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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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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时间:1998年10月26日3:30PM采访地点:北京国际贸易中心快餐厅姓名:金威性别:男年龄:29岁北京某大学财政金融专业毕业,分配在某机关办公室做行政工作,现在某证券公司任职。
金威是一个在母亲和妻子之间无所适从、无法“明辨是非”的典型,母亲和妻子同时对他提要求,而双方的要求他又无法同时满足,这两个人都是他热爱也不能伤害的人。她们做成一个生命的环,他在其中周旋得近平疲于奔命。也许金威的状态正是很多已婚男人的一种常态,而改变这一状态只靠他一个人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
家庭绝对不是培养利己主义的地方,但是因为是家而不是其他地方,人又总是不由自主地会从自己的根本利益出发而忽略了他人的感觉,毕竟,从亲人身上是最容易获得谅解的。然而当所有的家庭成员都抱着这样相同的想法的时候,谅解就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无休止的“斗争”。
在电话里和金威约时间十分艰难。首先他说他要到下午三点钟之后才有时间,而且只能在星期一,然后又说他无论如何不愿意到我的办公室来,因为“一个大男人让人看着婆婆妈妈的,不好”。我说:“你来选地方吧,只要安静就可以。”他不好意思他说“应该女士优先”。我想象不出来这个和我同样年龄的男人是什么样子,但是已经感觉到了他的优柔寡断。我说:“我无所谓,你就说吧。”
接下来又是一阵思考,这种思考在其中一方握着电话等待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漫长。他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要不咱们去一个酒吧?……要不去哪个饭店?……哪个饭店的大堂安静呢?……要不还是你说吧,你离什么地方比较近?”
我说我通常的采访就是在办公室和家里,但是不巧的是在他说的这个时间里,这两个地方都有别人。他马上说:“我绝对不去你家,你这样做是很不安全的。”
我笑了一下,不知道他说的不安全是指我和受访者中的哪一方。
“这样吧,”我舒了一口气,总算要有结果了,“咱们到国贸吧,交通方便,那儿有一个快餐厅,这个时间没什么人……”我怕他再犹豫,赶紧大声说“行”。
他好像也笑了,语气也畅快了许多:“就这样吧,下星期一,下午三点半,我在国贸大门口等你,去时装中心的那个门。”
我给金威留下了我的呼机号,让他“一旦有变化可以提前通知我”。他记下来,然后说:“应该不会有变化。”经历这么“艰苦卓绝”的讨论之后,我已经不去判断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了。
1998年10月26日下午,远远地,一个身材魁梧、看上去非常年轻的小伙子在风里向我微笑。我又想到了电话里的“讨论”,好像那个犹疑不定的人与面前的这个人毫无关系。
他非常礼貌地替我开门,走在他身后,我发现他的蓝色西装有些旧了,后背上横着两条明显的皱槽——这一定是一个长时间坐着工作的人。金威的态度可以用谦和来形容,他甚至在我落座之前用手帮我擦了一下椅子,然后微笑着问我“想喝什么”。他坐在我的对面,一双手交叉握着放在桌子上。两小瓶矿泉水送上来的时候,他把他的那一瓶握在手中。这是我和我老婆常来的地方,那时候我们还没结婚,结婚以后就一次也没来过。她经常到这儿来买衣服,不过不是跟我来。金威动一动身体,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你看我一上来就把话扯远了。你希望我怎么说?
我告诉他我现在主要是在采访有关家庭方面的内容,比如亲人之间的沟通和理解、个人选择和家庭成员的选择之间的矛盾以及矛盾的解决等等。他听得非常认真。
沉吟片刻,他点点头,开始说话。其实那天你在电话里就已经说清楚了,而且我想跟你说的也是集中在这个方面。我觉得家庭这种东西是很奇怪的,比如有些话完全可以通过聊天或者就叫做沟通来解决得很好,偏偏所有的人就是不说,结果越不说隔阂就越大,矛盾也就越多。人家说东方人是讲究含蓄的,把真实想法放在心里,嘴上说别的,好像这样就能一团和气,其实恰恰是这种表面上的和气最有问题,而且,这种表面和气里面往往包涵着很多个人牺牲。你说对不对?
这时候的金威已经和电话里那个人判若两人。能说出这些话的人,一定是在这方面想过很多,而这种思考在没有任何专业背景的情况下,通常联系着感同身受。
这些正是我的相当一部分受访者在讲述自己的时候以不同的形式表达的相同的意思。我听着他的话频频点头。我想从我父母开始给你讲。我一生最怕的就是有朝一日过上我父母那样的日子,可是现在我突然发现我跟他们差不多。这也是我想跟你谈话的最主要的原因。
我妈今年已经55岁了,我爸比她小一岁。他们俩是在一个工厂当工人的时候认识的,后来我爸上了大学,毕业以后回到这个工厂,慢慢做到主管生产的副厂长,那时候我妈已经47岁、还有三年就要退休了。
我小时候跟着奶奶长到4岁。为什么呢?我父母结婚以后没有房子,就跟我奶奶、爷爷住在一起。我爸是家里的老三,下边两个都是妹妹,他们结婚的时候,我的两个小姑姑还在上学。
我是小孩子,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妈和我爸家的矛盾,都是后来她自己给我讲的。我妈这个人命比较苦,她还不到5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父亲很快就跟别人结婚了,后妈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对她也不好,所以她一直是哥哥和嫂子带大的。到现在,我们也还跟我大舅舅家走动得特别频繁,当然,这在我妈结婚以后也是我奶奶对她不满意的原因之一。
我妈说她在跟我爸结婚的时候,除了我们所说的爱情之外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因此能够得到一个完整的家庭,得到她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母爱和父爱,当然这是指我的爷爷、奶奶。所以她是抱着很大希望进入我父亲的家庭的。
但是,你说,都那么大人了,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都已经基本上形成了,突然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肯定有很多东西都需要重新适应,对不对?而且,对于我爷爷、奶奶来说也是一样,家里多了一个人,而且从此就要一起共同生活,有一些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对不对?大家都要调整自己,而且尽可能地容忍和接受对方,咱们现在在叫做磨合,是不是?金威直视我,等待我回答。
我说从道理上讲肯定是这样的,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这个道理,而且明白了道理之后也未必都能做得很好。是这么回事。我觉得我妈和我爷爷、奶奶,特别是我奶奶都有问题。就是他们都在按照自己的愿望来要求对方,而不要求自己。
我妈给我讲过好多她和我奶奶之间的事情。比如说,那时候谁家在经济上都不是特别富裕,吃早饭的时候,我奶奶把买来的点心给我和我爸吃,给我,是因为我还是一个幼儿;给我爸,是因为我爸每天要上学,他是那种工农兵大学生,底子差,读书比别人吃力。她和我爷爷、我妈还有我姑姑就吃馒头、稀饭。我妈就看不惯这些,觉得一家人为什么要像两家人那样对待。有一次,我妈买了一斤蛋糕,她本来也不是给自己买的,是想让我爸带到学校去,放在自己的房间里,被我小姑姑看见了,告诉了我奶奶,老太太特别生气,以为我妈背着她偷偷给自己买东西吃。
说到这里,金威笑了:“全是鸡毛蒜皮,家里能有什么大事呢?你不烦吧?”
我赶紧摇头。他也笑着摇摇头,很无奈的样子。
我妈告诉我,为了这件事,当天晚上一家人开了一个批判会。我奶奶在饭桌上问我妈,是不是对家里的伙食不满意,而且明确表示,如果是这样,大家可以从此分开吃饭,分不同的时间使用厨房,或者就一人用一个煤气灶。我妈当然是特别伤心,说“随便吧”,我奶奶对这种态度自然不满意,话不投机。
就这么分开了。从那以后,我妈每天不管多晚回来,都是自己做饭,连开水都要自己烧。那时候我是跟着我奶奶的,我爸已经开始住校了。所以,她跟个单身女人也没有什么区别。
类似的这种事情还有很多。比如说,家里房子小,我爸住校的时候,我奶奶就希望我小姑姑能到我妈的房间睡觉,这样晚上就不用再多支一个地铺了,可是我妈就觉得这样不行,我是你们家的儿媳妇,这是我和你们家的儿子结婚的床,小姑子睡在上面算怎么回事?死活不答应。她那种不答应也不是明说,就是每天跟过去一样,该睡觉的时候就把房间门关上了。
后来她说,我爸平时不回家,她可以带我一起睡,我奶奶不同意,说我从一生下来就没跟过她,不行。这也是我妈一定要离开我爸家的一个原因,她觉得自己生的孩子不能到最后连娘都不认识。有一天她下班回家发现房间变样了,原来放在我奶奶房间里的粮食和杂物都跑到她这屋来了,她很生气,但是也没说什么。这下可好了,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我爸在不在家。我妈是不是在休息,我奶奶随时要进来拿东西,她说她拿来、拿面,一家人总要吃饭呀。你说,这不是斗气吗?
他们的关系实际上是越来越冷淡,到了谁也不跟谁说话的程度,更不用说什么相互关心和照顾了。我们搬出来的前一年,我妈做过一次人工流产,本来我爸是准备陪她去医院的,而且照我现在看,你做丈夫的也必须陪着去,这是两个人的事儿。可是我奶奶知道了就不允许,说男人去看这些不好,对事业不吉利,还举了自己的例子,说她在生这几个孩子的时候,我爷爷都不在家,生孩子是女人的本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爸也够迂孝的,就真的没陪我妈去。可以说这是让我妈一辈子最耿耿于怀的事情,她每次说起来都是热泪盈眶,每次跟我爸吵架都是在高潮的时候哭着说这件事,吵架在她的哭泣和我爸的沉默中告一段落。那天是我大舅妈陪我妈去的医院,回来把她送到我奶奶家门口,毕竟是人家的家,我大舅妈也不好意思跟着回来照顾我妈,有前面的蛋糕事件,又不能再买什么吃的,结果,我妈回家以后就睡觉,睡到第二天早晨,我奶奶出去锻炼了,才起来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条儿。我奶奶对这件事问都没问。
凭良心说,这是我奶奶和我爸的不对,毕竟我妈也是这个家的人,而且她有并需要照顾,就算是一个邻居有了困难,还要去帮助一下,更何况是自己家的儿媳妇?但是仔细想想,也可以理解,互相之间的伤害都那么深了,谁也不愿意先低头表示和解。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家人,有什么低头不低头的呢?可惜他们都不这么想。
到现在,我妈跟我爸结婚已经30年还多了,但是当年在我奶奶家的事儿一直是他们俩之间的一个过节。我妈一说起来就是我爸不知道心疼她、向着她。那时候每次我爸回来就是听两边告状,我奶奶说我妈不懂事,不是能好好过日子的人,“没有她咱们家该多好”;我妈说我奶奶欺负她,“没想到嫁进你们家之后是这样,连孩子都不是自己的”。你说我爸能怎么样?一边是自己的妈,一边是自己的老婆。
我记得有一回,就是前两年,我都准备结婚了,我妈偶然又跟我提起当年的事情,说每次她跟我爸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爸就装做没听见或者是睡着了,其实她知道他就是故意不表态。我问我妈:“你希望他表什么态呢?”我妈说:“他当然应该倾向咱们娘儿俩,他得跟咱们过一辈子呀!”我那天也惹我妈不高兴了。我说,我现在也快要结婚了,要是我媳妇也这么要求我,我该怎么办?我妈当时白了我一眼:“你受怎么办就怎么办,你看着办!”
话是这么简单的,可是抹稀泥也是不容易的。那时候有个什么歌,好像是说老婆和娘都掉进河里你先救谁,我们同事之间也一起聊过,有人说,娘没有了就不会再有,媳妇还可以再找,当然先救娘;也有人说,娘反正已经快要死了,媳妇还大年轻,娘不能陪着一起过后半辈子,媳妇可是要白头偕老的,当然先救媳妇。我觉得我这个人不愿意说谎,做不到当着媳妇说先救媳妇、当着娘说先救娘,所以我说我不会游泳,只能打电话求救,时间不够用,谁也救不上来,那我自己也跳下去就完了。
金威冲我笑:“让你回答这个问题,你会怎么回答?”我说,我不用回答,我是女的,我的角色不是媳妇就是娘,反正是要被救上来或者被淹死的人之一。他笑得特别开心。
现在女人就是比男人活得容易。女人是提要求、提问题的人,男人是身体力行还要写出答案的人。我听见有人把《心大软》那首歌给改了,其中有一句话就是“提问虽然简单,回答太难”,难题都留给男人做了。咱们接着说。
我4岁的时候,我爸大学毕业了,回到原来的单位做工程师,为了他上班近、能随叫随到,单位给了一个一居室的房子。我妈特别高兴,终于可以离开我奶奶家了。过去她是想通过进入一个大家庭得到她没有得到过的温暖,结果不仅没有得到,还搞得很不愉快,所以,她特别向往有一个自己的家,而且我爸不用再上学,天天回家,他们也算团聚了。
他们从我奶奶家出来的时候,除了自己的衣服、我的衣服和很少的玩具之外,什么都没带出来。这也是我奶奶要求的。
她跟我爸说:“你们现在自己有家了,就应该一切靠自己,这边还有两个没有工作的妹妹,我什么也给不了,给你们,你们也不能要啊!”我爸觉得是这么回事,就同意了。我爸这个人就是这样,我奶奶说什么他都接受。不能说孝顺是缺点,但是我爸是孝顺得有点儿过头了。
所以,可以说我妈是白手起家,把一个空屋子治理得越来越像样。那段时间应该说是我们家最平静的日子。我妈就是个工人,没有什么事业不事业的,她的全部心思就是在这个家、在我和我爸身上,而且我妈从小就是一个苦孩子,在生活上各个方面都特别简朴,她一心一意就想建设一个好的家庭。那时候家家户户都穷,而且我爸上完学之后工作就越来越忙。我记得我妈一个人带着我从一个信托商店买了一张旧的双人床,木头的,跟邻居借了一辆三轮车,分好几次推回家。她买了一些格子布,照着商场里卖的床罩的样子自己缝了一个床罩,又做了两个很厚的褥子铺在床上,床头也用同样的布包起来,我们家就有了一张漂亮的席梦思。我们当时的沙发、我的小床,都是这么买来、这么改制的。现在我看见家具城里摆的那些所谓布艺沙发或者床的时候就会想起我妈当年那种废物利用,那可能就是最早的布艺家具吧。金威停下来喝水,之后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领带,清了清嗓音。这时候我奶奶就又出现了。
我奶奶家离我们家,在当时看起来是比较远,因为交通不方便,坐公共汽车加上走路,大约要两个多小时。老大太第一次来,一进门就吐,因为坐车时间太长了。她自己端来一个小脸盆、拿着一块毛巾、坐在沙发上,一会儿吐一点儿、一会儿吐一点儿。我妈站在旁边,你能想象那种心情吗?一方面是为老人担心,一方面又在担心自己辛苦收拾的家被污染,一方面希望我奶奶能好受一些,或者到厕所去吐,一方面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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