称奇:“不知道那方神仙在显灵了。”
便转到影壁后,见一只明晃晃的灯笼映着一个婀娜的人,脸红红的,正在张望,可惜那人头光光的。
药香见来人一身戏装,忙问道:“我是西庙当家的药香,请问这位施主可是谢家班当家的?”
黄志仁先是一愣,再定神一看那光头,这才回过神来,站在对面的这位竟是“白胡郎中娶新娘,翠娥成药香”古事的主人,西庙的主持药香师父。这药香师父以往偶尔见过,都是扎着头巾的,今天怎么光着个头?“哎,对了,在梦里我头上的方巾不是飞到西庙了吗?这也算是个机缘了,可她是个尼姑”。黄志仁忍不住一阵沮丧。
药香见来人盯着她的头发愣,好不气恼,都怪自己匆忙,忘了系头巾,可又不便发作,边问道:“你家当家花旦谢贵英有没有同船来?”
药香这一问如醍醐灌顶,黄志仁知道都是一身戏装引了误会惹了祸事,但他又不想开脱,他为梦中那位身上插满令旗,举枪刺方巾的女子激动起来,尽管在梦里只见过那女子的一个背影。刚满二十的年龄,血气方刚,黄志仁胆大包天,他认定那梦中人就是谢贵英,竟敢把名满上下河的当红名角谢贵英与无名小卒的他连在一起。
黄志仁心里暗底里打定主意,倒不如将错就错。既然走上了岔路,就有了一份顺便的好奇,究竟岔路的前面还有什么光景,黄志仁也没数,起码能见上谢贵英一面。这位名角有点像溱湖人心中的水母娘娘,年龄永远正当十八岁,容易招人爱,容易让人中了邪。
我家谢小姐的大船还在后头,我是打前站的,黄志仁随口答道。一转身,三蹦两跳回到“黄家班”的木船上,对船舱里人说,西庙今天开山门做法事,先上岸开开眼吧,顺便吃个早茶。
到黄志仁这一代,黄家祭祖的狂热已经退潮了,剩下些礼数的浪花。再过几代,就连这礼数也不识了。其实也难怪,历史上祭祖就与踏青相连,看亡人的坟头,总不如看青春女子的粉面油头上心。“黄家班”的七八个年青人迷迷糊糊登了岸,正遇上扎好头巾的药香提着灯笼走过来,他们像是一起遇上一段好事。只有黄志仁心里明白药香是西庙的尼姑,便主动随着药香进了西庙厨房,其他人以为是黄志仁安排妥的,也跟着进了厨房。
这西庙厨房,门朝西,其实是间大得有点空荡荡的厢房。
北边是炉灶,中间是一张没修饰的大荒桌,供香客搭伙吃顿素斋,南边是一小间寝室,里面住着个中年女人,已经赶过去通知八爷了。她是药香的小姨妈,早年守了寡,因为拂不去男将对她的情义,死活不肯再嫁。当药香还是陈翠娥的时候,这位小姨妈就很疼她。每年端午节,溱湖嫁出去的女儿们都要回娘家吃粽子。因为双亲早离了世,又无兄弟,小姨妈只有到翠娥家来,算是回娘家。每次来小姨妈都收拾得素素净净的,还忘不了带一大捧栀子花给翠娥,以至于翠娥离了青蒲角进了刘八爷家学医,还能记得小姨妈头发根里的栀子花香,翠娥爱把小姨妈叫做“栀子花小姨妈”。
栀子花小姨妈出嫁后,好几年新母鸡都没抱窝。婆家晓得了栀子花小姨妈不能养儿育女了,逼着独苗儿子娶小。栀子花小姨妈的男将就是不肯娶小,他怕小姨妈受委屈。正应了那句老话“好人不长久,祸害一千年”。打灯笼都难找的好男将居然早早地上了黄泉路,栀子花小姨妈眼泪都哭干了,也没把好男将哭回阳间。小姨妈守了寡后就信了佛。春去花谢,无处可去。听说翠娥出家后,栀子花小姨妈也跟着进了西庙,在大厨房里辟了一小间住着,一边修行,一边照料药香的生活起居。
在西庙厨房里迷糊着吃着喝着的“黄家班”,怎么会想到此时“谢家班”在溱湖上打着转,一心候着谢贵英的药香更没想到。满溱湖里起的大雾,没头没脑的,像是哪位高人布的迷魂阵。“谢家班”的大帆船转悠了半天,迷了方向。拴在船头的那匹白马,隐在雾里,好似一匹驾了云的神马。不过,这匹神马也没兴致显它的神通为主人指点航向。
谢班主十分气恼,对掌舵的说:“不用烦了,卸帆下锚,歇着,等雾散了再说。”
就这一句话,成全了“黄家班”的一台戏。“黄家班”在西庙吃饱喝足了,就在西庙影壁前的空地上扎下营,等着看西庙做佛事,凑热闹。
天亮了,雾还没全走,八爷来了。八爷的风采,震慑了从黄家墩来的一班人。黄志仁心想,早就听说过溱潼豪富白胡郎中刘八爷,今日得见,果然是个人物。
这边,八爷也被黄志仁一伙吓住了,“谢家班”何时成了这般模样?八爷心里暗暗称奇,眼前这几个男子,戏装不全,角色不清,那个打头的,还有些精神。
八爷绕过影壁,在离药香三步之遥,便立住了,他轻声问道:“那俏观音谢贵英怎么没来?”
药香鼻子一酸:“人家为你的事一夜未合眼,你倒好,一来就关心起俏观音了!”
到底曾为情侣,八爷马上晓得自己口误了,“我是说,前场上的几个人是不是谢家班的人?”
药香不理会,一转身进了佛堂。
八爷无奈,吩咐管事的,备些炮仗、香火、赏银,等看客到齐了开场演戏。
天大亮,姗姗来迟的太阳也来凑热闹了。西庙前的小广场上,人越聚越多。从码头上货的,熙熙攘攘地经过小广场,爱看热闹的就停下来等着看谢家班的戏。
八爷带着一拨客人踱着步来了,一字溜排开的条桌候着,桌上摆着水果茶点。八爷和他的客人们互相谦恭了一阵子,这才坐定,专等谢家班献艺。
黄志仁看看这架势,觉得有点不对劲。围着的人好像都在预备着看戏的表情,不像等着观佛事道场。“黄家班”里其他人是无知无畏,只有黄志仁心里发毛,他生怕自家人一身戏装,被看客们当作“谢家班”的真行头。黄志仁心里暗暗叫道:药香菩萨,你怎么还不现身?
此时,药香师父是不会出来的,她还在西庙里间怄着凡间的气呢。八爷手下一个管事的走过来,冲着黄志仁道:“八爷说了,不等谢姑娘了,你们几个暖暖场子,先演几段。”“演什么?哪个演?”黄志仁脱口答道。
那管事的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谁演?你们谢家班吃的什么饭?”那管事的嗓门并不大,他的话却像一串鞭炮在黄志仁的耳朵眼里炸响了。
黄志仁迸出一身冷汗,有苦叫不出:“这祸闯大了!”“噼噼啪啪,噼噼啪啪”,两长串鞭炮不留情面地咋呼起来,这是开场的信号,一来表示主家欢迎之情,二来清静一下场子。这也算是溱湖一带多少年来的老规矩,家喻户晓。黄志仁虽说窝在黄家墩,但过年过节上开阁庄玩,也曾见过大户人家唱堂会或是迎唱凤凰的都有这一招。
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炸开了黄志仁好一副血性肝胆:这个脸丢不起,肉没吃过,还能没听过猪叫?黄志仁暗忖,谢家班不是演武戏吗?我就来一手杂耍。耍什么呢?这也叫兔子急了会咬人,黄志仁用眼溜了一圈,一下子盯牢影壁下的一只石磙,这是西庙小广场碾场留下的物件,大致有四五百斤重。
假武生黄志仁“唰”地窜了上去,骑上石磙,摆了个武松打虎的架势,接着急俯身子,拧紧精气神,“嗷”的一声号叫,真真切切地把那石磙揽在怀里,抱了起来,朝大家亮相,场上看客一片叫好。
这叫好声,惊醒了黄志仁的叔叔“碌碡骨”黄力宏。他这才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黄家班”被误当作谢家班了,志仁是硬着头皮在演“独脚戏”。刚成年的小伙子这么玩要出事的,几百斤的石磙子抱在怀里,别人叫好他叫苦,怎么办?总不能让他像牛郎抱着个织女一样撒不了手,得了,我上去接一下吧。碌碡骨爱侄心急,猛跨几步,蹦到跟前,不料一个踉跄,竟趴在志仁面前。志仁这边以为叔叔来帮他接下来,碌碡骨一靠近,志仁那拧紧的精气神“哗啦”散了架,石磙子顺势栽了下来,横陈到碌碡骨的背上。说时迟那时快,碌碡骨来了个雄狮昂首,老虎挺胸,几百斤的石磙子雨不沾身似的从他身上滑落,一直滑到场子中央,石磙子才停住。碌碡骨汗毛未伤一根,却吓呆黄家班其他的人,他们突然都想起了那个算命先生曾说过的话,黄力宏的肋骨是连在一起的骨板,不折骨不闪腰,力大无穷。现在果然应验了。“好!”八爷大吼一声,差点儿把自己的耳朵震聋了。场上一片欢腾。
这时管事的人来拽八爷,说是谢家班俏观音来了!
其实,人称“千斤神力俏观音”的谢贵英已经来了,系着一件猩红披风,骑着那匹帅气十足的白马,像从云端飘落下来的一般,悄悄地立在围观的人群后面。刚才的一幕,俏观音是尽收眼底。谢贵英又震惊又迷惑,震惊的是场上那两个男人居然敢抢场子,并且是抢堂堂谢家班的场子;迷惑的是那两个男人耍的功夫煞是了得,简直是玩命,自己看都没看过,定是无路可走的旁门左道,想刁买人心,岂能让这种人得逞!
想到这儿,谢贵英猛提马缰———“驾,闪开!”
外围的观众忙闪躲到两边,前排的观众没听着谢贵英的吆喝,还赖在“黄家班”独创的石磙戏中没出来。
眼看白马就要踩着人了,要出人命了,谢贵英急拽缰绳,白马腾地凭空跃起,马脚踏看客们的头发尖,飞落场内。这也真叫碰巧,白马的前脚正踩在那只石磙子上,一打滑,马头一埋,马屁一撅,把那惊魂未定的谢贵英抛了出去,正好栽在假武生黄志仁的怀里,被他一把抱定。场上哄堂大笑,随后赏钱像雨点一样溅在场上。
八爷怔了半天,半晌说不出话来,圣人道“男女授受不亲”,谢家班真是长进啊,大众广庭之下还有这出戏!“快请谢班主客席上就坐!”八爷发话下来,管事的忙去码头找班主谢一魁。
谢班主正指挥着大伙儿往码头上卸道具。在溱湖上折腾了一肚子火,正没地方冒烟呢。“谢班主,八爷请您到客席上坐。”管事的对谢班主道。“大伙儿早饭还没粘牙,饿着肚子拿不出真功夫。”谢班主没好言语。
管事的说道:“刚才您家谢姑娘已耍过一套新戏,博了个满堂彩。”我还没下令开演,哪来的新戏?谢班主心里犯疑,对八爷家管事的说:“您先走一步。”
再说假武生黄志仁抱着几百斤石磙时没为难,怀里栽了个不到百斤重的大姑娘,轻轻的,柔柔的,倒让他犯傻了。假武生黄志仁两臂像卸下的桅杆平举着,穿着披风的俏观音像船蓬似的直冒香气。俏观音自己也没了主意,从前像凤凰爱羽毛一般爱惜自己的名声,今天怎么收场呢?
急急匆匆的谢一魁一登岸,满耳都是喝彩声、哄笑声,拨开一簇看客,放眼一望,这还了得,这是什么西洋景,贵英今天犯哪一家的邪了?
谢一魁一连拔起八面大旗,这大旗原是按八爷吩咐,插在宾客席两边的威风旗。接着谢班主一个空心跟头,如扎了彩带的燕子一般轻轻地落在场中,施展起“风云漫卷小乾坤”的绝活,说白一点就是舞大旗。这舞大旗说起来容易,舞起来难。何况谢一魁舞的是八杆大旗,要一面面地飘起来又不缠绕,非一般人所为。俗话说,没有三分三,不上花果山。谢一魁不愧是个名戏班的班主,关键时刻拿出多年不用的看家功夫,把八面大旗舞得呼呼有声。场上一片烟尘。看客们眼睛都睁不开,纷纷以袖掩面。“还不下场?!”谢一魁一声低沉的叱喝,像晴天甩下一串意外的惊雷,震散了黄志仁与谢贵英,二人急忙双双退到场外。看家绝活就是非比寻常,谢班主的一番“风云漫卷小乾坤”救了火一般的急,帮了天一样大的忙,不负“看家”这两个字。接下来场上便是按常规演戏,只是有客人点了“飞马踏雪漫无边”时,不见俏观音登场,只有那匹大白马在场边等候:主人俏观音到哪儿去了?
此时,俏观音跪在西庙的佛堂里,祈请菩萨帮她收魂。从大清早谢家班困在溱湖上的大雾里,到大白马失了前蹄,将她颠到那个抱石磙的男人怀里,到现在俏观音还是满心满怀的迷雾。她弄不清这一连串怪事的原委。她隐隐约约地感到这是天数。更让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是,就在那个抱石磙的男人猛一把抱牢她的一刹那,她竟觉得是那样的坚实、那么的惬意,自小闯荡江湖好像就等这一抱。虽说为了卖艺,戏班里男女大防严不了,不过授受不亲的礼数也不能丢,何况那是个不知底细的野男人。
唉,可是那个男人长相倒真是蛮好的,俏观音温柔的心思像溱湖边垂柳刚冒出的嫩芽,软得自己都发酥了。他手劲蛮大的,胸膛蛮厚的,俏观音再往细处想,不禁打了个寒噤,糟了,我跟他是前胸贴前胸,我身上哪块软哪块硬,他不全晓得了?叫我一个跑码头的姑娘家以后怎样做人?天哪!俏观音忙伏在观音像前一个劲地祈祷:观音菩萨,你前身也是个女人,求你指条路吧!
路在哪儿呢?假武生黄志仁也在忙着找路。
他在找从溱湖梦里踩出来的那条路的尽头有什么奇遇,那条路让他靠岸西庙,那条路让他阴差阳错成了“谢家班”打头阵的武生,那条路让他丢下石磙,又抱上个女人,无巧不巧这女人正好是他认定的梦中人———千斤神力俏观音。原只想见上一面,没想到有这等美事,竟能抱上一抱。那抱石滚跟抱着个美人真是感觉大不同,抱石磙的时候,最像脚站在冰上,冰一裂,石磙沉到湖底,人就浮上来了;抱着个美人,最像站在云头上,越升越高,快活得就像活神仙。神仙常给凡夫俗子指路,假武生黄志仁这个活神仙却要别人指路,这天赐的一抱总该有个交代。谁来点化他和她呢?
药香从卧室里寂静地闪出来。到底已是有些道行的人,大清早为了八爷先问俏观音所生的闲气,已如晨雾一样散去。
看了早场戏的栀子花小姨妈,来不及地把“谢家班”先抱石磙后抱人的新把戏说书一样说给药香听,逗得药香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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