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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月记-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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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赶紧拉一拉长顺的衣袖,挤出些笑脸向着萧宝络道:“萧管事,咱们自家有熏肉呢,这个肉就不买了吧?”赵麻子站在一边嘬着牙花,阴阳怪气道:“没听懂呢吧?每家每户都要买,赶紧掏钱!”
“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长顺的耿实的脾气给激了出来,梗直了脖子也急道:“再说了,我也不是这家的,怎么要咱们出钱?”
萧宝络洋洋得意地看着她的左右大将出马,到了这时候才咳嗽了一响声,很义正词严地道:“上头要每家每户收点安定费,你白家不出,成,可以!往后啊,这世道可不好说,谁有个灾有个难的,可别怪咱们皖系府不管!”她扬着手一挥,像领着千军万马给她撑腰一样气派,倒像她是皖系的头一号人物。
□□听着有点不对,怕长顺的倔脾气上来,凑过去切声劝道:“长顺,长顺!要不先给她们钱吧,掏钱吧,啊?”
长顺憋红了脸,看着受这帮人的欺辱,他站在那儿许久,好像一个没什么威力的笑话,忽然倔得瞪着眼,道:“这不是强买强卖么?我呀,赶明儿我就上皖系府找大老爷告状去。管事有个啥,管事上头,还有巡长呢!”
这个笑话有了一点威力,白家的门“砰“地关上了。
萧宝络拿着手绢掖了掖鼻翼两侧的粉,发现自己出了一鼻子油汗。
“贱胚子!给老娘等着!巡长?巡长算个屁!等老娘有了大钱,找人把你的头拧下来当球玩儿!”她站在门口恶狠狠地骂了几句,声音比她做的官儿要大上好几倍。
蒋丽荣和赵麻子又是忙不迭地劝,赵麻子甚至自掏了腰包从胡同口买来薄荷膏给她清凉,道:“管事,不要气,还有两条胡同,攒起来,收个六十不成问题!”
萧宝络黑着一张肥脸,朝隔壁胡同一户人家一指:“去,给我敲门!”
赵麻子自告奋勇地上前叩门:“家里的,出来一个!萧管事有事情吩咐,开门哪!开门……”
他还没嚷完,大门嚯地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穿着布背心、脖颈挂着粗毛巾的光脑门大汉:“大白天死了娘的喊!你再喊一个试试?干什么?”
赵麻子一看他体壮身健,颇像天桥底下的耍把式,顿时气焰矮了一截:“交安定费!上头吩咐的,每家每户都要买这一块肉,每块交个三块钱。”
大汉听他小声嗡嗡地不知说些什么,把浓眉一横:“什么东西?没钱,不买!”说着就要关上门。
蒋丽荣认出他是天桥底下卖艺的武教头唐师傅,心想算个什么东西,于是哂笑一声,赶紧伸出一只穿着红漆皮鞋的脚,卡在将要关上的门缝里,硬挤出一条空隙:“最近肉价贵,上头怕大伙儿买不起,补不上营养,所以要大家每人每户买这一块肉,只收三块钱‘安定费’。你要不肯买,你就是不服皖系府的管!”
“管你妈妈的管!”唐师傅把脖颈上毛巾一收,攥紧在手上,骂道:“臭娘们,刚才给你说句人话听,你把它当屁,是不是?非要我他娘的给你个屁,你才把它当人话!什么玩意,滚,不买!”
门再一次“砰”地关上了。
蒋丽荣站在门口,眼睛里哆嗦着气出泪来。这已经超出了她的接受和认知,她的嘴皮子最会翻,几个人也别想占她一分理,可对这粗鲁的闭门羹,她感到自己的智慧受到了侮辱。
萧宝络气得一头烫发乱颤,迈着肥腿大步走回去,一面使劲按鼻翼上的粉:“我看就是白家那两女人使坏,她们背地里早说好了的!姓沈的姓白的不和两个奴才交代了,他敢这么顶我么?死他娘的,每次都故意挑事、故意作对,小蹄子就是心坏!还以为她们都是千金小姐?”她不讲逻辑是非地骂了一通,一连喝了两大杯茶,连先前请客吃稻香村点心的承诺也忘得一干二净:“走着瞧,老娘不弄得她们哭爹叫娘,老娘就真白活这三十年了!让俩小丫头片子欺负!”
赵麻子自然百般劝慰:“萧小姐说的是,她们还当是大清朝,她们有权有势的时候?这样吧,我看,咱们先去稻香村吃着,每人来几块点心,再要一点乌梅汤,一碟盐炒豆酥!”说到此处,他忽然一僵顿住了,生怕萧家姐妹以为他要请客,赶紧笑道:“我就不客气,让你两位破费请一顿了。”
萧宝络从鼻子里“哼”一声表示答应,她还没必要和自己的左膀右臂置气。
赵麻子跟着两人到了稻香村,一边尽力地吃,一边尽力地说些玩笑,说到兴处,脸上的麻子一抖一抖,越发眉飞色舞起来:“萧小姐,咱们不要气,咱们要想办法。那白家的为什么敢不搭理咱们,不把咱们当个事儿?简单得很,他们比咱有钱,也有人脉,当然,当然,这都是暂时的!那狗奴才说的有一句倒对,胡同管事的上头,还有巡长呢。萧小姐,你可要加要一把劲儿,争取把巡长的位子也弄到手里!”
“巡长?巡长可不都是男人么,这个得由上头派的,怕是不那么简单。”
萧宝络装腔作势地捏着一小块点心,把方有了点笑意的脸一沉,道:“丽荣,你懂什么!你跟上头说你是个男人,人家还会特意来查一趟不成?总之,这个都不成问题。”说着,她转过头,把手往赵麻子手上一搭,非常信任地道:“小赵,这回托你给我拿到‘良商证’,有本事!这个巡长的位子,还要靠你多多劳动,我知道,你有皖系府的朋友,你去跑一趟,准成!”
赵麻子心里叫苦不迭,他装不出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只好嘿嘿地赔笑几声,顾左右而言它。他把头转往窗外,漫无目的地乱看的时候,眼神忽然定住了。
“得,两位小姐,我出去一会儿,失陪,失陪!”
他这么说着,一猫眼从门帘底下钻了出去。
鸿盛戏班两年前来北平献艺,一转眼的功夫,已经成了城里数一数二的好班子,哪家有个大喜大丧,总爱请他们去唱堂会、唱独场。戏班子里两位台柱,一位是坤旦名角儿白竟仙,一位就是花悦怿。两人又是师姐弟,常常是连唱压轴、倒压轴,专有一票戏友固定捧场。
赵麻子自诩是个很好的戏票,他虽没有钱,却经常小恩小惠买通了戏楼的小厮,好在开场后悄悄地放他进去,没有坐票,站着也好。可他偏偏不肯消停,要学旁人一样地捧戏。
为了大家记住自己的大名,他常常花钱买上六七个花篮子,在戏唱到大轴的时候差人送上去,一齐堆在台前,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每当这时候,下面就有人小声地喊:“什么玩意儿,放这么当中,还让不让看戏了?”“缺德鬼!谁干的这是?撤走撤走!”赵麻子听到人群纷纷地议论他,不仅不失面子,还感到很得意。
花悦怿化着西施目描粉黛花钿大妆,瞥到台前放着一排东倒西歪的花篮子,心里小小起了火,趁着动作一个打趟挂枪,就把那些破篮子全部扫下台去。全场立即响起大笑叫好,还有些专捧她来的戏票道:“花老板,再一个,再一个!”
赵麻子躲在人群后面,咧着嘴反而有一点笑,他觉得花老板总算注意到有他这么个人,这个动作很是有一些暗示!于是他活动得越发勤了,不是给几个不出名的小女角儿买一些花篮子,就是到店里挑几个不贵的雪花膏、头花、胭脂粉,托人送到后台去,说是给花老板和师弟妹们赏玩。他甚至还在得月楼包了小小的一桌,打算请鸿盛班子吃饭,当然最终也未能如愿。
他虽然捧戏捧人,却不懂得个中规矩,让戏楼子里大多数人都厌恶他。
赵麻子坐在稻香村店里和萧家姐妹胡侃,忽然看到鸿盛班下了戏,从街上浩浩荡荡地过去,马上一猫腰追出去。
“花老板,白老板,别来无恙啊?”
喻兰卿这些天为了家事乱忙,每逢心焦就上戏楼来,跟着花悦怿几个学戏,她本来就聪敏,不多时就能唱一出《紫钗记》,这一天也登了台,小小地唱了一出。她一看到赵麻子,惊得脸色都白了,生怕他看见自己,到处地乱吹乱说,赶紧把脸一侧,躲在白竟仙后头。
赵麻子倒没注意这些,他只顾跟在花悦怿身旁说个不休:“花老板,先前我送来的雪花膏,用着可喜欢?您要是喜欢,就是赏我一千个脸!改日,我再送来!”
花悦怿蹙了一下眉,赵麻子觉得那长睫飞鬓一扫,顿时心也荡了起来。可她只冷冷盯了他一眼,便和师傅师弟妹们走了过去。
赵麻子一颗心沉到心底,他以为这些人拿了他的好处,就理应对他表现出些媚态。戏子无义,说得不错!他一边走回稻香村去,一边恨恨地想,假如他有财有势,她还敢不敢这样?等他当上了巡长,别提有多威风,到那时候,他要请上几大桌,叫她们没日没夜地唱!
赵麻子叼着牙签,这般沉醉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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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他是不是看到我了?我呀,本身倒没有什么,就怕他到处地去乱说。胡同里传这些风言风语是最快的,我就怕我妈给听见,心一急,病又要重了!”
白竟仙拿蘸了香油的软布替喻兰卿卸妆,闻言笑了一笑:“你要是怕,不唱就得了。难得玩一票,你又怕什么?”
喻兰卿闭着眸子,感觉那细细软软的毛刷在眼眶一周轻扫,心里也跟着细密起了涟漪:“我爸给不知什么人弄了去,到现在也不知道个死活。我在家里头忙,就不许我也有自个儿的喜好么?可你不知道,那个姓赵的男人最会搬是非,我……”
白竟仙很斯文地笑,信口道:“咱们是戏子下九流,你是读书人上三流,他能说出些什么来?”
“白先生,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喻兰卿慌了神,急着睁眼就要争辩,小鹿似的眼眨了几下,直把刚卸下的妆眨进眼去。
旁边的花小四儿看见了,拍手笑道:“兰卿,你管他叫什么?白……白先生?咱们这些都是老班主给取的名儿,真正原来叫什么,要么不记得、要么给忘了。你要知道你是谁、你叫什么、你有几个亲戚,你还能拉下脸子唱玩意儿?”她笑着还想打趣几句,被花悦怿撇来的眼光冷冷一看,立刻住了嘴。
大伙都察觉花悦怿的脸色不大好,却不知道是什么事儿,谁也不敢多问一句。气氛蓦地冷了下来,花悦怿请老班主师傅去歇着,这才走到中间,冷着脸道:“谁拿过那姓赵的东西,花儿也好,胭脂粉的也好,统统站出来。”
几个小戏子相互看了一眼,手心里捏出了一把汗,都吓得僵着身子不敢动。
喻兰卿回头看看白竟仙,他给她一个温和安定的笑,示意她不用惊怕。
“敢拿不敢认么?好没脸的孬种!别让我说第二次,谁拿过他的东西,出来!”花悦怿声腔一扬,清清冷冷喝出一句。
底下几个人悉悉簌簌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站出来挪到她跟前:“大师姐,咱们做错了。”
“都拿了什么?”
底下有人说一篮子花,有人说粉啊胭脂的,每个人都想尽力往少了说,刚一说出口,就被花悦怿挨个迎面响亮掴了一巴掌。
“别人说你贱,那是别人说;你们这贱,都是自己找的!他是你的谁不成,白给你这么些好处?我告诉你们,谁收了他的好处,他就找谁来,做妻做妾,不是个玩意儿,都由着他摆弄。你们敢收这无赖的东西,你们敢去给他作践么?”
小戏子们被说得又惊又怕,这才知道自己缠住了个无赖,又挨了打,都哭着声儿连说自己错了。花悦怿看了底下一眼,稍稍平了气,道:“拿了他什么,全部还出来放在这儿。还不出来的,都自个儿掏钱补上。明天我就差人还了他去,一个不许剩!”
白竟仙也皱了皱眉,道:“谁白拿了人家的东西,还不赶紧还了去?”
戏班子里等级森严,除了老班主,两位师兄姐话一出口,别人无敢不从,都赶紧找出些瓶瓶罐罐来,堆到桌上放着。
花悦怿深吸了几口气,方能逐渐平息。等事情完了,大伙儿散得差不多,她才坐下来,对着白竟仙道:“师弟,你是懂的。我最恨这些无赖。你从他,他要你的人;你不从他,他要你的命。这群小姑娘家,上了台唱几处就以为大红了,拿了无赖的东西,还以为人家真捧她!”
白竟仙给她沏了一小壶茶倒过去,轻声道:“被这等人缠上,就算是完了。”
花悦怿点头表示同意,她喝了一杯茶,想了想,换了话头道:“咱们这里的事儿,你迟早得告诉兰卿。”
白竟仙一惊:“这个不行!”
“你侬我侬,真当旁人瞎了眼,都看不出来?”花悦怿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道:“你不愿意告诉她,就别再对她好。说不准哪一日就死了,她倒还一片痴心,这不是害她?”
花悦怿逼着他说话。
她也是个历经朝代的人物。六岁时就跟着师傅进颐和园给老太后祝寿,在御前唱过几出;十九岁的时候,她成了京城说得上名的角儿。在她的心里,她无时无刻不怀念前清的时候。现在这个新时代,人人把自己打扮得体面妥帖,人人叫嚣着“新派”,连胡同里最下作的下三滥也跟着宣扬“科学”、“新派”。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可龌龊肮脏一点儿不比前朝要少,这算得什么?人人都是新时代的“人”,可她宁做大清的奴才。她只求安安静静唱一回戏,争一争戏子也能有的风光,她和她的伙伴们瑟缩在最下等的地方,做最下等的人,却要受比她们更下等人的欺辱,可她就是愿意、她就是爱唱。只有前清给过她这个风光。
于是她带着几个懂一些事的师兄妹进了颇神秘的小团体,在那个团体里有和他们存着一样愿望的人,做着恢复前清的微小努力。直系进城的时候,他们失了时机;直皖开仗又来得太快,快到所有人措手不及。他们便各自等候着机会。
白竟仙摇头道:“让兰卿知道,更是害了她。不能,绝不能。”
“听说直系又围了一次城,情势难保乱起来。要动手就趁乱,听他们吩咐。我就铁定去的,你怎么样?”
白竟仙伸手用盖钟撇去茶花浮沫,水里倒影朦胧,他想起喻兰卿,嘴角忽然扬起一点温煦的笑意。他垂下睫,一字一顿道:“我要带她走。”
花悦怿愣怔了片刻,忽然笑起来:“你?她有家产有亲故,凭什么跟你走?就算她肯了,你们逃出去,一个是唱玩意儿的戏子,一个是戏子夫人,这算怎么回事?”
白竟仙靠着椅背闭眼,没有说话。
花悦怿站起来,看着桌上那堆赵麻子送的物什,厌恶地皱了皱眉,找来小厮让他弄出去。她靠着戏楼楼上的栏杆站着,夕辉晚照,慵懒地散下一抹光影,站在地面上斑斑驳驳。
“随你罢”,她痴迷地看了一会儿,想起那个时候的颐和园,想起花花绿绿的戏装,隐约的满堂喝彩,轻声道:“我就是死了,也得是大清名角儿,花悦怿。”
沈黛坐在车上,看到路边等着一排车夫,中间有几个打着“御前蓝翎侍卫,拉车行动迅速”的纸牌子。这些人曾经都提着鸟笼,坐着别人的车直奔东四鸟市。
一只断了尾巴的猫跳进人家院子里,半死不活地一瘸一拐,可它依旧活着。
方太太仍旧经常约她来玩,沈黛在家也算清闲,每逢推脱不掉,就偶尔地去上一趟。
车刚到,就看见方太太的丫环在门口候着,一见沈黛从车上下来,忙含了笑迎上去,道:“是沈小姐吧?在这里候您多时了,快这边请,太太和小姐少爷们都在。”
沈黛笑道:“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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