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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后私生活实录(前清宫廷女官德龄著)-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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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一朵鲜花上的颜色是怎样深淡得宜,伊们总得尽着心力去模仿它,因此伊们在一针针挑绣着的时候,总得时时回头去端相那朵真花;差不多每绣一针,必须回头去看一看:何处是深色,何处是浅色,半些都不能让它模糊,因此每一架绣床的横木上,总有四五十种颜色各别的丝线挂着,以便随时取用。其中用途最广的,自然还是红绿两色。
至于那朵剪就的纸花呢?最先原不过是用来表显轮廓和决定部位的,但绣了几针之后,再要将它取出来,手续上既感麻烦,事实上也没有这种需要,而且还是让它留在里面的好。因为一朵花有了这张纸片一衬托,绣上去的丝线,便顿时觉得厚了许多;待到全部绣成了看时,花瓣都从鞋面上凸了出来,仿佛是另外贴上去的真花一样,这也是中国绣货的独到的技巧!
这些制鞋的艺工的生活,说来也是极单调的;伊们的内心上,似乎是永远不会受到什么刺激,连轻微的震动也很少。一年到头,伊们只是专心致志的从事着做凤鞋的工作:早上起身,白天工作,吃饭,晚来上床安息,每天做着这样刻板的文章。我自己可说是万万受不住的,所以我想伊们既然能终年的乐此不疲,必然也自有一种局外人所体味不出来的兴趣在着。记得我曾经向那两个处于领袖地位上的老处女问起过,伊们都表示很快活,唯一的原因乃是伊们对于这种绣作生活,天性特别的爱好;而这制鞋的一业,不但可以充分的发挥伊们刺绣的才技,他如打鞋样,配鞋底等等,也无不含有一种美的意味,足以鼓动一般爱好美术者的兴趣。伊们的快乐,大概就从这中间得来的。这倒是很合理的说法。因为我们无论教那一个人做一件工作,工作本身的轻重,犹可不加计较,最要紧的是必须这件工作恰合这个人的性之所好;大凡性之所好的工作,做起来必定起劲,一起劲便可做来特别的圆满,而且还会久而不倦。现在这两个老处女,便是这样。至于伊们手下那八位年轻的姑娘呢?我虽未曾请教过,但料想起来,情形也约略相同;因为凡有做不惯这项工作的,早就称病告退了,所剩下的自然都是对此确具兴趣的人了!
伊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富有“艺工”的精神,所谓艺工的精神,便是只为了“艺术”和“工作”而工作的意思。伊们每做成一双凤鞋,时间上至少就得费一个月,而在这一个月以内,伊们为着这一双凤鞋而所费的心力,更是无可限量;但伊们努力和结果,却只有太后一个人可以见到,即使给太后爱上了而御用起来,也不过我们这廖廖几个人得有欣赏的机会。此外更有谁能发现伊们的巧妙的工技?所以伊们当制作的时候,就不绝不存心想藉此夸耀于大众,一心只是想把这一项工艺做得如自己理想一般的完美而已!何况伊们所做成的凤鞋,多数是给太后打进了冷宫,永远让那两个饱食无事的老太监看守起来的,根本没有问世的机会,伊们等于白白的努力了一场。但伊们并不灰心,仍用尽心力的工作;这种精神,岂是寻常的一般艺术家和大工匠所能有的?
这些小姑娘们既在这些特殊的环境中过着超特的生活,伊们本身的思想也就不免因此而变得很别致,看起来伊们对于出嫁和养育子女的事,实在是非常的漠视的。我也曾间接听到过伊们的言论,大致对于现状都很满足。伊们把那些一方一方的贡缎看做是伊们的丈夫,又把那些一绞一绞的丝线看做是伊们的子女;伊们的内心上,也确乎是很爱好这两件常和伊们做伴侣的东西的;其他一切杂念,就为伊们能如此的忠于劂职而不再发生了!那末伊们将来衰老以后的归宿又如何呢?自然也和寻常的老年人有些不同的!待到伊们渐渐地衰老了,——大概也不过四十五岁就衰老了,因为刺绣这一样工艺是级费精力的,也是最容易使人衰老的。——伊们的目力已不够再做那样精细的挑绣工作的时候,便自然就有新进的人替上来了,让伊们留在宫内养老着,从引伊们便绝不活动了,尽是穿衣吃饭的闲住下去,一直到寿终正寝为止。我想伊们大家都有一条传统的观念,就是当伊们年富力强,正可以尽量劳作的时候,便注其全力于这富于美化的工艺上;到得老来,就仗着这一些功绩,安安稳稳的在宫内吃一口闲饭过日子。
这个观念究竟是否正当?是否合理?于伊们自己是否有利?我当然不能代为答复;便是伊们为什么要存这一条传统的观念,我也万万解说不出。我想除非我也能有象伊们一样灵巧的手段,常在那些贡缎上挑绣挑绣花朵,如此的身历其境地的去体察,也许我才会体察出一个确当的原故来,如今徒然凭空悬想是断乎想不出来的!
上面我不是说过,每一方贡缎上是有四五副鞋样勾描着的;伊们把这一方贡缎绷到了那绣床上去之后,便由上至下的一副一副挑绣起来。挑绣好一副,又须把这方贡缎重行绷过,使第二副应绣的鞋面移上来,不必绣的人俯下头去迁就它,这样也可略省几许目力。不过每副贡缎上的四五副鞋面,决不能同样绣一种花卉,往往第一副绣的是梅花,而第二副却是绣的牡丹花了,因此绣的人竟无老文章可抄,必须另外再剪起纸花来,另外再觅起一朵可以做标本的鲜花来,重样定部位,选颜色;先前绣第一副鞋面所得的经验,简直丝毫不能利用,精力的浪费,端的是非言可喻,无怪我当初一瞧见就要摇头了!
及至一切的手续全齐备了,——这就是说到得鞋面上的花样已绣好,鞋跟和鞋底已一起钉好,并把那鞋面也缝到了底上去,形成了一双完整的凤鞋以后,——还有一套最后的手续,那就是装钉珠宝等饰物的手续了。太后的凤鞋上,珍珠,宝石,璞玉,翡翠等,一应宝贵的饰物,可说是应有尽有;但伊老人家自己所最心爱的,尤其是珍珠。伊渖说珍珠是凤鞋上最适宜的装饰品。无论大小的珍珠,伊都欢喜;因此伊御用的凤鞋上,几乎是没有一双不钉珍珠的了。那些较小的珍珠是用丝线串起来的,串得象一条花边一样,然后再把它曲曲弯弯地盘钉在鞋面上;虽然用以连贯它们的只是一根很细的丝线,似乎很容易裂断的,但是我在宫内住了几年,却从不曾见过它们裂断,也从不曾听到过有从拾得一颗打太后的凤鞋上掉下来的珍珠。
这句话听来似乎很奇怪,依我们看来,一双鞋子上,既钉着那么许多的珍珠,又且只有一根很细的丝线连系着,怎么竟不会裂断,不会落掉呢?可是我们只要想到御用这些有珍珠钉着的凤鞋的人,乃是一位年高的皇太后,我们就会相信这是很可能的了!
非但仅仅是可能的,简直是必然之理!因为常在那“鞋库”里存储着的凤鞋既有数百双之多,而新制的又陆续在增加,所以每一双鞋至多只有给太后穿一次或两次的机会,甚至一次都不穿;这里所谓一次,时间是很短的,少则半天或几小时,多则一天或二天,从无连穿三四天的事。就是穿在太后的足上的时候,也是静处的时间多,行动时间少;即使行动,伊的步子又是极轻极慢的,永无怎样剧烈的震动,所以任你把那些珍珠钉得如何之多,如何的不结实,也是断不会滚落下来的!假使说它们是极易滚落的话,那末在宫内当扫地的太监,个个都好开珍珠铺去了!这话也不是胡讲,因为太后凤鞋上,珍珠钉得最多的往往有三四百颗,少则二三十颗,普通总有七八十颗左右;这么许多的珍珠,只要常有十分之一掉下来,岂不就很可观了吗?
若问宫内怎样会有这许多的珍珠,供太后如此滥用呢?其始当然都是京内和各地的官府,以及高丽安南等属国所进贡上来的;后来呢?也不过是这顶帽儿上拆拆;那双凤鞋上钉钉,互相移用而已,否则是决不够支配的。好在珍珠这样东西,本身非常耐用,除非你用东西去砸它,轻易是不会破碎的,所以待到某一双凤鞋因历时过久(决非使用过久,更谈不到破旧两字。)而不需再保存了,鞋身便弃去,却将那些珍珠一齐拆下来,交给制鞋的艺工们收拾好,以便装点新鞋之用。
鞋面上钉珍珠的方法也有两种:第一种就是我上面所讲的,先用丝线把珍珠串了起来,然后再把这丝线钉到那鞋面上去;第二种是直接把珍珠一颗颗地钉在鞋面上,就用珍珠来代替彩线,钉成各式各样的花纹。这种钉法,不便比较结实一些,而且还较绣了花再钉珠子来得清静文雅。记得我初进宫没有多少时候,见了这种光以珍珠为花饰的凤鞋,便不由自主地赞美起来;再加还未熟知太后的脾气,竟公然露出了很羡慕的神态,太后的脾气偏是最喜把人家所羡慕的东西赏给人家,于是伊就立即教人拣出了两双一般以珍珠为花饰的凤鞋赏赐给我,我自然很欢喜的受了。但从此我见了伊新鞋再也不敢这样赞美羡慕了,不然的话,也许伊竟会绝不吝惜地把那鞋库中所藏的全部凤鞋赏给我了!或是我虽没有得到那么许多,但统计太后前后所赏给我的,也确有好几十双了;至今我还宝藏着三四双咧!
关于凤鞋的叙述,大概已没有什么可写了,现在只有最后的一点,再可以说一说。那就是鞋子和时令的关系。我们平民所穿的鞋子,尚且有棉鞋,夹鞋,纱鞋等等之分,何况太后呢?在本书第八章里,我曾经说过宫中的衣服的质料,不但须因时令而变换,便是衣上绣的花朵,也各有规定;这鞋子也是如此,可以无庸再说。只讲冬天里太后所御用的凤鞋。太后当然是不要穿那种很笨重的棉鞋的,所以伊的鞋子里,都是衬的上好的丝绵,鞋口上又有一圈皮钉着,这圈皮自然又是银鼠紫貂之类了。
太后所雇用的艺工是全部安顿在万寿山的背后的,就在昆明湖的对面一带;这一带的山坡上,很齐整地隔成了几座大小相仿的宫院,每一座宫院内住着每一种工艺的艺工,绝不相混,例如管育蚕的就有一座专用的宫院,而那些制丝的艺工也自伊们的住处和工作的场所,制鞋的又另有一处了。虽然相离甚近,但都各立门户,象几家独立的工场一样。所以这一部分的颐和园可说是小规模的工业区;里面的艺工们,终年象一群群蜜蜂似的忙乱着。不过这里所有的出品,却和全中国内无论那一家工场的出品大有不同:第一是宫所需用的丝,或茧子,或凤鞋,都不是很单纯的一种或两种,往往是数百种,数千种,每种却又不必多,只需很精致的一二件。第二是宫内的艺工的技术,经实地比较结果,确是高于他处一切的工人,无论那一项工艺,决不用一个新进的生手;每一个生手进来,必须先埋头学习,待学满了数年之后,才有被轮到工作的机会。至于那些领袖的艺工是更不容易了!伊们必须在未充领袖之前,先有了多年的超越的成绩,才得升擢起来;同时伊们的助手们还不不断地努力,以备将来升补为领袖的预备。只要待原任领袖的人年纪稍大,似乎不能再有良好的工作表现的时候,新世界领袖便在那一班修养了多年的助手中挑选出来补充。所以伊们的工作技术,永远是不会退化的,而且都有一贯的精神和秘诀,象祖传父,父传子的世传职业一样。虽然实际上,伊们都各有各的出身,彼此绝少血统或亲戚的关系;然而精神上竟象一家人无异,这是和外间尤其不同的一点!
如今回想起来,宫内的一切费用端的是浩繁得不得了,单从这引起工艺上讲,已够人活活的吓死。我在宫中住了那么几年,可说是没有一天不见有新制就的凤鞋,送到太后跟前来让伊品评和察看的。一天工夫,至少必有一两双,多至五六双;这样一月一年的累积起来,数目自然是级大的了,而这笔费用之巨,也可以想见了!这还不足为奇,因为鞋子毕竟还只能算是一种小东西;更奇的是那些一件的宫袍和绣服,也是同样滥费地生产着。寻常的富贵人家,每人每隔十天做一件新衣服,已算是很阔绰的了;太后的新衣,却是平均每天一件,或竟不止此数,岂不令人咋舌?不过裁制这引起宫袍和绣服的缝工,却不是女性,而是男性的太监,他们毕竟还是先学会了缝工再做太监呢,还是先做了太监再学会缝工的?那我可不曾推究过!只知道他们的工技,也是优等中的最优等,决非外面的缝工所能比拟的。但他们的日常生活据说是和那些女性的艺工并不相同的,大概是比较苦一些。他们的工作虽然大部分也得由他们自己用心设计,可是太后偶然高兴,要怎样改动,他们就必须立即照办。在每一件新衣服的毛样没有得到太后的核可以前,更不准随便动手;不比那些制鞋的女工是可以自作主张的,打好了样,即可绣作起来。然而也就为这样,鞋子的浪费更大!除却极少数深合太后尊意的几双之外,十分之八九,都什么古玩似的一行行地终年陈列在那庞大的鞋库里,到相当时期便弃去。要是宫袍和绣服也是这样,只怕内库里的银子更要完得快了。
接下来我还得讲一讲太后所穿的袜子。读者中谅来不乏年岁较高的人,当可记得前二三十年时,那些妇女们足上所穿的是怎样的一种袜子,太后所穿的,也大体相同。那衬统都是很短的,和盛行的短袜差不多。
依消费的价值和用途而论,袜子当然是比凤鞋更小的一种东西了,而且无论怎样会考究的人,也不能在袜子上考究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宫内还不曾另设一种制袜业,而让那些制鞋的艺工们负责兼办。虽然如此,太后对于伊自己所穿的袜子,却一般也是非常的注意,挑剔得很厉害;伊每天必须更换一双新的袜子,换下来以后,便断乎不要再用了。在伊的心目中看来,一双袜子真和一条线一般的不值钱!可是天地良心,伊的袜子委实也是值钱的!它们的原料是上好的纯白软绸,做工更是十分的讲究,做得和伊老人家的尊足再适合也没有,差不多处处是极服贴的,就是现在我们所穿的丝袜要有这样的成绩,也不容易,何况那时候只凭着人的双手所做出来的东西呢?
每一双袜子上,必有两个合缝,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这是因为软绸制的袜子,究不如现代的线袜或丝袜一般的富有伸缩力,所以必须在袜统上开出这两个合缝。不然人的脚将怎样伸进来呢?可是从美观着眼,这两个合缝毕竟不能不算是一桩缺陷;太后是最爱美观的人,当然要竭力弥引缺陷的。于是那些善用针线的艺工们,便给伊想出了一个绝好的补救办法,就是用各种颜色的丝线,在那两个合缝旁边扎出一些特别的花样来,这样就把那两个合缝隐藏过了,倒象也是花样的一部分;不过这里所扎绣的花样却不能和鞋面上一般的层出不穷,大概只能限制于蝴蝶和蝙蝠两种,别的虽然也未必一定不能用,但用上去了,想来也是不会怎样好看的。
太后足上的鞋袜,我已经是论得很清楚了,至于伊的穿法那是和寻常的旗人相同的:袜子约比鞋墙高出三四寸,用一根细软的绸带,先自紧扎在腿部上,然后再把裤脚管拉下来套在袜统上再用一根绸带扎缚起来;这根绸带的颜色总是和裤子本身的颜色相同的,多半还是一段料子上裁下来的。这种扎裤脚的方式,经我们此刻想起来,必然是非常难看的,然而在从前时候,大家都如此,倒也不觉得什么异样,而且因为有了这两重的扎缚,不但那袜子决不会皱拢,便是那裤管也从不会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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