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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身体-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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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满满坐了一屋。女老师林红见有那么多学生,很高兴,脸在黑板前移来移去,像天上的月亮。她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字,教我们念:毛主席万岁。这个我们早就学会了,觉着读书原来这么回事,非常简单。但临到正式学汉字,圆铅笔好像活的,总不听话,怎么画也不像,不觉泄气,凳子开始悄悄地搬走,几个月后,仅剩我一人。
女老师林红逐家逐户家访。家长们说,随他吧,爱读不读,反正不靠读书吃饭。女老师眼泪就在眼里浮动,家长们又赶紧补充说,老师,你书教得好,大家都知道,可惜孩子不是读书的命,你莫挂心上。女老师只剩我一个学生,又和我拉勾,说,呆瓜,你不能逃,说话算数。我使劲点头,她勉强笑笑,脸上露出些许慰藉,像有许多学生似的,上课照旧尽力高声说话,声音在空荡荡的祠堂里跑来跑去,孤寂落寞,听了让人鼻子酸涩。作业布置后,她便坐我对面用手托着下巴长时间发愣,或去外面溪滩上坐着凝视溪水流走,待她想着叫我,就是放学了。
当然,村人对她的教学水平是很怀疑的,说这么个孩子,在家里还吃奶呢,教什么书。等到期末考试,她带我去公社小学参加统考,得了第一名,他们才肃然起敬,后悔没有强迫孩子读书。不过,由于她城里来,处处显得与村人不同,很长一段时间,大家对她倒蛮有兴趣,空了就怪模怪样学她说话,拿她闲谈,说她看见公鸡趴母鸡身上,脸红得像红蛋,日日洗脚,脚丫子洗得比脸还白,上厕所用纸而不用篾片,见也没见过。
本来她住大队长伯良家,公家人来都住他家。一日,伯良老婆提出她应该住我家,因为她仅教我一人,也方便。这理由大概无可辩驳,伯良就安排她住我家。父亲以极大的热情腾出一间空房,特地赶往公社买了油光纸、浆糊和玻璃,平平整整地将焦黑的老房间糊得亮而且鲜,给窗户装上玻璃,还把自己玩的二胡挂壁上当装饰品。女老师林红过来发现布置一新的房间,感动得眼睛湿湿的,眼睫毛就像沾了露水的青草,立在眼眶边沿摇曳。
邻居跟了进来,看看又看看,开玩笑说:“伯虎,房间打扮得这样新,是不是给呆瓜抬新娘?”
母亲难为情说:“家里狗窝似的,就怕人家老师住不惯呢。”
“怎么可以这样说。”女老师也难为情说。
父亲嘿嘿笑着,恳切说:“林老师,你来村里教书,是呆瓜的福气,我无论如何要呆瓜跟你读书,以后就难为你了,他虽然不爱说话,我看书还是会读的。”
“我不教他还教谁?”女老师摸摸我脑门,问:“呆瓜,喜欢老师住你家不?”
我说:“喜欢。”
女老师俯身说:“喜欢跟老师一起住不?”
母亲吃惊说:“呆瓜脏兮兮的,你怎么能跟他住?”
女老师说:“以后我来照看他。”
我红了脸,仰头看女老师林红,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身子在缓慢而又快速地升高,一直升到高过林红半头,我说,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她晕红了脸点头。我说,走吧。拉了她手便从窗口腾空而出,张开的手臂也就是翅膀,那一瞬间我就这样领着女老师林红飞了。
这样,上课也就不去祠堂,就在房间里。桌子太高,我蹲在老式太师椅上写字,她靠床上翻来复去看自己带来的几本书,看厌了就教新课,课程进度比正规学校快了许多,没东西教时也教她自己看的书,比如一本《唐诗三百首》,她穿插着教,我虽不懂什么意思,但念着顺口,时间长了,差不多全都会背。天冷了,母亲生一炉火端来,我们就围在炉边念唐诗,那情景特别美好,炉火红红的,女老师的脸也映得红红的。课余父亲也进来烤火,天南地北给她讲自己闯荡江湖的经历,她听着听着,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他,父亲就有些不好意思,脸也被炉火烘得红红的。
女老师也帮着做家务,譬如提水喂猪烧火煮饭,虽然不比村人利索,但她乐意干,娱乐似的,欢喜得母亲逢人就说老师真好,天上掉下的。我的衣服也是她洗的,还监督我洗脚洗澡,将我料理得干干净净,好像我也是城里来的。她实在对我太好了,以至我忘了她是老师,敢拉她辫子缠着她讲故事,亲热得常遭父亲训斥。
以父亲的德性,平时见这等年轻的女性,肯定要动手动脚的,但女老师是他敬畏的公家人,与他差距甚大,在她面前,从来都很尊重的,也就是说说闲话,或者拉一段二胡她听。父亲的二胡不知哪里学的,这一带乡间,几乎村村都有几人会拉二胡,也算是江南丝竹之遗韵吧。父亲擅长拟声,他拉出的开门声、关门声、鸟叫声和其它动物的叫声,几可乱真,常博得村人喝采,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也会拉,但拉得最好的曲子是当地一带流行很广的《小方青》。
女老师喜欢听父亲拉二胡,在那些漫长的夜晚,窗外月光是有的,女老师躺床上睡不着,就说:“老吴,拉段二胡听听。”
父亲说:“都睡了,还拉?”
“夜长,拉段听听吧。”
“二胡在你房间。”
女老师让我送去二胡,父亲就摸下床来,坐在黑暗里问,拉哪段?女老师说小方青求乞那段吧。父亲调几下弦,音乐就从指间流出,凄凉地穿过板壁,在房间里稍作停留,然后缓慢地走进窗外站满棕榈的月光地里。女老师起身坐着,目光期期艾艾地注视窗外,好像看着饥寒交迫的小方青步步走远。“好,好。”拉完一段,女老师动情说:“二胡就在这样的夜晚最好听。”目光照旧期期艾艾地注视窗外。
有时,她声音低沉地问我:“呆瓜,这样的夜晚,唐诗里怎么写?”
开始我不知道,问多了也就明白她问的是那个叫李白的人写的《静夜思》,便有板有眼摇头晃脑念: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对,对。”女老师低声说。“睡吧。”
七
这很像一场梦,就像那夜月光下面的老房子,我就是孩子梦中的一声夜哭。
父亲比先前恋家了许多,懒觉也睡得更多,生产队催他出工,就说病了。起床后自己泡点饭吃,尔后无聊地踱出门楼,这时,村里男女老少上山的上山,下田的下田,闲着的几乎只有父亲一人。我虽不跟他背后,但也约略想象得出他的举动,他若有所思地看看石墙,看看棕榈,看看涌上山去的竹林,看多了越发若有所思,这时脚旁公鸡风流的咯咯声可能打断了他的思绪,低头去看,来了兴致,随即捡一根树枝,恶作剧地驱赶它们。公鸡寻欢未遂,更加蓬松了羽毛,冒着巨大风险再次接近母鸡,好在它们动作迅速,即便遭到干涉,也能在很短的空隙里完成好事。父亲看了,嘴角绽起一丝微笑,若有所悟地慢慢踱回房间,立背后看我写字读书,并且关心起我的身体,说小孩子整日关房间里闷头读书,要驼背的,就遣我出去玩耍。
我并不想出去玩耍,但也没办法。通常我去竹林里玩,松鼠似的窜上竹竿,在上面竹枝间缠个结,屁股套进去弯下竹子,上下左右荡来荡去荡秋千。以前,我总是拖着女老师也来荡秋千,她坐上面提心吊胆的,很有趣,可是她渐渐不爱玩了,我一个人玩有些寂寞,隐隐觉着女老师有些不对,她不玩秋千,在家里与父亲呆着干什么呢?我有点生她的气,有一次,就溜回家来探个究竟。房间是木板的,我踮着脚尖轻轻移动,趴在房门的缝隙间往里看,父亲和女老师站里面互相抱着,嘴和嘴互相接着,父亲背朝房门,女老师眼睛是闭的,他们忘乎所以地接嘴,嘴里发出舌头转动的响声。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只觉着心里被毛茸茸的什么东西抚着,痒痒的,麻麻的,那时我不懂接嘴也是男女相悦的一种方式,村里的男女嘻嘻哈哈抓乳房摸屁股是常见的,但这样闭着眼睛接嘴我从未见过,就静静趴着看他们接嘴,女老师手吊在父亲脖子上,渐渐松弛开来,我突然感到一阵紧张,想尿尿,就憋着劲跑出去尿尿。
那几天,我被接嘴的欲望所折磨,既然女老师喜欢接嘴,我也想试试。我选择了隔壁的燕燕,因为她看上去干净,嘴唇儿红白分明。我跑去找燕燕说:
“燕燕,我教你念书好不好?”
“好。”燕燕笑眯眯说。
“上我房间,再教你。”
燕燕跟了来,我关上房门说:“我们先玩一种游戏,再念书。”
“什么游戏?”
“接嘴。”
“好,”燕燕立那里仰了脸等我接嘴。
我说你过来。燕燕就过来。我说你伸手挂我脖子上。燕燕就伸手挂我脖子上。我说你闭上眼睛,燕燕就闭上眼睛。我说等接上嘴你伸舌头到我嘴里。燕燕说好。我就双手搂她接嘴,燕燕舌尖在我嘴里转来转去,尖尖的,暖暖的,嫩嫩的,有点痒,好像一种柔软甜美的食物进了嘴里,我尝出滋味,不觉咬了一口,燕燕张眼看我一下,立即又闭上,叫:
“啊啊,呆瓜咬我舌头,痛痛。”
我赶紧替她抹去眼泪,又擦她几下鼻子,说:“别哭,快别哭,我教你念书。”
“痛痛,呆瓜咬我。”燕燕不理我,唱歌似的哭着回去。
这事大家只当作笑谈,女老师却相当严肃,第二日上课,她手里握一杆铅笔,指我额头说:“呆瓜,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我迷茫地看她,然后低头不语,她又拿铅笔指我说:“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女老师嘴角忍着笑意说:“你还不知道,你昨天干么找燕燕亲嘴?”
看她这般严肃,我才知道嘴是不可亲的,那么她干么又和父亲亲嘴呢?我正在想,女老师笑了说:“你干么咬她舌头?”
我说:“舌头好咬,就咬一下。”
“你怎么想到找人家亲嘴?”
我抬头看她,高兴说:“我看见你和爸爸接嘴,我也想试试。”
女老师脸唰地红了,眼睛惊恐地躲开,我看着她侧着的脸、扭着的脖子和线条优美的耳朵,都红红的,很好看。我说:“老师,接嘴不对吗?”
我听见她呼吸短而急,像一只挨打的虫子在鼻孔里窜来窜去。她伸手抓着自己的辫子胆怯说:“呆瓜,你在哪里看见?”
“在门缝里。”
“还有谁看见?”
“没有。”
“你告诉谁了?”
“没有。”
“你对谁都不能说,懂吗?”
“懂。”
“你要是说出去,老师就不能教你读书了,你想不想老师教你读书?””
“想。”
“那么我们拉勾。”
但是女老师的秘密还是被人知道了。
清明节后的一天,女老师有气无力不想上课,让我去玩。外面下着雨,雾气从竹林上面一排一排走进村子,然后慢慢散开,在棕榈间绕来绕去。我立屋檐下觉着雾气溜到了身上,湿湿的,细看却什么也没有。回房的时候,我听见房间里发出一种沉闷的呜呜声,停下细听,好像女老师在哭,开门一看,真是女老师在哭,她趴在床上蒙着被子,露一双脚在外面,被子随着她的哭泣而微微抖动。老师,老师,我低低叫了两声。她没有应。我不敢再叫,被子下面的哭泣让九岁的我不知所措,我不声不响退出房间,跑到楼下去找母亲。幸好下雨天母亲没有上山,正与邻居闲扯栏里的猪崽。我拉母亲回来偷偷说老师在房间里哭。
“她伤心呢。”进了房间,母亲掀去女老师蒙着的被子,立床前恭敬说:“老师,你莫放心里去,哭坏了我呆瓜谁教他读书。”
女老师转过身子,眼睛红红的,直直看母亲一会,仰脸说:“我对不起你。”
母亲柔声说:“老师,这种事,莫放心里去,伯虎不找你,也找别人,猫都馋,哪有男人不馋的。你有什么对不起我?你住我家,伯虎他也恋家了许多,我应当感激你才是,看你模样儿像天上掉下的,连我都喜欢呢。”
女老师看母亲情真意切,毫无伤害她的意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哽咽说:“我对不起你。”母亲看看女老师,不好意思说:“老师,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不知道你同意不同意?”
“什么事?”女老师撸一下头发,小心问。
母亲静默一会,笑笑说:“老师,你一个城里人来我家,待呆瓜那么好,待我也那么好,我想也是缘分,不怕难为情,我早有个想法,想跟你结拜成姐妹,就像他们男人结拜兄弟,一辈子好,只是我这样一个山里人,不配与你做姐妹,所以一直不敢说。”母亲说着蹲下去征求老师意见,女老师随即扑母亲肩上失声痛哭。母亲感动得闭了眼睛听老师哭,眼泪也慢慢溢出,掉下来。
母亲和林红结拜姐妹,大概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浪漫的事了。此后,她便不再随我叫老师,而是直呼其名,她确乎像对待姐妹一样对待林红,处处关怀备至,甚至考虑到她一个人寂寞难耐,主动要求父亲亲近她一些。现在想起,简直不可思议,但这样做反而使女老师冷淡了父亲,这是不是母亲原意,我不知道。我想母亲没那么复杂,她确实喜欢老师,甚至乐意与她共享自己的男人,如此而已。不久,女老师病了,时常恶心,每次母亲都俯她耳朵上问:“来了没有?”
老师摇头,母亲又说:“还没来,怕是真有了,都是那个剐千刀的。”
那时我不懂母亲问的“来了没有”是什么来了没有?但它显然很重要。母亲为此拧着父亲耳朵骂:“都是你,要真有了,你叫她今后怎么嫁人?”
父亲搓着挨拧的耳朵,满不在乎说:“去医院流掉,现在有这种手术。”
母亲说:“流掉?你说得轻巧,人家一个黄花闺女,不让人笑死!”
父亲嬉皮笑脸说:“不流掉,难道生下来?”
女老师的病,是个秘密,母亲特别嘱咐我对谁也不要说。自女老师病后,父亲见她表情就讪讪的,也不大进房问候,好像故意躲着。过了近一个月,女老师决定上县城一趟,母亲让父亲陪她去,她不同意,母亲说自己陪她去,她也不同意。
那夜,母亲杀了一只正在产蛋的母鸡熬汤,又取出父亲带回珍藏多时的鹿茸,在她看来,天底下最滋补的莫过于鸡汤熬鹿茸。她把鸡汤和鹿茸装入陶罐里,放锅里用文火熬,倾听着锅里沸水滚动陶罐的噗噗声,神情专注而又生动,感觉火候差不多了,将汤汁倒入碗里,叫我拿灯,自己双手捧着端到女老师面前。
母亲说:“一点药,你喝下。”
女老师看看碗里,认出是鸡汤,说,“我不喝,你自己喝吧。”
“快趁热喝下,明天走路省力些。”
“我会走路,你自己喝。”
父亲说:“她要你喝,就喝吧。”
女老师只得勉强喝下,母亲满意地看她喝完,接过碗说:“依我看,明天还是让他陪你去,你一个人,我真不放心。”
女老师赶紧说:“不要,真不要。”
我不知道林红是否就是这个晚上决定,永远离开西地。想来她要离开是必然的。即便她真的喜欢父亲,也不可能当着母亲的面,让她照顾着,心安理得地与她的男人好。她确实是决定离开了,睡觉的时候,她把我抱在怀里,悄悄问我:
“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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