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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清和她的男人们-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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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视机前。她根本不顾忌别人,笔直站到正对屏幕的最佳位置。有人来拉她,她硬住了身子不肯挪动;有人给她端把椅子来,她就势坐下连谢也不谢一声;有人在她身前身后嗤嗤地笑,她浑如没听见没感觉只顾盯住了屏幕上的歌舞者,嘴唇则微微扇动,一脸的痴相傻样。用不了两三天,全团人员就都明白路经理哈主任招来了一个半白痴,只是碍着路辛的威势哈益华的利舌再加上林林的拳头,才没敢太多嘴而已。
路辛却对田田痴迷于观看录像发生了兴趣。
“或许这是她学习和积累的过程。”他对哈益华说。
“但愿如此。”哈益华应付道。
他现在宁可相信那天在田田饭店所看到的只是一场梦。田田进入歌舞团后,无一事不呆,无一言不傻。这个剧团若是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白痴身上,除非经理和主任自己都真的变成了傻瓜。哈益华只能等着路辛清醒过来。
路辛观察了田田几天,发现她对毛阿敏的演唱特别喜欢,于是就把这盘录像带借回到家里,让母亲集中训练田田几支比较流行的歌。那田田死也不肯开口,只乐意一遍又一遍地看,百看不厌。
“这孩子有心理障碍。”路凌波说,“我只能让她跟着哼哼练习曲。连练习曲她也不肯放声。但是很有意思:我听见她一边做饭,一边在哼那首《思念》,曲调把握得十分准确。只是等我一走近,她就闭了口了……”
路辛决定马上试一个新招:以模拟舞台演出来刺激一下她的神经,让她冲破这“心理障碍”。
“亏你想得出来!”哈益华一面无可奈何地通知乐队舞队做准备,一面嘀咕,“真要训练成功了,你和她都可以载入吉尼斯大全了!”
田田被化妆员描眉涂眼地打扮了一番,又换上一条临时从一名伴舞演员身上剥下来的百褶衣裙,登时显得亭亭玉立,乡气一扫而光。伴舞队长方万里将话筒往她手上一塞,
告诉她:“你只管自己唱起来跳起来,我们会按你的动作节奏配合上来的。”
田田很自然地捏起话筒,并且十分潇洒地甩了一下拖在话筒后面的电线,免得那长长的线绊在自己脚跟前。哈益华惊讶地看着一点也不慌张的田田,待她将电线甩出了弧线,忍不住喝了一声:“棒!”
路辛不禁得意地牵了一下嘴角,闪眼斜睨了一眼倚于墙角的白瑜。白瑜显然也很吃惊。乐队奏完了前奏,那方万里一个动作凑到田田前,
低声提醒:“唱!‘你从哪里来’……”
田田呆望着他转着优美的圆圈舞步,并不开口,握着话筒的手竟也垂下了。方万里不得不停步转身站稳。于是乐队伴舞队刹那间全哑巴定格,众人的目光全都转向了路辛。
“看我干什么?”路辛吼,“重来!乐队伴奏不许停,不管她唱不唱!”他又冲田田喊:“跳起来!你是来干什么的?你以为是来当大小姐的吗?”
老平头的指挥棒一闪,乐曲重新奏响;方万里大劈叉跳到田田面前,后面紧跟上几个男女伴舞演员。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动作让田田吓了一跳,她连忙闪身躲开一个接一个舞到眼前来的人们,脚步倒也踏上了乐队的节奏。只是她的闪避动作滑稽可笑,面部表情惊恐痴呆,引得排演厅里几个观看着的人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哈益华笑得把手中用来写海报的颜料也泼到了自己的裤腿上。全场只有路辛和白瑜没有笑容。
乐队舞队都没敢停。在乐曲伴奏下,方万里领了其余五个队员把田田团团围住,按那歌词里的内容作出“好像一只蝴蝶,飞到我的窗口”的形状。田田转着身子歪着脑袋避开一个个飞到她“窗前”来的“蝴蝶”们。那话筒后拖着的长线一圈又一圈地绕住了她的身子,如同捆起了端午肉粽。伴舞人员中一个姑娘再也按捺不住,噗地笑出声来,脚步一乱,后面紧跟着她的方万里顿时撞到了她身上。两人于是一起倒在了田田脚跟前。田田这一下的反应极为敏捷,忙忙地弯下身子去扶,不料那电线早已绕住了她的双腿,她一个踉跄地跌下去,跟那地板上的两个人一起滚成了三个人一大团。排演厅里爆发的笑声前所未有。连老平头都不得不放下了指挥棒,捂了嘴难以止息地咳嗽起来。
路辛咬着牙大步走进了一侧经理室。他抽完了一支烟,一扭头才发现白瑜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进来,默默地倚了门站在他旁边,好像是观察他许久了。路辛很想吼一声“滚出去”,可是那句话停在上牙下牙之间就是冲不出来。白瑜的恬静平和的表情跟她那张脸一样纯净无瑕,路辛在那上面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敌意,也没有最令路辛讨厌的对失败者的同情怜悯之意。路辛咽下嘴中发苦的唾沫,重又摸出一支烟来。
“别抽了。”白瑜开口说,“要熏坏你的嗓子的。”
路辛没理她,照旧划上火。排演厅里传来乐声,还是那句“你从哪里来”的旋律。听得见哈益华在那里指挥着,而且竟然是在指挥田田:
“别老转老转!踏脚,往左,踏脚,往右……对,唱起来!行行,不唱就不唱,可是别老转身呀,我的亲妈呀……”
路辛斜睨一下白瑜。她要说什么?肯定又要搬出那种“大脑畸变”之类的理论出来!她像个鬼魂一样地盯上来了,就像当年她的父亲一样!她长得也跟她父亲一模一样:漂亮、高雅、风度翩翩……上帝怎么就这样照应了他们,连一身皮囊也专挑好的赠予了他们的家!一副好皮囊!谁知道包着的是什么?难道也是她父亲的那种自私、虚伪、残酷、卑琐、怯懦和淫邪吗?……
“路辛,”白瑜端了个烟灰缸给他,“我想到你们歌舞团来,当个临时工之类的。”沉默了一下,路辛头也不抬地问:“什么目的?”
“主要目的是满足好奇心。我对田田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人体特殊现象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究欲。我期待着奇迹的再次出现。”够坦率的,不像她爸。
“做试验?”
“你不是也在期待着那个奇迹吗?我们只是立足点不同罢了。但你别误解了,我跟我爸的医疗业务无关。我学的是社会学,目前正在写关于社会心理畸变的论文,田田的情况与我的论题有点关系,虽然并不直接。我只是很关心她,也很关心你……你们这个剧团,很希望能直接参与到你们‘申江’培养田田这个特殊演员的探索活动中来……”像是真话。
“剧团不需要这方面合作。”
“你别这么快关门好不好?你需要合作,你明白田田不是一般的演员。你明白她有异于常人。你不能总像刚才那样硬把她放到演出的氛围中去作有目的的无效果的试验。你需要科学方法。或许我可以作为一座桥梁,一个助手,协助你找出科学的方法来。”她从包里拿出几本书来,“这是我从我父亲以及图书馆里找来的一些文献资料和有关的专著,或许对你有用。”
路辛接过书,一本本地看着封面题名,没再开口。
“另外,我对你们剧团也并不是完全无价值的。我是个很好的报幕员。”
路辛抬头望了她一眼。的确,秀色可人,风度翩翩,而且口齿够清楚的。
“我是学校话剧团的台柱,去年上海电视台聘我当过‘你我大学生’节目的业余主持人。”
“啊,这倒是真的!”早已进了门倚在门框边上的哈益华突然开了口,“怪不得我总觉得你面熟呢!头儿,我们正缺呢!……”
“本剧团付不起高薪。”路辛冷冰冰地说。
“给口饭吃就行。”白瑜笑了。
“有个条件。”
“说说看。”
“不许干扰训练。”
“还是这句老话:我不是为干扰而来的。”
“哈主任,你负责跟她签个合同吧。”
十五
田田手脚利索地洗菜切菜起油锅,然后把生菜“刷——”地一下倒进滚油里,很有节奏地翻炒起来,嘴里轻轻地哼着曲子。路凌波一边剥着豆,一边侧耳听着。
准确的乐感!相当宽广的音域!甚至还非常得体地把握住了那首歌的情感色彩,尽管她只是哼曲谱而并没唱出歌词来。小辛的判断没错,这是一个少见的音乐天才。音乐是属于天才的,但天才不等于音乐家。天才只有得到了训练才能成材。辛儿把她招进“申江”,又安排到音乐教师出身的母亲身旁来,应该说没错。问题是这女孩儿总有点不开窍。半个多月来无论怎么诱导,她总不能按正常的规范程序接受训练,而她的那种天真娇憨,又实在只能让人哭笑不得,板不下脸来训斥和教诲她。
今天整整一个上午,不就又是被她那瞎七搭八的胡搅乱缠白白浪费掉了吗?先是弹了几首抒情曲给她听。她静静地欣赏着,不出一声。听完一曲就要求再听一曲,好像她是买了音乐会的入场券似的。突然间她跳了起来,喊道九点钟了,电视里五频道重播通俗歌曲大奖赛了,然后就不顾钢琴正奏到《出埃及记》的高潮节,啪地一下就按响了电视机。恼火没用。她根本感觉不到。她毫无声响地坐在电视机前。能想象出她如木柱一般的姿势和全神贯注的神态。况且也不能干扰她。辛儿说过,她若想看歌星表演,就让她看。根据辛儿观察,这似乎是她学习演唱和临摹的一种途径。
有这种学习音乐培养歌星的方法吗?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一个半小时之后,那比赛结束了,她关了电视机然后就忙着用吸尘器清扫地毯。有人摇着铃从楼下经过,她说哟,收破烂的来了,路老师我去卖废报纸和空瓶子好吗?硬逼着她站到钢琴旁,让她张嘴练声,她却嘻皮笑脸地总打岔。
“啊——把嘴张大,像我一样。”
“路老师你唱得真好听。我喜欢听你唱。我不喜欢听路经理唱。他像牛叫一样。哞——”
她竟能模仿了辛儿的音质发出共鸣音极强的低声来。再让她学一遍她却格格笑着怎么也不肯。
“那么你仍然跟着我唱:啊——”
“路老师为啥总要这么唱呀,嘴巴像捞到岸上来的鱼一样……”
“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她呆了呆,忽然凑上来,女孩子才有的清馨鼻息悠悠地喷出:“路老师你没生气,我知道的。我看见你的眼睛没有生气。路老师你的眼睛真好看,是圆圆的、黑黑的,跟田田的是一样的。田田的眼睛也是圆的、黑的,林林哥哥说很好看的……”
她像一只温驯的小猫一样,偎依在膝下,还伸出温热柔软的小手,轻轻地抚着路凌波的双眼:
“路老师你怎么会看不见的呀?看不见多没劲呀,看不见花,看不见树,看不见天,也看不见田田……”
一个上午就这么过去了。“申江”演出厅大修已经竣工,辛儿即将送她上台了!难道真的就这样让她参加演出吗?路辛本来是打算心平气和地从白瑜那里了解些情况,跟她商量商量下一步措施。他把她邀进经理室,见她汗涔涔的,还为她开了一听罐装“粒粒橙”。她带来的书虽然深奥,但里面夹了纸片的几个章节的确与田田的状况吻合,能看懂,况且几处专业英文名称还有铅笔注明解释。白瑜是存心帮“申江”一把的,路辛明白。半个月来,她按时参加排练,很认真,对人又随和,马上就讨得了老平头方万里几个人的欢心,混得熟熟地,好似是“申江”的老团员一般。长相自然更没说的了,她的父亲不就有那么一具好皮囊吗?这样一个报幕员,开演第一场第一个亮相就足以镇服全场观众了!
看着她酣畅地一口气喝下半罐“粒粒橙”,路辛心里竟也泛起了许久没有过的清凉。
“你看到那天的她,”他用大拇指指了指正在门外排练厅里让一群伴舞围着团团转的田田,
“唱完歌后发作的情况了?”
“是的,真惨!”白瑜描述了一番。
“你还看到了他们怎么抑制了那发作?”
“是的,其实很简单,药物作用加上精神安慰。”白瑜说着,描绘了林林如何抚慰田田的那一幕,说得很动情。
路辛面无表情地听完,又问:“那么,他们是以什么办法,刺激了这位歌仙子进入最佳表演状态的呢?”
“这……这我怎么知道?”
“按书上的理论,”路辛用下巴指指自己办公桌上的几本专著,“能抑制,就说明能刺激。我想,一定有一条促使、或者叫催化那种特异的表演技能进入大爆发状态的最佳途径!”
“你的意思是……?”
“剧场大修已经竣工。我该让歌仙子亮相了。一般的训练方法对她作用不大,不过我已经捉摸出了刺激她释放她特异功能的办法了。现在的关键是,一旦再次出现我们一个月前所亲眼见到的奇迹,我们该如何比较长久地保持住她那兴奋状态,使她可以延长演出时间,而不是很快就抑制住……”
“能这么干吗?路辛!”白瑜的声音有点变尖了,“我们只能在寻找田田发病规律的同时,也寻找治愈田田病症的方法!她毕竟是个病人!”
“是吗?”路辛如从梦中惊醒过来一样,半个月相处中积聚而成的好感和温情刹那间就荡然无存。他的唇边一下子就恢复了以往的冰冷和表情。
“承蒙您教导,我一定时刻铭记在心。你该去排练了,走吧!”他指着门。
“路辛,”白瑜的眼中却泛起了泪花,“你只要看见田田发作时的样子就不会……”
“请你出去,白小姐!”路辛粗暴地打断她,“我不要听你给我上人道主义、人文学、革命的阶级感情课!”
他在顷刻之间就膨胀了某种积怨,本不想多说却无论如何压抑不住自己,十个指尖变得冰冷,嘴唇变得刷白,并且狠狠地逼迫白瑜,直视着她,齿缝里发出咝咝的响声,难以自控地说了下去:
“我不人道,是吗?我惟利是图,是吧?我太残忍地对待了一个无知无辜的乡下女孩子了,是吧?小姐,你觉得人跟人应该是平等的,不应当有高低贵贱之分,不应该欺侮人压迫人剥削人是吧?你以为我不懂这个,不明白一个人无论他地位多低、文化多浅、素质多差、家境多穷、出身多卑贱,都应该得到尊重,得到保护,得到同等于他人的生存权利乃至于竞争权利这样一个道理,对不对?可是白小姐,白大夫的独养女儿,高等学府的研究生,你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一帆风顺,又明摆着前途光明,你能体会得了竞争是多么残酷,人世间的弱肉强食是多么无情,小人物的奋斗挣扎是多么艰辛无望吗?你不能!你属于那种生来就得天独厚的上帝的宠儿!因此你尽可以用那种自由平等博爱的美妙理论来显示你的纯洁高雅,用你居高临下的同情怜悯来衬托出你的慈悲心怀,扮演一个救世主的角色!小姐,不必用这么委曲的忍让的表情看着我,即使你,你真的没有在这虚伪的背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像你的那位要把别人……把别人做试验品的爸一样,我还是要告诉你,在我路辛面前,以后请尽量收敛些,收敛你的自命不凡,收敛你的自命清高,收敛你的装腔作势!”
喷吐完了这一切,他看也不再看白瑜一眼,甩门而出。
十六
冲过人流如过江鲫鱼般的徐家汇地区,拐入通向田林新村的一条新辟的马路,路辛才觉得心头那把无形的紧紧的夹着的铁钳稍许松了一些。宽阔而平坦的路旁,新栽了树,刚植了草皮,空气洁净,连阳光似乎也明亮得多。路辛长长地吁着气,在一片街心花园前刹住了车。
他把车随意往路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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