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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同人)迢递故园-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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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那个时候,那个递给她一方帕子的他,便已不再是记忆中的少年。原来那些烽火乱世中明净清澈犹如明月的笑容,竟都只是一个将二十万兄弟送入虎口的设局。
  
  “元帅,是杀是剐,您请便吧。”戴思秦袖手而立,再也没把生死放在心上。
  
  沈浣吐息粗重。从开州到太康,十余年时间,前前后后,折损在他手上的兄弟,竟已近二十万。
  
  她声音已然微抖,“思秦,为什么?”
  
  她唤他思秦,而非戴中军。
  
  只那一个称呼,竟是让戴思秦身形重重一震,仿佛一刹那虽有在身上堆砌好的防具立时溃塌。
  
  戴中军。他是卧底细作,她是三军主帅。
  
  思秦。他是十余年前递给她帕子的文弱书生,她是十余年前还赠他匕首的长枪少年。
  
  前尘往事,本就不是沈浣一人的前尘往事。大帐之中诸将之前,他早已置生死余度外,看着昔日兄弟的各异神情,强作淡然。然则沈浣的一句话,却瞬间将他将他那苦苦咬牙作出的面具击得粉碎。他神情竟是有些恍惚,良久,幽幽得道:“为什么?因为……我和你所求,本是同样的东西。”
  
  我和你所求,本是同样的东西。
  
  沈浣狠狠一愣。她没想到,此时此地,他竟还会提起此事。
  
  戴思秦声音平淡,仿似说得不是自己,而是旁人的故事:“我是蒙古人,本名思钦达日呼德。我母亲是蒙古贵族,我父亲却是汉人。他二人年轻时候相爱,奈何母亲家中如何会允她嫁给一个汉人?于是两人当即离家私奔。从小时候起,我便记得周遭的孩子皆不喜与我与妹妹玩耍,那时我问母亲为何如此,母亲却只是哭泣。那时我不过三尺幼童,又怎懂得一个血液里面半蒙半汉的人,在这世道之上活着又会有多艰难?汉人呼我们为鞑子,蒙人呼我们为南蛮。只是那时有父母庇佑,尚不晓事。直到我五岁时,我父亲过世,母亲伤心欲绝、走投无路,将我与妹妹送回她娘家,苦苦哀求我那舅舅收留我二人,随即当夜便在房中吞金自尽。我舅舅将我与妹妹视为南蛮异类,没过多久便将我二人由大都逐到颍州郊外一处别院。”
  
  说着他忽然看向沈浣,双眸闪动,却是隐隐泪光:“阿浣,你我都是可怜之人,自幼漂泊流落异乡,朝不保夕,所盼的,不过是一个故园而已。”言至此出,他似是想起什么愉悦之事,微微而笑,“别院虽然简陋,但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节省度日,却过得无比自在。十年过去,便是我兄妹二人因着半蒙半汉的血统而遭尽不公,不容于蒙人亦不容于汉人,可我们自己却不在乎,也从来不与外人往还,几乎都忘了我们是什么人。蒙古人也好,汉人也罢,又有什么要紧?我只愿能守着那一处小院几亩薄田,待得妹妹大些,将她许个她自己喜欢的老实人,我那妹妹生的最是漂亮可人,性情又好,一辈子生两三个儿女,好好过日子便好!便是不嫁,依长兄而居,想如何便如何,一辈子只要她能安然,我便万事好说。阿浣,这种心思,你必是晓得的。”
  
  沈浣一滞。戴思秦所言她又何尝不懂?无论是幼年漂泊之苦,安宁故园只求,还是只望沈竹安然康健之心,她与戴思秦毫无二致。而想来戴思秦少时却比她更佳艰难,她终究是汉人之中名门忠烈,而戴思秦却不见容于任何一族。
  
  “思秦……”她张嘴,声音却是沙哑异常。
  
  “可是,你们却连这一点心愿都不与我!”戴思秦猛然打断她,声音徒然尖利,双眼竟是殷红如血,“我十五那年,不过是去近在咫尺的太和交送代抄的书稿,待到回来,却徒闻你们颍州叛军于前夜暴动,见到蒙古人便杀!我慌忙之中疾奔回家,谁知!谁知竟!竟已然……”说着他身体颤抖,激愤异常哭吼而出:“我妹子只十二岁,她只是个孩子!她懂什么蒙汉之分?!懂什么家国天下?!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从小只因半蒙半汉的血统而受尽别的孩子不曾遭受过的罪!如何变是蒙古人了?!可这群畜生、那群畜生竟然只为她一半的蒙古血统,竟然、竟然轮。暴她!轮。暴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生生将她凌。辱至死!”
  
  沈浣与诸将,甚至萧策,皆倒吸了一口凉气,诸人均未想到竟是如此。
  
  颍州军起事初始,并非以军队编制,只是一群河工农夫,全然不奉军令。起义初始的十数日,场面混乱异常,加之平日里这些人多受到蒙古人挞伐压迫,对其愤恨多年积郁。如今得以发泄,便异常放任恣睢,往往只要对方是蒙古人,仗着人多势众,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对于蒙古女子更是肆意□。直到刘福通与沈浣逐渐将民夫收编,令行禁止加以军令规范,暴行方止。
  
  然则无论今日的颍州军如何,这笔帐,终究是记在颍州军之上。
  
  戴思秦却是似哭似笑,“阿浣,你现在又可明白我是为了什么?你曾说,你征战多年,为得只是一个故园,给幼弟,给自己,给兄弟,给世人。可是你可曾知晓,我为的,也是一个故园。我毕生所求,本仅仅是一间院落三亩薄田,一个安然康健的妹子。你们杀了我唯一的亲生妹子,烧了我唯一可为家园之地,可如今我无家可回,我妹子一缕幽魂无乡可归!杀我手足夺我家园,此仇此恨,我又能如何不报?”
  
  大帐之中又复鸦雀无声。沈浣,萧策,俞莲舟,狄行,罗鸿,楼羽,贺穹,等等诸人,无不觉得戴思秦的话,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胸口,好似要将每一个人所有的喘息都生生压灭一般。
  
  宁做太平犬,不为离乱人。
  
  安宁故园。这大帐之下,无数将士浴血拼杀,又有谁不想要这样一处安宁故园?可这幅员辽阔的大地之上,竟是血可浸三尺,故园,却容不下一座。
  
  一片寂静之中,沈浣忽地身形一转,到得戴思秦下首,碰的一下双膝着地,竟是跪了下来,“思秦,彼时颍州军虽非我掌,今日我却为颍州三军主帅。颍州军,确是对不起你与你妹子。我沈浣定当查清当□害你妹子之人,就地处斩,以正军纪。如今在此,只能先与你赔罪了!”她言罢嗵嗵嗵三声,额头接地接连扣了三拜。她叩得太是用力,待得起身,前额之上竟然已隐隐显出血迹。
  
  戴思秦见得沈浣如此,苦笑一声,侧过头去,声音哽咽,“阿浣,你又何必如此?”
  
  “思秦……这么多年,我从来都当你是我兄弟,更是知己,可谈信念,可托生死。”沈浣起得身来,看着戴思秦良久,似要看到他的心里,忽然唰的一声,随身三尺青峰蓦然出鞘寒光凛冽,衣袂一扬,她声音一句一颤开口:“可是思秦,你几次泄露颍州军机密战报,害死了颍州军兄弟将士十余万,我身为颍州三军主帅,若再与你做得生死兄弟,又如何对得起何将军的英魂?如何对得起凭白死在中州战场上的十万将士?今日兄弟割袍绝义,我只为三军。”
  
  戴思秦闻言,竟是笑了,“阿浣,你这性子,总有一日,必要吃亏。”言罢却是一按沈浣持了剑得手,自己探手入怀取出一柄银鞘镶玛瑙的匕首递给沈浣,正是当年颍州城乱军之中相逢之时,沈浣曾给他防身的匕首,“所谓有始有终,你我昔年相交,以此匕首为始,今日割袍断义,还是以此匕首为终罢!”
  
  沈浣看着那熟悉的匕首,身形一抖,确是咬着牙探手接过,“好!”
  
  但见冷厉寒光蓦然出鞘,一闪而过,“嗤”的一声,沈浣长衫袍袂应声而断,缓缓飘落地面,沾染无数尘埃。
  
  “痛快!”戴思秦大笑出声,接过沈浣反手递来的银柄匕首,“从此以后,阿浣你再不用当我是兄弟!”他笑得那般激烈,眼角却隐隐泛出泪光。沈浣愈发抖得厉害,几乎就要忍不住眼中泪水,却用尽全力瞪大眼睛盯着他那衣袂。戴思秦言罢一掀自己衣袂,手中匕首反转,唰的一下寒光闪过,却蓦然激起大帐之下无数惊呼之声。那匕首竟不是割向他袍袂,竟是直直刺向沈浣胸口。
  
  这下变故太大,便是戴思秦无有武功,一瞬间,俞莲舟,萧策,狄行,罗鸿几人也被惊到,同时便要抢上。然则却见得沈浣习武者本能向后错出半步,手腕一勾去叩戴思秦匕首。戴思秦不通武艺,本不是沈浣对手,谁承想沈浣这一下竟然抢了个空。待得众人定睛看去,无不哑然失色。戴思秦那匕首,并没有刺到沈浣,却被他没柄刺入自己胸口,一入九寸,正中心脉。
  
  “思秦!”这几下兔起鹘落,变数太快,待得沈浣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她一步抢上,扶住堪堪栽向地面的戴思秦。
  
  鲜血急速涌出,瞬间洇红了他的雪白长衫。不同于她零落在寒尘中的袍袂,他的衣袂完整雪白如初。
  
  “思秦!”沈浣只觉从头到脚仿佛被抽干了一般,竟连眼泪也都涌不出来,只能抱住倒在地上勉力喘息的戴思秦。
  
  戴思秦脸色竟是忽然红润起来,不复方才痛苦神色,拉住沈浣,极轻道:“阿浣……你、你必让我自、自裁……我、我就不等你开、开口了……记得,别、别……别当我是你兄弟……”
  
  沈浣看着他那完整衣袂,但觉胸口痛得厉害,仿佛这匕首刺得不是他得胸口,而是自己的胸口。
  
  他不要她当他做兄弟,他自己却不肯割袍断义。
  
  无论他做了何事,到死,却还都当她是昔年乱军之中向他尴尬一笑的少年,当她做兄弟,可语信念,可托生死。
  
  “你放心……我会命人将你们原来那处院子重建,将你与你妹妹葬在彼处。待得查出凶手,定然正法……带到你妹妹坟前祭她!”
  
  戴思秦轻轻摇头,“不、不要……她胆子……胆子最、最小……会吓坏了她……你每年记得……给她烧些花灯……她最、最喜欢……那个……”
  
  沈浣重重点头,“好,一定。每年我给阿竹买陶偶之时,便一定记得给她买花灯。”
  
  戴思秦一口气吐出,眼神已经涣散,顿了又顿。沈浣却忽觉的手被戴思秦握住,背着旁人,一掌纸笺被塞入她手中。
  
  沈浣不明其意,却紧紧握住,忽而之间,只觉得怀中之人力道猛然一泄,再无气息。
  
  鲜血染透白衣,落在地面,浸入给这经年战火,早已血入三尺的土地之中。
  
  众将一片肃然,每一个人都被这短短一瞬的变故惊得哑然。
  
  忽而之间,右侧的罗鸿排众而出,取下头盔,腾地一下,单膝跪在戴思秦之前,闭目垂首,静默无言。
  
  沈浣皇集重伤以后不能归营,他一个根基未稳的少年将军,能在兵败之际坐稳颍州三军,戴思秦尽心竭力辅佐,可谓首功。若非有他,只怕颍州军马早已溃散。
  
  贺穹随即排众而出,同样取下头盔,单膝着地,虎目含泪,拱手一礼。
  
  淮安退守,他与沈浣当场闹翻,淮安战后,无论如何也不敢前去升帐应卯。是戴思秦苦口婆心劝他良久,方始得他不再有心结。
  
  随即陆陆续续,将校之中一一而出,单膝着地行礼。这大帐之中,竟有半数将校戴思秦曾与其有所交情。眨眼之间,跪倒一片。
  
  沈浣颓然跪在地上,手中紧紧握着戴思秦的衣袂,痛入骨髓,眼角泪水却偏偏掉不下来半分。一时之间,流年错乱。危城乱军之中的清如秋风朗如秋月,十年征战之中的白衣卿相素扇流云,以及方才转瞬之间的割襟裂袂血染青锋,十余年间一幕幕往昔,凌乱琐碎,却又猛然拥挤上来,回荡不去。
  
  元军将颍州军重火兵械全数劫走,兵临城下便是转眼之事。鹿邑行营危如累卵,二十万人半入虎口,丝毫耽搁不得。沈浣几乎咬断银牙,才在不停回转的往事片段当中起得身来。只是她已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冷静命人收敛戴思秦尸首,是如何稳稳的坐定在中军主帅案后一一商议应敌之事,是如何将一道道将令吩咐下去调兵布防,冷静淡定的仿佛方才何事都没有发生一般,唯余左手狠狠握住,指甲刺入掌心,鲜血满手,犹未发现。
  
  三军主帅,她有多在乎这二十万兄弟性命,就得有多断义绝情。
  
  诸将神色肃然,无一相违,当即领命一一而去。百万元军再前,四十五门将军炮在后,被生生卸去两臂的颍州军危如累卵,早已顾不得军中文臣之首的戴中军竟是元人卧底细作这一事实,极快的束甲集结,整装待命。
  
  大帐之中,只剩沈浣,萧策,与俞莲舟。
  
  萧策虽然担忧沈浣,却要急往蕲黄军调兵相援,耽搁不得。当下拍了拍神思不属的沈浣的肩,随即向俞莲舟一拱手。
  
  俞莲舟了然点头,萧策当下便疾步而去。
  
  这厢沈浣竟似有些恍惚,目光游移不定,只懵懵懂懂的出了帐子。
  
  俞莲舟微微一叹,却不去拦她,只远远的跟着,不发一语。
  
  沈浣出得帐子,一时竟不知该往何方而去。但见得营中将士匆忙急速往来,俨然大战在即,她茫然伫立在营前,整个人与一颗心均是空落落的,不知所以,却感到被自己戳破的掌心疼痛益发明显起来。
  
  她一皱眉,摊开手掌,却见得掌心当中,正是当方才戴思秦临死之前,不动声色塞入自己手中的笺纸。
  
  那纸上染了戴思秦的血,亦染了她的血,混在一处,再分不清。
  
  她展开纸笺,却是一怔。
  
  血迹犹存的纸面之上。是十六个字,字迹筋骨清奇:淮阴汉侯,殷鉴不远。兴亡谁主?天命谁抗?
  
  她双眼猛然一酸。
  
  思秦。
  
  他临死之际,最后一念竟是忧她所处之位。军功至伟,功高盖主,稍有不慎,便祸及自身。刘福通绝非明主,功成之日,恐便是她重蹈韩信覆辙之时。
  
  沈浣看着那熟悉的字迹,似哭似笑,久久无声。
  
  他,当真是她知己,亦是这营中最明了她苦衷之人。
  
  她为三军,割袍断义。而他那割袍的一刀,却是刺入自己胸口。
  
  兴亡谁主?天命谁抗?
  
  她与他本都是能安贫乐道之人,手足安然便是此生最大心愿。却终究踏入这烽火沙场。
  
  她为的是一个安宁故园,他为的亦是一个安宁故园。本当同归,确是殊途。
  
  兴亡有谁能主?
  
  天命有谁能抗?
  
  除了这百万儿郎的十年苦战,兴亡依旧无人能主,天命依旧无人能抗。
  
  除了这染透大地三尺的鲜血,世事依旧飘摇离乱,故园依旧迢递徒远。
  
  思秦,你是负我?负三军?负情义?还是不曾负过任何人?
  
  割袍断义,割得断衣袂,却如何割得断十余年的兄弟之义,知己之情?
  
  “元帅。”温文而熟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一如惯常又有军务谏言承禀,又如叹息着此去相别,她蓦然一惊,猛地回头,只见身后空空如野,唯有乍暖还寒的春风划过,卷起寒尘,却再无昔日的一袭书生长衫。
  
  白衣不在,知音难求。
  
  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思秦,你我不恨相负,只恨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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