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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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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生又不在,怎么缝啊?”护士的口气透着不耐烦。
  比较大的医院在城里,距离这小镇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傅太太急得拭泪:
  “那怎么办呢?漂漂亮亮的女孩子,要是留个疤……”
  “先止血嘛!把血止住就没关系啦!”这会儿,护士的口吻却又透着乐观的愉悦。
  隔着薄薄的三夹板,可以听见傅太太斥责儿子的声音,大略是怨他车骑得太快,终于闯下大祸。
  她专注地倾听了一阵,没有听见傅彦辉的声音。
  伤口包扎好了之后,护士留她下来,要观察一段时间,确定是否摔成了恼震荡。
  傅太太和邻居们先后离去,一面去取医药费,一面向程家通报消息。
  家里不会有人来的,她知道。事实上,已经没有家人了。
  事实上,已经没有家了,地想。
  睁开眼,王静静盯着它的是傅彦辉,原来他并没有走。他穿着白衬衫、黄卡其制服,八成是补习回来。他的唇部紫肿,取下口中带血的棉花,轻声唤:“珈珈!”那是他第一次呼唤她。她那时名叫程珈珈。
  住在同一条巷子里,时常打照面,而她总不与他招呼。他原是热心肠,久了,也就慢慢淡下来。
  但,她一直给他极特殊的印象。前两年,家里还用煤球烹饪,彦辉常在杂货铺里买盐、买油的时候,碰见瘦弱的珈珈一手抬一个煤球回家。她的小脸极平静,对这件吃力的事,彷佛没有埋怨,而那眉眼之间的神情,完全不属于孩子的。
  傅家和附近邻居的煤球,都是杂货铺老板亲送到府,珈珈的继母和杂货铺老板娘早吵翻了,日常用品都支使珈珈去买。铺里的人暗地怜悯没娘的孩子,而珈珈的脸色一律紧绷,她受惯迁怒的罪,却又不是逆来顺受的温儒性格。
  曾有那么一次,彦辉跟在她背后,眼看栓煤球的绳子断裂,煤球摔在地上,珈珈被吓了一跳。
  彦辉跑两步上前,不暇思索地,只想帮她。他把煤球捡起来,还没有拿称,珈珈劈手便把煤球抢进怀中,瞪着它的眼睛里尽是戒备与不安。
  “我、我……”他忙着说明。
  珈珈已经飞快地跑开了,木屐声清脆地敲击在水泥路上。彦辉楞楞地站立,看着那个崛强的小女孩,突然发现那女孩所有的是如此纤小的双足。
  被他撞伤的,偏偏就是这个女孩。半年前,她的父亲,最后一位亲人,也因肝病而去世。
  怎么能撞上她呢?
  他有着空前的愧悔,觉得这一次意外,必当受到天谴。
  “你痛不痛?现在……昏不昏”珈珈看着他,不说话。
  “不要害怕,你已经不流血了。”
  珈珈曾经非常害怕,从奔进医院,到父亲咽气;然后,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事她遭受屈辱,满怀怨愤,拚命地撞上彦辉的车,激动、痛楚过后,此刻所剩余的,只有了。他有着空前的愧悔,觉得这一次的意外,必当受到天谴。
  深深的疲倦。
  “都是我不好!我真是对不起!”彦辉的眼圈蓦地潮红,十五岁的男孩。
  珈珈再度阖上眼,突然兑得,不那么孤绝,至少,在床边就站着个背了黑锅的男生,寻况之凄惨比她更甚。
  彦辉为闪避她,扭转车身,撞上了围墙。她被车龙头扫到,收不住冲势,摔破了额角。
  彦辉断了半颗门牙,她留下一道半月形的伤疤,因为这场灾难,使他们的生命之中有了一个共同的焦点,自此紧密纠缠,长达十八年。
  今夜,躺在医院宽敞的病床上,却与任何人都没有干涉。
  程嘉,不再是父母双亡,饱受继母欺凌的程珈珈。这是一段多么艰辛漫长的路,她有些疑惑,自己真走过来了?
  许多个坐在故乡荷塘畔的夜晚,她惧怕自己熬不过明天,彦辉总陪在身边,他一直不肯把缺掉的半颗牙补好,每一张开嘴,就给人突兀的诧异。
  若是看惯了,淳厚自然焕发,倒完全没有滑稽的感觉。
  “你干嘛不把牙齿补起来?”他们刚熟识的时候,她忍不住这样间。
  “你脸上的疤也补不起来。”
  “是呀。”自从额上添了伤痕,她开始意识到美,语气中不免淡淡惆怅。
  傅太太早带你去势了刘海,并夸赞蓄了刘海漂亮。
  “可是,你的疤不难看。”彦辉认真看着被风吹散发丝,显露出的饱满额头,一道比肤色深暗的印记。
  他专注地思考,然后说:
  “像一个月亮。”傅家的人,自从挪件事以后,都觉对她愧疚。她因此与傅家人结缘,得到少许温情,重建信心。
  她看着身旁剃短头发的男孩,眉间宽阔,五官舒整。长手长脚地,把自己安措在她身边。
  她突然有些说不清楚的感激,禁不起他的全心全意,于是,皱起鼻子,她说:
  “好丑陋!丑死了。”
  “一点也不丑!真的。”
  “我说你啦!说你的牙齿!”彦辉松了一口气,跟着促狭的她一道笑起来。笑着,伸长腿,拖鞋荡在池边。
  “反正,我也不嫁入!”
  “是啊!我要嫁入,你怕我嫁不出去,是不是?”这种玩笑,有一段时间常挂在嘴边,后来,突然就不再提了,因为说起来不再有趣,却有微妙的紧张。
  “我不怕!”彦辉说,他是拿大人们的戏让当真的。大人们说,把珈珈撞得破了相,你得好好照顾她。
  珈珈是他的责任,他不怕担负责任。
  “要是你撞到别人呢?”
  “一样啊……一样嘛!”她暗暗叹了一口气,怎么这个十七、八岁的大男生,全没有主观审美概念。她不喜欢自己在他心中,和别人都一样。
  怎么可以一样?总有一天,要不一样的。
  要不一样的……“姊─”珊珊的声音好近近:
  “姊!你作梦了?”程嘉睁开眼,微感燥热,病房内的灯已熄灭,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将白墙染成凉凉的蓝。


  珊珊靠在床边,担忧地望着她:
  “是不是很热?什么地方不舒服?”程嘉摇摇头,想坐起来。
  “我来!”珊珊敏捷地,寻找病床的调整。房内光线不足,但她没有开灯。这两年来,程嘉习惯己于黑暗中,珊珊习惯去配合她。
  程嘉的背部被抬高,她看着珊珊开启健康饮料,倾倒在玻璃杯中。
  她接过杯子,握在掌中的冰凉直沁心脾。
  “你没回去上“我在沙发上睡。”
  “我已经没事了,现在,几点了二三点多。”
  “珊啊!”片刻以后,她说:
  “你睡吧!”程嘉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珊珊躺在对面沙发上,外套滑在腿旁,蜷着身子,沉沉地舒眉熟睡。
  程嘉凝望这张晨光中的脸庞,竟有一种往常被她忽略的优柔之美。
  她忽略的其实很多,包括:这几年来珊珊如何费心为她安排生活上的事务;如何委屈自己容忍她的恣情任性……五年了,她梳然而惊,珊珊竟然陪伴了她这么多个日子。
  她记忆最深刻的,仍是那雨后的黄昏,被彦辉领来,发长垂肩,瘦怯怯的女孩,惶恐谨慎,白衣黑裙,低着头,站在客厅一角。
  程嘉一眼便看见珊珊手臂上缠的麻,胸腔中沉埋许久的情绪澎游汹涌,急破而出。
  “怎么回事?”
  “珊珊的妈妈,过去了。”彦辉说,紧紧盯着她看。
  过去了,那么快就过去了。程嘉猛地泄了气,这样长久而巨大的阴影,一夕之间,消解无形一怎么回事?”曾经,程嘉想过,她和继母是怎样一段因缘,她们选择了对方为不能兼容的仇敌,崛强的争斗近二十年。后来,她恍惚地感觉,对手只是个假想敌,真正竭力抗争的,其实是命运。
  从瑟缩悲戚的珊珊身上,程嘉见到那股支持她不断奋斗的恨意与力量,格外清晰鲜明;
  而又非常淡远不真。
  ──克死了你妈你爸,巴不得克死我!该死的,你怎么不死啊──珈珈冲向墙壁,它的头发被揪住,整个人离了地。
  “干什么?要死就死在外头,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那年的那个晚上,她再找不到活下去理由,十二岁女孩,全心全意寻死。
  “珊珊没什么亲人,我带她来找你。”这一刻,彦辉带着珊珊来,静静等候发落。
  她恨继母时,连带珊珊一块儿,尤其珊珊不是程家的女儿,却姓了她的姓。
  她不肯唤继母一声“妈”:珊珊却从进她家门开始,便亲亲热热地唤她父亲“爸爸”,这一点她也恨。
  “你们姊妹俩,要是齐心协力作个伴,也很好。”彦辉再对她说。
  她一动也不动,中蛊似的,眼望向他们,却像什么也看不见。
  彦辉暗暗叹口气,伸手扶住珊珊的肩:
  “我们走吧!”程嘉正努力让自己挣脱一场冗长焦苦的梦成。彦辉注视着她的眼神,混合着了解、怜惜与痛楚,因她终究不能挣脱。
  “等等!”当他们走到门边,她出声阻拦,慌张地:
  “你带她去那儿?”彦辉缓缓回身,坦白地:
  “我不知道。”
  “珊珊要住在这里。”她发现说这话的时候,有一种囚禁多年,突遭释放的松弛,微微战栗。
  她已经不再恨死者;怎么还能恨这个与她冠上同姓的女孩?
  她送珊珊去补习,以专科毕业的学历,考人大学夜间部,珊珊选择了日文系。
  到日本去的时候,珊珊变成她的代言人,但她一直不觉得珊珊早已脱离它的庇护;反而成了她的监护者。在她记忆中停留的,始终是站在墙边,局促不安,等待她来判决命运的程珊珊。
  当她每次站在伸展台上,站在辉煌灯光与热烈掌声中,珊珊总在帷幕之后,在黑暗角落里,为她留意张罗所有事务。
  程嘉走回病床,抱起薄被,小心地替珊珊覆盖。她将每个动作放得轻悄,不愿惊醒珊珊。
  珊珊还是醒了过来,睁眼看见程嘉,紧张地翻身坐起。
  “姊!你怎么样?”
  “我没事了,你再睡嘛。”
  “不用了,我也不困。”珊珊发现身上的被单,有些谄诧异。她们两人坐沙发上,相对微笑,都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找想,回去看看。”程嘉说。
  珊珊不能确定自己听见的话,她注意程嘉脸上的表情:
  “回去?”
  “回中部,去看看。”
  “我陪你去,好不好?”
  “我自己回去,很快就回来。”珊珊点头,她不知道程嘉怎么生出想回家乡的念头。程嘉北上那年,只有十九岁,她才满十四,一路跟随到火车站。程嘉脸上那般义无反顾的坚决,令她害怕。
  火车进站以后,程嘉转头对彦辉说:
  “那,我走了。”
  “姊!”
  珊珊叫唤住她,离别的情绪涨得很高,微头地遮上一叠贴好邮票的信封和信纸:
  “我们等你。”
  程嘉意外地看着她,第一次这样正式的注视,眼光中有许多复杂的情感,而绝对没有怨恨。
  珊珊一直记得月台上那样的一瞥:更记得火车开动以后,彦辉贴放腿侧的手掌,缓缓紧撞成拳。
  她有段时日,曾企盼能与彦辉再到月台上,接程嘉回家,那时,程嘉或许可以放弃都市梦,心甘情愿长久待在小镇,成为傅家媳妇。
  十一年来,即使是逢年过节,程嘉也不肯回去。
  “她放逐自己,离开家乡,却不知要到那里去。如今,你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很孤独,很脆弱……好好爱她,她终究会明白。”彦辉结婚以前,细细叮嘱珊珊,珊珊一一应允,却免不了沧桑的感伤。
  “你还是爱姊,你永远放不下她。”明知不该说,她还是说了。说出口更清楚的知道改变不了任何事。
  “我不知道,受禁得起多少岁月和考验?太长太久了,你知道,我看到自己的白头发……”
  彦辉的声音模糊到无法听清楚的地步:
  “我太疲倦了。”
  珊珊在夜里送彦辉上火车,然后,回到近郊别墅。
  别墅中鬓香舞影,游兴未歇,好象从彦辉订婚以后,程嘉对交际应酬表现得特别热中。珊珊独自上楼,看着举杯笑语的程嘉,蓦地觉的悲哀。
  此刻,程嘉竟然要回去,是受了什么样的召唤?
  “姊!”珊珊忍不住再问:
  “你真要回去?”思念,是一种不能解释的情绪。
  许久以来,程嘉不曾仰望天空,季节时令的变换,是她最忙碌的混乱时期。昨夜在督院,她终于有完全松懈的机会。
  与都市的月亮遭逢,强烈想起乡下的池塘;映照在塘中的明月;那许许多多荷塘旁的夜晚。她的心,因过度渴望而痛楚。
  那里是她年少时的边风港,情感最初依归的地方。
  当年,决定要上台北时,彦辉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我早说过,我不可能待在这里一辈子,让我出去闯一闯,我才能甘心!”她的态度也是无可商量的。
  “你既然决定了,何必告诉我?我反正管不着。”那是彦辉对她说过,最重的话。
  她离开传家,走到荷塘去,坐在一株歪倾在池面的树上。荷花早开过了,几片稀疏的荷叶伸出水面,被风撩拨,如翻飞的幅裙。有一种孤零、柔弱,不肯屈服的意味,恰似她的心情。
  蛙唱停止,顿呈真空的宁静,皎白的明月投射在塘中。除了那一轮白,四周全是墨绿,池水、柳树下远山,层层渲染成一幅图画。
  程嘉屏息,专注凝视。假如可能,地想把眼见的一切镂刻在心里,细细密密。尔后,独自行走的艰辛岁月,将它变成可以慰藉的唯一风景。
  听见走近的脚步声,她知道,彦辉来了。
  “等我当完兵,就到学校教书。你在台北,要是不开心,告诉我,我去接你回来。”他站在她身后说。
  她不说话,泪水漫上眼眶。除了这片荷塘,还有这不肯补好牙齿的男子,都是她的不舍。
  他转过它的身子,握紧她的双臂,眼眸晶亮,牢牢捉住她的瞳仁:
  “千万不要逞强,事事都要小心,我把我最珍爱的交给了你……”
  他的声音硬住,顿了顿,极慎重地:
  “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保重!”
  程嘉压抑不住所有的凄怆,她环抱彦辉的腰,那是放声哭泣是一种长久以来强迫节制,而在今夜决堤,自肺腑肝肠倾泻的伤痛。
  那一年,父亲去世,她为了亲情被横夺,痛不欲生。此时此刻,离乡远走,为了忍心割舍挚情,她以相同的心情哭泣。
  疾驶的汽车经过一大片菜圃,缓缓在社区大门口停下来。程嘉下了车,征征地站在原地,有些不能置信,十一年后,自己真的回来了。
  社区原本都是平房,如今,或是重建为楼房;或是加盖了二楼。黄昏里,渐渐亮起的灯光,把四周暮色衬托得晕淡檬腱。
  原本,她以为曾经熟悉的路径已在记忆中消褪,等到置身其中,一切便都鲜活起来。她经过自己家门口,墙内的花木纷纷丛丛,杂乱的采出头。珊珊在北部定居以后,只留下一把看门锁。左邻右舍都亮着灯,唯有这扇门之后,是寂静的黑暗,像个深不可测的地洞,等在夜里。
  那等待在夜里的幽洞,把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殆尽。程嘉父亲的病弱忧郁、继母的刻薄怨毒,以及她自己的惨淡童年……她不必刻意抬起下巴,如今,自然挺直背脊。顺着围墙走,停留在岁月里的记忆一并飞跃,在转角处,顿失凭恃,深深滑落。
  伴随成长,始终不曾拋离的抑徨、委屈和愤恨,突然一齐崩散,她被紧密里缠十几年,连呼吸都感觉吃力;每每在恶梦中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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