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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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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高声调说:“去阳台!”雨儿抱她到阳台上,她欣慰地说:“太阳,舒服极了。”向窗户的方向使劲招手。
  胡大夫走后,雨儿哭成了泪人儿。
  “现在只能想,她活着也是受苦……”我试图开导她。
  “我都明白。就是眼前——她还热的哪,抱在怀里,牢牢抓住你,怎么也不能想象就凉了。”
  那边,阿珍守在妞妞身边,也在流泪。妞妞却坐在床上玩着玩具猫和狗,忽然叫了起来:“咪呜,汪汪!”
  三
  在疼痛的间隙,妞妞仍有生动活泼的时候。阿珍抱她来找我,我听见她的声音由远及近:“找爸爸,找爸爸……”
  在我面前站定。阿珍哄她:“爸爸不在家。”她脱口而出:“珍珍瞎说八道!”
  我一把接过来,问:“是不是爸爸?”她骄傲地说:“这是爸爸。”又摇摇手里的书,告诉我:“妞妞的书。”然后要求:“出去走走。”我抱她到走廊上,自言道:“天凉下来了。”她马上搭话:“下雨了,天晴了,天黑了,灯灯亮了。”
  又想起了音乐。我抱她回屋,一进门,她立即说:“妞妞的房间。”拿着磁带盒,自问自答:“谁的音乐盒呀?妞妞的盒。”边听音乐,边预报节目,还随时插入对自身感觉的通报:“放屁了,妞妞放的屁。”突然细声细气地喊起来:“是呀,太高兴了!”原来是《小晶晶》曲首的诵词,她预先说了出来,语气维妙维肖。
  我把音量开大了点,她出声地笑了,然后说:“喜欢,喜欢开大点!”我叹她聪明,要去告诉雨儿。她马上说:“告诉妈妈,喜欢开大点。”我问:“听不听弹琴?”她答:“听,给妞妞去弹琴。”
  这时候的妞妞,右侧脸蛋已经明显膨大。由于鼻咽腔内充塞着肿瘤,呼吸艰难,总是张着小嘴。喂一口健儿粉,往往要喘一、两口气,方能下咽。说话也艰难,话音吐出来,气接不上,又重新说,有时一句话要开好几次头才说出来,分几次才说完。尽管如此,只要疼得不太厉害,她仍然兴致勃勃地说呀说。然而,我看得分明,她不时用小手揉右侧的耳朵、鼻翼、腮帮。有一回,她正玩得高兴,突然举手使劲揉鼻梁右部,脸上表情陡变,哭了,喊道:“痒,鼻鼻磕着了!”
  磕着了!磕着了!这一声声喊叫如同节日晚宴上响起的丧钟,清楚地提示着欢宴即将结束,死神正在破门而入。
  妞妞醒了,静静地躺在小床上,伸着小手把玩床栏。她自言自语:“啊呀,小宝贝。”揉一揉脑袋,说:“痒,磕着了。”雨儿凑近她,她闻到气息,说:“妈妈抱。”雨儿抱起她,她说:“听音乐。”一边听,一边念念有词:“妞妞太不得了了……世上,世上有妈妈好。”话音刚落,响起《世上只有妈妈好》。“妈妈唱,”她要求,“跳跳舞,拍拍妞妞。”雨儿说:“妞妞真好。”她说:“喜欢。”窗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她告诉妈妈:“车叫了。”她还无端地笑了几回,笑出声来。雨儿说:“笑得真好。”她冲着妈妈又哈哈一笑。
  趁着暖和,阿珍张罗给她洗澡。自发病以来,好几天没有洗澡了。我担心她不肯洗,没想到她的状态好极了,坐在盆里玩积木、碗、毛巾,不停地说话。她知道是阿珍和妈妈在给她洗澡,便说:“晚安,珍珍晚安,妈妈晚安。”我照相,闪光灯咔嚓一声,她说:“照相机。”洗完澡,她漂亮极了,白净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很精神,又像是一个健康孩子了。可是,给她穿衣时,我摸到了左侧颈部的肿大的淋巴结和右侧脸颊的硬块。
  下午,阿珍带她,她自个儿在床上玩。忽然,她弯下腰,脑袋顶着床,小身子弓在那里,一动不动。阿珍一个劲儿问:“妞妞干吗呢?”她不理,继续弓身子,接着又趴下,脸蛋埋在被褥里,久久不动。阿珍以为她要睡觉,不再理会。突然,她大哭起来。我冲过去,抱起她,只见她的鼻孔外满是夹带着血丝的鼻涕。
  “磕着了!”她哭着告诉我。
  夜里,雨儿带她,我被她的哭声惊醒,从雨儿手中接过她。她流着鼻涕,大哭,喊:“疼,疼,疼死了!”又喊:“想办法!”还夹杂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她张大着嘴,我看见上颌的肿瘤长得更大了,呈乌青色,令人毛骨耸然。


  妞妞在我怀里睡了一夜。她侧着身,一只小手始终攀在我的胸前。灯光下,我端祥她的半边膨大的脸蛋,发现右鼻孔内侧已经明显增厚。难怪她呼吸越来越艰难,吃力地张开小嘴,屋里响着她的重重的呼吸声。
  亲骨肉呵,我的亲骨肉。爸爸的至亲至爱的骨肉。我的骨肉正在被大块大块地销蚀。多么好的妞妞,疼得死去活来,却在爸爸怀里放心安睡了。好妞妞,病成这样还常是高高兴兴的。谁干的呀?妞妞干的呀!珍珍瞎说八道,妞妞也瞎说八道!给爸爸吃,不吃算了吧!阿珍说,妞妞实在太好,这病不该妞妞得。
第十二章磕着了(3)
  这么好的妞妞,马上要走了。可爱的声音,转瞬就会沉寂,再也听不到了。最后的生命欢乐,连同那不可忍受的剧烈疼痛,都将同生命一起结束。人生真他妈的是一个梦,甚至连疼痛也是虚幻的。当生命消失之后,这曾经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疼痛又在哪里?既然如此,它有什么要紧,忍受它又有什么必要?磕着了,磕着了!妞妞磕着了,爸爸磕着了,妈妈磕着了,我们一家都他妈的磕着了!谁干的呀,他妈的谁干的?妞妞那么信赖地躺在我的怀里,我却不能救她,我是他妈的什么爸爸?这么好的妞妞非死不可,这是他妈的什么世界?打雷了,下雨了,天塌下来了!咪呜,汪汪,小羊儿乖乖,把门儿开开,妞妞要进来。开大点,妞妞喜欢开大点。找呀找呀找呀找,找爸爸,爸爸在这儿呢。喂,喂,妞妞给爸爸打电话,妞妞给爸爸写信。太不得了了!妞妞哭,爸爸疼,爸爸心疼妞妞。好爸爸想想办法,快点想!去外外,不去外外,妞妞不去外外!妞妞不去,就是不去嘛!爸爸抱抱小妞妞!抱紧点!好妞妞,不怕,爸爸抱着呢,谁也夺不走。夺不走,谁他妈的也夺不走!夺不走,死了,夺不走,死了,死了,妞妞死了,爸爸死了,一具大尸体搂着一具小尸体,白色的双桅船,飘起来了,飘起来了。爸爸和妞妞在一起,谁他妈的也夺不走,夺不走了……
  四
  我穿上那双著名的红舞鞋,抱着妞妞从早到晚跳个不停。妞妞喜欢。这是她最后的快乐时光。我能给她的只有这个了。
  伴随着西洋进行曲的音乐,我踏着节奏明快有力的步伐。妞妞坐在我架起的胳膊上,静静地享受音乐和身体的律动。一会儿,她躺了下来,脸蛋枕着我的手臂。“躺在娃娃身上。”她要求。我把娃娃给她,她说:“妞妞的娃娃。”摸着娃娃的腿,说:“娃娃的尾巴。”她枕着娃娃,躺在我的臂湾里,四肢随意地荡悠着,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
  换放一盘西洋古典名曲。近来妞妞特别喜欢听乐曲,胜过听歌。她听得很专注,很投入。有一段华彩,她每听必笑,连连说:“真好听。”雨儿说,一个飞跃。不过,无论听音乐听得多么入神,远处传来车笛声,她都不放过,必自言:“车。”
  跳累了,我抱她坐下弹琴,弹了一个《找朋友》。她又点《小机灵》,我不会,乱弹一气。她说:“不听弹琴了。”我问:“爸爸弹不好,是吗?”她说:“弹不好,妞妞不弹钢琴,妞妞喜欢听音乐。”
  好吧,再听音乐。突然喊:“磕着了!”但不哭,喊一下就算。常咳嗽,诉说“打嗝了”,想必是咽喉部难受。我看见她口腔内肿瘤已经遮住了一半以上的喉孔。她在我怀里不住地喘气。渐渐磕睡了,吃小手,把本来已很狭窄的通道堵住,呼吸更艰难了,带着重重的擦破音。好像已经睡着,正准备把她放到床上,她闭着眼不满地喊起来:“赶快去换音乐!”果然,那盘音乐已到尾声……
  一觉醒来,那边房里传来妞妞娇亮的嗓音:“小狗叫汪汪……”我进屋,看见她正和妈妈玩。雨儿坐在地毯上,她站在雨儿面前,活泼极了。一会儿弯下腰,摸雨儿的脚和拖鞋,说:“鞋,丫丫。”一会儿朝后跷起腿,跨到小椅子上,终于踩了上去。雨儿逗她:“啊,干什么呀!”她也调皮地拖长调子“啊”了起来。
  我凑近她,她抓住我的头发,说:“头发。”雨儿问:“谁的?”答:“妞妞的——妈妈的。”抓着我的眼镜了。雨儿又问:“谁的镜?”仍答:“妞妞的。”雨儿说:“再想一想。”她答:“知道爸爸戴镜。”然后双手搂住我,说:“不要镜盒,爸爸抱。”每回她抓去眼镜,我都用镜盒换,她不想换,所以先发制人说不要镜盒。
  我抱起她,她故意把身体朝后仰。我说:“好家伙!”她模仿我的语气说:“坏家伙!”然后大笑。
  放到床上,她并脚蹦跳起来。床板不响,我说:“怎么搞的?”她跟着喊:“怎么搞的!怎么搞的!”挪个地方,床板响了,她越跳越欢,欣赏床板的震响。阿珍进来了,问她:“妞妞,什么响?”答:“小肚皮响。”
  “要玩的!”她下令。给她玩具小熊,小熊脖子上套着玩具手表,她边摸边说:“小熊戴手表。”眼中笑意盈然。灵巧地摇响手铃,自个儿说:“妞妞摇摇铃响。”抱着玩具兔,说:“爸爸疼小妞妞,妞妞疼小兔兔。”
  妞妞终于睡着了。现在她越来越难以入睡,服了镇静药,也只能睡一小会儿,常常突然就哭醒,喊“磕着了”。
  雨儿打亮手电,让我看她的口鼻腔。上颌肿瘤日日见长,快塞满口腔了。右鼻孔被肿瘤堵塞,只剩下了一个小孔。由于使劲用嘴呼吸,上嘴唇开裂,渗着鲜血。
  小宝贝多能忍呵,别的孩子不定怎么哭闹了。今天晚上,她和爸爸妈妈玩,还那么快乐,笑得那么甜。我哄她睡,她故意逗我,突然“啊”的一声,狡狯地一笑。随即疼痛就发作了,不停地喊“磕着了”。我说:“没关系,跳跳舞就好了。”她跟着说:“磕着了,跳跳舞。”我伴随音乐跳舞,她笑了,笑出声来,立即又转成哭声,喊“磕着了”。我赶紧夸她,说她乖、好、可爱,爸爸喜欢极了,她吃夸,渐渐安静下来,自己说:“吃吃小手睡觉觉。”我抱她到走廊里踱步,直到她睡着。
第十二章磕着了(4)
  我外出半天,去医院取药。妞妞在家里不停地喊:“找爸爸,带妞妞找爸爸!”时而对自己说:“找爸爸,爸爸没有,不在。”我回到家,她听见动静,又喊:“带妞妞找爸爸!”我悄悄进屋,不作声,她从床那头爬过来,摸到我,一转身扑在我身上。
  “爸爸疼妞妞,爸爸疼妞妞哭!”这是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我一把抱起她,她多高兴呵,双眼放光,笑盈盈的,在我怀里骄傲地挺直身体,四处张望。我连连说,宝贝,真是爸爸的小宝贝啊。她把脸转向我,盲眼盯着我的脸,一字字清晰地说:“小心肝。”再加上一句:“爸爸的心头肉。”然后放声而笑。
  “心头肉”是昨天才听到的词。当时她刚睡醒,精神不振,一再哭诉“磕着了”,流了许多鼻涕。我抱她跳舞,她渐渐平静了,不时轻声说:“跳跳。”看她这么乖,这么能忍,我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大串夸奖她的话。她躺在我怀里,“望”着我,静静听着。我说,妞妞真是爸爸的小乖乖,小娇娇,小宝贝,小心肝,心头肉,命根子。她抬高嗓音,唯独重复了一个词:“心头肉。”这个词新鲜,引起了她的注意,而她果然记住了。
  “撒娇娇,妞妞撒娇娇。”她告诉我。
  我问雨儿:“阿珍呢?”雨儿答:“在看电视。”妞妞立刻说:“妞妞也看电视。”我抱她到厅里,电视里正演歌舞,她说:“唱歌,真好听。”跟着唱起来:“跳啊跳啊。”话特多,不断出声地笑,真是高兴呵,因为找到了爸爸!
  深夜,整座大楼都沉睡着。大楼的正中,十八层楼梯在黑暗中默默地盘旋而上。我怀抱妞妞,气喘吁吁,爬上一级级梯阶,然后快速奔下,再爬上……
  夜里雨儿带她,她哭醒了。她疼,疼极了。她的小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肩,哭得喘不过气来。口腔里的肿瘤已经有鸽蛋那么大,使她几乎不能合嘴。由于哭喊和挣扎,干裂的嘴唇流了许多血,一排整齐的小牙齿浸在鲜血中。
  她听见了我的声音,哭着对自己说:“爸爸在这里呢。”在我怀里,她渐渐止哭了。她实在是哭累了。我抱她到走廊里。
  “下,下!”她在我怀里不停地喊。
  她马上就要进入不醒的长眠,在长眠之前,还必须痛楚万分地走过这些不眠的长夜。当我抱她奔下楼梯的时候,也许有一种轻盈欲飞的感觉转移和缓解了她的痛感。下,下,不停地下,但愿这楼梯永无止境,可是它在底层突然停住了。我立即抱她重新往上爬……


  一、二、三……十妞妞!妞妞真棒!妞妞聪明!然而妞妞再也没有精力数数了,我也不数数,只是不停地爬上,奔下,在这深夜,在黑洞洞的十八层楼梯上,像一条长长的气管里的一块咳不出来的血痰。
  “去外外。”她要求。
  外面冷,我停在底层大门内,哄她:“已经在外外了。”
  她知道没有,重复说:“去外外。”
  我只好真的抱她到外面,但外面实在太冷,我立即回到楼里。
  “回外外,回外外!”她生气地叫。她不怕冷,冷能镇痛。我听从。她靠在我肩上,头不抬地说:“这是外外,外外好,外外真好。”
  起风了。她抬了一下头,说:“风,风大,真大呀。”我问:“回家好吗?”她同意:“回家家听音乐。”
  她软绵绵地躺在我怀里,眨巴着眼睛,静听音乐。半晌,轻声说:“唱歌,妞妞爱唱歌。”又半晌,轻声叹道:“真好听。”连叹三次。
  一面的录音快放完了,她说:“音乐没了,知道没了。”有一种自豪感。雨儿翻面。她说:“又响了。”我没有听懂,她可真着急,说了又说。雨儿听清了,向我复述一遍,她才满意。她是这样渴望交流,每回我们听不懂她的话,她都非常焦急,一再重复,直到我们听懂了,复述出来,或作出应答,她才松弛下来。
  正听着音乐,她又被一阵剧痛袭击,哭喊起来:“磕着了!头头磕着了!”我往返快走,百般哄她,也不能使她止哭。可是,疼成这样,她仍关注着音乐和外界的各种声响,不断有所反应。正哭着喊着,她会突然停一下,预报下一个节目,提示某一句歌词,或者告诉你:“车响”,“门响”……
  真的,大街上车笛声多了,走廊里传来了门的开关声,天亮了。我们和妞妞一起度过了又一个凄苦的不眠之夜。
  五
  “我们得想个办法。”我对雨儿说。
  “我想过了,还是不给她做放疗吧。”
  前些天,我们已经带妞妞去过北京医院,询问再次放疗和作化疗的可能性。医生认为,放疗只起局部控制的作用,化疗太痛苦,且存活期也不会长,力劝我们放弃。但我没有完全死心。也许有一天,我们回顾往事时会说,当初妞妞癌症扩散,我们都绝望了,没想到她放疗化疗全抗过来了,活到了今天……然而,连我自己也觉得这幻想太离奇,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还那么可爱。”我说。
  “可爱是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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