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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年代的非常爱情-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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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遍,他心中的怨忿却慢慢打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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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苦槠林中(3)
从稍稍懂事的年龄起,吴希声所看到的父亲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吴希声家里有个不大不小的琴房,父亲在钢琴跟前坐下,或是一拿起小提琴、大提琴、中提琴、萨克斯管,无论什么乐器,他都能奏出美妙的乐曲。最叫希声永世难忘的,是听父亲执棒指挥的大型音乐会。这一天,父亲长着络腮胡的双颊必定刮得泛起青光,穿上黑色笔挺的燕尾服,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从容不迫地登上指挥台。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环视一下整个乐队,然后轻轻举起那根灼灼闪光的银质指挥棒。霎时,一百多人的交响乐队寂然无声。父亲的指挥娴熟流畅、激|情澎湃。小希声首先惊异的是父亲那个硕大神奇的头颅,怎能记下各种长达一个多小时的交响曲总谱。该快的快,该慢的慢,连一记小鼓,一声小号,都毫不含糊地给以关照、暗示。他知道,父亲那个交响乐团的弦乐、管乐和打击乐的演奏员们,比如恩师丽达诺娃,都是些技艺超群的人物,但是在父亲的指挥棒下,一个个都心领神会,配合默契。这都因为父亲指挥细腻、到位和绝对的权威。父亲不仅仅靠指挥棒指挥。他有时会收起握在右手的银质指挥棒,只用一只左手,愤怒时挥舞铁拳,抒情时用一根食指作蜻蜓点水状。父亲忧郁或含笑的目光,脸上放松或绷紧的肌肉,上扬或下垂的眉毛,也无时不在传递指挥的信息。小希声甚至发现,父亲蓄起一头披肩长发,也不是为了显示一个音乐家的风度,这在指挥乐队的时候自有用场:当乐曲静如流水,微波不兴,父亲的长发也按兵不动,柔顺垂肩;当乐曲掀起狂风暴雨,炸响震天惊雷,父亲的长发便像黑色的火焰在风中飘扬。这支训练有素的交响乐队在父亲的指挥下,把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等等大师的传世之作,化作春水在溪涧流淌;化作鲜花撒向听众心灵的田野。每次演奏完毕,全场有如凝固似的沉浸在一片肃穆之中,然后才突然爆发出暴风雨般的掌声。父亲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脸带谦恭而庄重的微笑,面向森林一样站起来的观众,一次又一次鞠躬致谢。而后,他怀里便拥满了鲜花,也拥满了成功的喜悦……
像老师丽达诺娃所说的,父亲就是个“心里有高尚音乐”的人,我吴希声的“政审”怎会不能通过?父亲难道真是个坏人?这个问题搅得吴希声头疼欲裂。蓦地,他又想起“文革”初期曾经听说过,父亲在三十代和江青共过事,心里陡地一惊,隐隐约约感到父亲的问题和那个叫蓝苹的女人也许不无关系,要不,父亲关在清队学习班里怎会遥遥无期?
吴希声在斗室里转来转去,像只关在笼中的小兔,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惊慌了,恐惧了,浑身觳觫,大汗淋漓。啊,总算理出个头绪了:你以为你是谁?还想跳出枫树坪?还想子承父业?还想当小提琴家?还想怀抱鲜花获得崇高的荣耀?你做梦去吧,吴希声!
吴希声轻轻抚摸着小提琴。从旋首、琴颈、共鸣箱,一直抚摸到底角板和尾钮,像抚摸心爱的情人,引起心灵阵阵颤栗,一串串热泪洒在小提琴的面板上。然后,他又把小提琴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收进琴匣,再悬挂在小床对面的墙壁上。吴希声已经死了拉琴的心,不会再拉琴了。让心爱的小提琴和高尚的音乐,永远深藏在心底吧!
啊,永别了,我的音乐!
王秀秀得知吴希声被县文宣队拒之门外,立即去知青楼安慰他,同时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王秀秀说,文宣队有嘛了不起?不收就不收呗,我该去买一串鞭炮放一放!
希声有点生气,咦,你怎么幸灾乐祸?
秀秀说,哥,我们在汀江边起过誓的:你要是考得上,你就算我哥,我任你远走高飞;你要是考不上,你就是我的人,你要一辈子爱我。你难道忘记了?
秀秀把一条嫩生生的胳膊那么优雅地一搂,满脸忧伤的吴希声就栽在她的怀里。
秀秀又咬住希声的耳垂子说,哥,你现在终于成了我的人了,我能不高兴吗?
秀秀的天真烂漫叫希声怦然心动。这是个多么可爱的姑娘!但是,他的耳畔立时响起刘福田凶巴巴的训斥:“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敢跟姓‘共’的斗!”……自己已经万念俱灰了,哪能再把秀秀拖下万丈深渊?吴希声不由长叹一声道:唉,傻妹子呀傻妹子!哥走不了,也不一定能跟你在一起啊!
接下来,吴希声又提起他的家庭,他的父亲,说他连政审都通不过,哪能成家立业?哪能连累别人?秀秀又是一番安慰,反正都是那些车轱辘话。
希声真是急了,又说到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挣的工分连自己也养不活,哪有能力娶妻生子?
然而铁了心的王秀秀,简直刀枪不入,根本就不把希声的话往心里去。王秀秀大包大揽说,哥,你不会干活还有我呀!我挣的工分多,我来养活你。我还会养鸡、养鸭、养鹅,让你一日三餐吃得饱饱的。啧啧,哥,看你多瘦呀!
秀秀伸出手去,抚摸希声瘦瘦的脸颊,抚摸他光洁的前额,抚摸他风扇一般的耳轮。秀秀知道希声心里太苦了。她指望她的抚摸像春风,能抚平希声身上的无形的伤痕;像春雨,能滋润希声心头龟裂的土地。秀秀吹气如兰耳语流蜜:哥,你放心好了,我会把你养得壮壮实实的,就是有了小崽子细娃子,我也能一人撑起这个家。哥,旁人的风言风语我可不在乎,你永远是我心尖尖上最痛最嫩最宝贵的一块肉。谁敢欺负你,我会跟他拼命的。哥,真的,我决不让你受一丁半点委屈!
第六章 苦槠林中(4)
听了这话,吴希声反而更加委屈了。唉,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让人“养得壮壮实实的”吗?我的小提琴呢?莫扎特呢?贝多芬呢?难道真的让它们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吗?秀啊秀,从孩提时代就培养起来的兴趣和抱负,我要怎么跟你诉说呢?方才刚刚下定决心要告别音乐,可是,真的要跟音乐分手,又是那样的难舍难分。再则,就算你秀秀一双结实的胳膊再有劲,赤手空拳的能撑起一个家吗?希声知道,客家农村女子,只有青春少女与老太婆之分,这之间漫长的中年岁月几乎不存在。一个青葱水嫩的山妹子结了婚,生了崽,除了下田耕作,还要承担起家头窖尾、灶头锅尾、田头地尾、针头线尾等等一大堆家务杂活,再漂亮的少妇也会很快超越中年而变成个老阿婆。希声眼睛一眨,恍惚看见青春焕发的秀秀一下子就变苍老了。难道自己今生今世的婚姻归宿就是这样的吗?我一个大男人,能让个弱女子舒舒服服地供养一辈子吗?
但是,秀秀一点也揣摸不透希声的心事。她以为希声的伤心,仅仅因为名落孙山。秀秀在希身上游走的双手,更加积极而热烈了。秀秀觉得体内春潮汹涌春水荡漾,心头热血燃烧像旭日一轮喷薄欲出。她两腮泛红了,呼吸急促了,目光迷醉了,像发热病似的呻吟着,恨不得立即献身于苦命的人儿。希声一颗年轻的心是多么孤凄阴冷呀,需要一颗女人的心去拥抱去暖和。
吴希声慢慢进入状态。他顺势把一头乱发的脑壳搁在秀秀的肩膀上,期待着一种母性的抚慰。秀秀就捧住他的脸,从额头、眉尖、脸颊,一路地亲吻下去,像翻开封面,翻开扉页,翻开目录,翻开正文,一页又一页,细细地阅读一本新奇有趣的书。
秀秀的吻是甜蜜,狂热,夺人心魄的,吴希声不能不报以热烈的回应。秀秀得到鼓舞,舌尖在希声嘴里深入浅出,游龙走蛇,那饱满的胸脯又压在希声身上磨磨蹭蹭,更把希声心里的火焰撩了起来,一双手也不老实了,在秀秀身上来回抚摸着。但是,希声脑子里又突然现出刘福田那张凶恶的脸,继而又想起孙卫红给他卜的凶险一卦。希声的手便戛然而止,并且用力推开了秀秀,像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喃喃地呓语着,秀,秀,别,别,哥,哥,哥不能……哥不能害了你呀……
秀秀像勇敢的士兵,决不让柔情似水的进攻半途而废。她开始帮希声解衣扣,扯裤带,一双迷醉的眼睛燃烧着激|情的火焰。忽然,一阵登楼的脚步声,蹭蹭蹭的,由低而高,由远而近,是来得那么不合时宜。
秀秀悚然一惊,猛地坐起,扯平衣角,理清乱发,脸红红头低低地开门走了。
接着来看望吴希声的,是枫树坪的党支书春山爷。
乡亲们知道希声报考县文宣队落了榜,也像秀秀一样,虽然有些不平,有些同情,但更多的倒是在心里暗暗高兴。乡亲们不是跟他过不去,而是因为枫树坪离不开吴希声。村里夜校教书识字离不开他,写写画画出墙报刷标语离不开他,年年夏收秋收搞“瞒产私分”要算几千上万笔细账,更离不开大队会计吴希声。春山爷就是带着枫树坪老老少少的重托来看望吴希声的。
老人拍着吴希声瘦削的肩膀安慰道:“小吴,莫难过!不让走就不走吧!你放心,枫树坪人不会亏待你的,只要我们有口饭吃,就决不会叫你饿肚子。”
老人对希声想当音乐家的美梦同样无法理解。在山里人看来,天下最大的事无过于吃饭穿衣,娶妻生子。靠一把小提琴咿咿呀呀地锯木头,能叫田里长出粮食来吗?
“嗯,我不难过。”吴希声勉强地答应着。
“秀秀来看你了?”春山爷刚才在楼道上见到秀秀像只逃脱的野兔,一想起来就禁不住发笑。
“嗯。”吴希声点了点头。
“小吴,你不要心气太高了啊,跟秀秀的事就定了吧!”春山爷劝说道,“秀秀是个好妹子,有多少后生哥想追还沾不上边呢!”
吴希声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心气高得起来吗?我、我是怕连累秀秀啊!”
希声一向都背着沉重的家庭包袱,秀秀早在春山爷面前说过的。春山爷知道错怪人家了,便语重心长地劝慰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不管你家里情况怎样,也不管刘福田怎么刁难你,你小吴是块金子还是块烂铁,乡亲们心里都有一杆秤。想七想八做嘛咯,尽管心宽气壮地过日子吧!”
这话真是三伏的风,旱天的雨,吴希声又滋润又熨帖,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春山爷又说:“至于这婚姻大事,当然也不能说办就办。你嘛时候想好了,嘛时吱一声。布置新房,操办喜酒,都包在我身上了。你只管轻轻松松地当你的新郎倌。”
一个一辈子抡锄头的种田佬,竟是如此有人情味,叫吴希声泫然欲泪了,就支支吾吾说:“春山爷,谢谢!谢谢!这阵子我心里很乱,你容我再想想好吧!”
春山爷不再多话,默默地站起,从怀里掏出五粒红皮鸡蛋,放在希声的书桌上,然后匆匆下楼去了。希声摸摸那些红皮鸡蛋,粉嫩嫩的,暖乎乎的,还沾着母鸡们身上的血丝,还带着春山爷身上的体温。希声就感到脚下这片浸透了革命先烈热血的土地,与生他养他的故土一样,有着非同一般的温馨和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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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苦槠林中(5)
春山爷刚离开知青楼,希声又听到楼梯上响起拐棍戳地的笃笃声,知道是瞎目婆张八嬷来了,连忙下楼去迎接。
在枫树坪,跟瞎目婆联系最多最贴心的知青哥,要数吴希声。他们的交往,是从希声向老阿婆采集山歌开始的。枫树坪是个山歌之乡,张八嬷是个山歌篓子。张八嬷从做妹娃子起就爱唱山歌,被白狗子挖去双目后,失去视力,听觉就特灵,记性就特好,肚里装下的山歌,正如一支山歌所唱:“我唱山歌你来和,唱得日头爬上坡;唱得月亮升起来,肚里还有千万箩。”希声对音乐特别热爱,一到枫树坪就迷上客家山歌。他常常向张八嬷请教和采集。张八嬷真称得上汀江县的山歌皇后,《长工歌 》《 船工歌 》《 哭嫁歌 》《 送郎歌 》……从古到今,由天至地,无所不知;号子山歌、正板山歌、快板山歌、叠板山歌和四句八节山歌等等,无所不能。满头堆霜、满脸皱纹的老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失去眸子的眼皮耷拉下来,面对永恒的黑暗,一支山歌接着一支山歌唱,从清晨唱到傍晚,从傍晚唱到深夜,从不打个盹儿。吴希声不仅记下了那些带着泥土芳香的歌词,而且用五线谱整理出种种山歌的调式。聆听这些山歌,吴希声有如阅读客家的编年史,浏览客家的风情画,他满满当当地记下了两大笔记本。瞎目婆活了一大把年纪了,还从来没碰上个外乡年轻人如此痴迷地欣赏她的山歌,自然把吴希声视为难得的知音,这一老一少,就成了不是骨肉胜似骨肉的祖孙亲人。
然而,吴希声有时暗自纳闷:按说,老苏区闹革命闹了几十年,阶级阵线特别分明,阶级斗争那根弦也绷得特别紧,张八嬷是个老革命加军烈属,怎么会对自己这样的“狗崽子”特别地看重?张八嬷没说,吴希声也不便多问。
吴希声蹭蹭蹭地下了楼,搀扶着张八嬷慢慢往上走,一边埋怨道:“唉,阿婆,你怎么一个人摸来了?有事叫人唤我一声就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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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八嬷有个孙子在新疆当个小军官,常常来封信,寄点钱,读信回信的任务都由吴希声包了。这会儿,吴希声以为老阿婆又有这类动嘴动笔头的事了。
“也没嘛要紧事,就是想来看看你!”瞎目婆张八嬷自然什么也看不见,吴希声就紧挨老阿婆坐下,让老阿婆拉他的手,摸他的脸。
张八嬷一双手像风干了的老树根,带着土灰色,手背青筋暴突,手掌结满老茧。这双枯瘦的老手在吴希声脸上抚摸的时候,像锉刀锉过一样,吴希声的细皮嫩肉有一种刺痛感。然而,他同时觉得心头有一脉温泉潺潺流过。
张八嬷又说道:“孩子,阿婆听说有人给你下绊脚石,不准你进县文宣队,阿婆怕你心里难过,就想来跟你拉拉呱,讲讲古。”
吴希声轻声回道:“阿婆,没什么,我不难过。”
“嘿,孩子,你瞒不过阿婆。阿婆知道,你有心事!”张八嬷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听出吴希声的心跳失去了节律,语气就有一种亲娘疼崽一般的温情。
吴希声不敢吱声,再吱声他就要失声哭泣了。
张八嬷从吴希声加剧了的出气声,听出他的心事可大了,就冷不丁地问道:“小哥子,阿婆听说你进不了文宣队,是因为家庭出了事:你阿爸蹲了学习班?唉,你爸是你爸,你是你,桥归桥,路归路,爷娘欠债还能让崽还?通天下都没这个理咯!”
多少年来,吴希声都是听到人家教导他要如何跟家庭划清界限,如何揭发父亲的“罪行”,头一回听到张八嬷这番话,既觉得入情入理,又感到石破天惊,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的好。
张八嬷拉着吴希声的手,冷不丁问道:“细哥子,你知道我的老公是怎么死的吗?”
瞎目婆张八嬷是汀江县有名的革命烈属和接头户。每年“七一”、“八一”和“十一”,不是学生娃子到她家里敬献大红花,就是把她老人家请到学校做报告,讲革命故事。在吴希声看来,瞎目婆头上的光环,像彩虹样五彩斑斓,她的老公是怎么死的,还能成个问题吗?吴希声想也没想就回答道:“那还用说呀?阿婆,你是革命烈属,阿公当然是光荣牺牲的。”
“不!”张八嬷做了个十分果断的手势,“我老公不是光荣牺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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