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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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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妈!”晓妍有些不安的。“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觉得……”
  “孤独吗?”雨秋笑着接口:“当然是的。寂寞吗?”她很快的扫了他们全体一眼:“怎么可能呢?”转过身子,她翩然而去。那绿色的身影,像一片清晨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的绿叶,飘逸、轻盈的消失在门外了。
  俊之对着那门口,出了好久好久的神。直到雨柔喊了一声:“爸爸,我们回家吗?”
  “是的,是的,”他回过神来,咬紧了牙。“我们──回家!”
  雨秋回到了家里。
  一夜没睡,她相当疲倦,但是,她也有种难言的兴奋。浪花!她在模糊的想着,浪花!像晓妍、子健、雨柔、江苇,他们都是浪花!有一天,这些浪花会淹盖所有旧的浪花!浪花总是一个推一个的前进,无休无止。只是,自己这个浪花,到底在新的里面,还是在旧的里面,还是在新浪与旧浪的夹缝里?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但是,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洗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一觉。
  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又开始思想了,思想,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你永远不可能装个开关关掉它。她想着雨柔和江苇,这对孩子竟超乎她的预料的可爱,一对年轻人!
  充满了梦想与魄力的年轻人!他们是不畏风暴的,他们是会顶着强风前进的!尤其江苇,那会是这一群孩子中最突出的一个。想到这儿,她就不能不联想到雨柔的母亲,怎会有一个母亲,把这样的青年赶出家门?怎会?怎会?怎会?雨柔和子健的母亲,俊之的妻子,幸福的家庭……她阖上眼睛,脑子里是一片零乱,翻搅不清的情绪,像乱丝一般纠缠着。她深深叹息,她累了,把头埋进枕头里,她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多久,梦里全是浪花,一个接一个的浪花。梦里,她在唱一支歌,一支中学时代就教过的歌。
  “月色昏昏,涛头滚滚,恍闻万马,齐奔腾。澎湃怒吼,震撼山林,后拥前推,到海滨。”她唱了很久的歌,然后,她听到铃声,浪花里响着清脆的铃声。风在吼,浪在啸,铃在响。铃在响?铃和浪有什么关系?她猛然醒了过来,这才听到,门铃声一直不断的响着,暮色已经充满了整个的房间。
  她跳下床来,披上睡袍,这一觉竟从中午睡到黄昏。她甩了甩头,没有甩掉那份睡意,她朦朦胧胧的走到大门口,打开了房门。
  门外,贺俊之正挺立在那儿。
  “哦,”她有些意外。“怎么?是你?这个时间?你不在家休息?不陪陪雨柔?却跑到这儿来了?”
  他走进来,把房门阖拢。
  “不欢迎吗?”他问。“来得很多余,是不是?”
  “你带了火药味来了!”她说,让他走进客厅。“你坐一下,我去换衣服。”她换了那件宽宽大大的印尼衣服出来,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她刚睡过觉,长发蓬松,眼睛水汪汪的,面颊上睡靥犹存。她看来有些儿惺忪,有些儿朦胧,有些儿恍惚,有些儿懒散。这,却更增加了她那份天然的妩媚,和动人的韵致。
  她把茶递给他,坐在他的对面。
  “家里都没事了?”她问:“雨柔和母亲也讲和了?是吗?你太太──”她沉吟片刻,看看他的脸色。“只好接受江苇了,我猜。她斗不过你们父女两个。”
  俊之沉默着,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其实,”雨秋又说,她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缩,她感到不安,感到烦恼,她迫切的要找些话来讲。“江苇那孩子很不错,有思想,有干劲,他会成为一个有前途的青年。这一下好了,你的心事都了了,儿女全找着了他们的伴侣,你也不用费心了。本来嘛,孩子有自己的世界,当他们学飞的时候,大人只能指导他们如何飞,却不能帮他们飞,许多父母,怕孩子飞不动,飞不远,就去限制他们飞,结果,孩子就根本……”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的面颊在向她迫近。“……就根本不会飞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紧盯着她。
  “你说完了吗?”他问。
  “完了。”她轻语,往后退缩。
  “你知道我不是来和你讨论孩子们的。”他再逼近一步。
  “我要谈的是我们自己。说说看,为什么要这样躲避我?”
  她惊跳起来。
  “我去帮你切点西瓜来,好吗?”
  “不要逃开!”他把她的身子拉回到沙发上。“不要逃开。”
  他摇头,眼光紧紧的捉住了她的。“假若你能不关心我,”他轻声说:“你就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去找雨柔了,是不是?”
  “人类应该互相关心。”她软弱的说。
  “是吗?”他盯得她更紧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坦白说出来吧,雨秋,你是不逃避的,你是面对真实的,你是挑战者,那么,什么原因使你忽然逃避起我来了?什么原因?你坦白说吧!”
  “没有原因,”她垂下眼睑:“人都是矛盾的动物,我见到子健,我知道你有个好家庭……”
  “好家庭!”他打断她。“我们是多么虚伪啊!雨秋!经过昨天那样的事情,你仍然认为我有一个好家庭,好太太,幸福的婚姻?是吗?雨秋?”
  雨秋猝然间激怒了,她昂起头来,眼睛里冒着火。
  “贺俊之,”她清晰的说:“你有没有好家庭,你有没有幸福的婚姻,关我什么事?你的太太是你自己选择的,又不是我给你作的媒,你结婚的时候,我才只有七、八岁,你难道要我负责任吗?”
  “雨秋!”俊之急切的说:“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你不要跟我胡扯,好不好?我要怎样才能说明白我心里的话?雨秋,”他咬牙,脸色发青了。“我明说,好吗?雨秋,我要你!我这一生,从没有如此迫切的想要一样东西!雨秋,我要你!”
  她惊避。
  “怎么‘要’法?”她问。
  他凝视着她。
  “你不要破碎的东西,你一生已经面临了太多的破碎,我知道,雨秋,我会给你一个完整的。”
  她打了个寒战。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低语。
  “明白说,我要和她离婚,我要你嫁给我!”
  她张大眼睛,瞪视着他。瞪了好一会儿,然后,一层热浪就冲进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俊之的脸,成了水雾中的影子,哽塞着,她挣扎的说:“你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我知道,”他坚定的说,握紧了她。“今天在云涛,当你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我这一生不会放过你,牺牲一切,家庭事业,功名利禄,在所不惜。我要你,雨秋,要定了!”
  泪滑下了她的面颊。
  “你要先打碎了一个家庭,再建设一个家庭?”她问:“这样,就是完整的吗?”
  “先破坏,才能再建设。”他说。“总之,这是我的问题,我只是告诉你,我要娶你,我要给你一个家。我不许你寂寞,也──不许你孤独。”他抬眼看墙上的画像:“我要你胖起来,再也不许,人比黄花瘦!”
  她凝视他,泪流满面。然后,她依进了他的怀里,他立刻紧拥住她。俯下头来,他找着了她的嘴唇,涩涩的泪水流进了他的嘴里,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轻颤。然后,她扬起睫毛,眼珠浸在雾里,又迷蒙、又清亮。
  “听我一句话!”她低声说。
  “听你所有的话!”他允诺的。
  “那么,不许离婚!”
  他震动,她立即接口:“你说你要我,是的,我矜持过,我不愿意成为你的情妇。我想,我整个人的思想,一直是在矛盾里。我父母用尽心机,要把我教育成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我接受了许多道德观念,这些观念和我所吸收的新潮派,和我的反叛性,和我的‘面对真实’一直在作战。我常常会糊涂掉,不知道什么是‘是’,什么是‘非’。我逃避你,因为我不愿成为你的情妇,因为这违背了我基本的道德观念,这是错的!然后我想,我和你恋爱,也是错的!你听过畸恋两个字吗?”
  “听过。”他说:“你怕这两个字?你怕世人的指责!你知不知道,恋爱本身是没有罪的。红拂夜奔,司马琴挑,张生跳墙……以当时的道德观点论,罪莫大焉,怎么会传为千古佳话!人,人,人,人多么虚伪!徐志摩与陆小曼,郁达夫与王映霞,在五四时代就闹得轰轰烈烈了,为什么我们今天还要读徐志摩日记?我们是越活越倒退了,现在还赶不上五四时代的观念了!畸恋,畸恋,发明这两个字的人,自己懂不懂什么叫爱情,还成问题。好吧,就算我们是在畸恋,就算我们会受到千手所指,万人所骂,你就退却了?雨秋,雨秋,我并不要你成为我的情妇,我要你成为我的妻子,离婚是法律所允许的,是不是?你也离了婚,是不是?”
  “我离婚,是我们本身的问题,不是为了你。你离婚,却是为了我!”她幽幽的说:“这中间,是完全不同的。俊之,我想过了,你能这样爱我,我夫复何求?什么自尊,什么道德,我都不管了!我只知道,破坏你的家庭,我于心不忍,毁掉你太太的世界,我更于心不忍。所以,俊之,你要我,你可以有我,”她仰着脸,含着泪,清晰的低语。“我不再介意了,俊之,不再矜持了,要我吧!我是你的。”
  他捧着她的脸,闭上眼睛,他深深的颤栗了。睁开眼睛来,他用手抹去她面颊上的泪痕。
  “这样要你,对你太不公平。”他说:“我宁可毁掉我的家庭,不能损伤你的自尊。”他把她紧拥在胸前,用手抚摸她的头发。他的呼吸,沉重的鼓动着他的胸腔,他的心脏,在剧烈的敲击着。“我要你,”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做我的妻子,不是我的情妇!”
  “我说过了,”她也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不许离婚!”
  他托起她的下巴,他们彼此瞪视着,愕然的、惊惧的、跋徨的、苦恼的对视着,然后,他一把拥紧了她,大声的喊:“雨秋!雨秋!请你自私一点吧!稍微自私一点吧!雨秋!雨秋!世界上并没有人会因为你这么做而赞美你,你仍然是会受到指责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她说:“谁在乎?”
  “我在乎。”他说。
  她不说话了,紧依在他怀里,她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倾听着他心跳的声音。一任那从窗口涌进来的暮色,把他们软软的环抱住。
  雨秋的画展,是在九月间举行的。
  那是一次相当引人注目的画展,参观的人络绎不绝,画卖得也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几乎百分之六十的画,都卖出去了,对一个新崛起的画家来讲,这成绩已经很惊人了。在画展期间,晓妍和子健差不多天天都在那儿帮忙,晓妍每晚要跑回来对雨秋报告,今天卖了几张画,大家的批评怎样怎样,有什么名人来看过等等。如果有人说画好,晓妍回来就满面春风,如果有人说画不好,晓妍回来就掀眉瞪眼。她看来,比雨秋本人还热心得多。
  雨秋自己,只在画展的头两天去过,她穿了件曳地的黑色长裙,从胸口到下摆,是一支黄色的长茎的花朵,宽宽的袖口上,也绣着小黄花,她本来就纤细修长,这样一穿,更显得“人比黄花瘦”。她穿梭在来宾之间,轻盈浅步,摇曳生姿。俊之不能不一直注视着她,她本身就是一幅画!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画。
  画展的第二天,有个姓李的华侨,来自夏威夷,参观完了画展,他就到处找雨秋,雨秋和他倾谈了片刻,那华侨一脸的崇敬与仰慕,然后,他一口气订走了五幅画。俊之走到雨秋身边,不经心似的问:“他要干嘛?一口气买你五幅画?也想为你开画展吗?”
  “你倒猜对了,”雨秋笑笑。“他问我愿不愿意去夏威夷,他说那儿才是真正画画的好地方。另外,他请我明天吃晚饭。”
  “你去吗?”
  “去哪儿?”雨秋问:“夏威夷还是吃晚饭?”
  “两者都在内。”
  “我回答他,两者都考虑。”
  “那么,”俊之盯着她:“明晚我请你吃晚饭!”
  她注视他,然后,她大笑了起来。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你以为他在追求我?”
  “不是吗?”他反问:“他叫什么名字?”
  “李凡,平凡的凡。名字取得不坏,是不是?”
  “很多人都有不坏的名字。”
  “他在夏威夷有好几家旅馆,买画是为了旅馆,他说,随时欢迎我去住,他可以免费招待。”
  “还可以帮你出飞机票!”俊之没好气的接口。
  “哈哈!”她爽朗的笑:“你在吃醋了。”
  “反正,”他说:“你不许去什么夏威夷,也不许去吃什么晚饭,明天起,你的画展有我帮你照顾,你最好待在家里,不要再来了,否则,人家不是在看画,而是在看人!”
  “哦,”她盯着他:“你相当专制呵!”
  “不是专制,”他低语:“是请求。”
  “我本来也不想再来了,见人,应酬,说话,都是讨厌的事,我觉得我像个被人摆布的小玩偶。”
  于是,她真的就再也不去云涛了,一直到画展结束,她都没在云涛露过面。十月初,画展才算结束,但是,她剩余的画仍然在云涛挂着。这次画展,引起了无数的评论,有好的,有坏的,正像雨秋自己所预料“毁誉参半”,但是,她却真的成名了。
  “名”,往往是件很可怕的东西,雨秋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潇潇洒洒的满街乱逛了,再也不能跑到餐馆里去大吃大喝了,到处都有人认出她来,而在她身后指指点点。尤其,是她和俊之在一起的时候。
  这天,他们又去吃牛排,去那儿的客人都是相当有钱有地位有来头的人物。那晚的雨秋特别漂亮,她刻意的打扮了自己,穿了一件浅紫色的缎子的长袖衬衫,一条纯白色的喇叭裤,耳朵上坠着两个白色的圈圈耳环。淡施脂粉,轻描眉毛,由于是紫色的衣服,她用了紫色的眼影,显得眼睛迷镑如梦。坐在那儿,她潇洒脱俗,她引人注目,她与众不同,她高雅华贵。俊之点了菜,他们先饮了一点儿红酒。
  气氛是迷人的,酒味是香醇的,两人默默相视,柔情万种,连言语似乎都是多余的。就在这时候,隔桌有个客人忽然说了句:“瞧,那个女人就是最近大出风头的女画家!名叫秦雨秋的!”
  “是吗?”一个女客在问:“她旁边的男人是谁?”
  “当然是云涛的老板了!”一个尖锐的女音:“否则,她怎么可能这样快就出名了呢?你难道不知道,云涛画廊已经快成为她私人的了!”
  俊之变了色,他转过头去,恶狠狠的瞪着那桌人,偏偏那个尖嗓子又酸溜溜的再加了两句:“现在这个时代呀,女人为了出名,真是什么事都肯干,奇装异服啦,打扮得花枝招展啦!画家,画家跟歌女明星又有什么不同?都要靠男人捧才能出名的!你们知不知道,例如×××……”她的声音压低了。
  俊之气得脸发青,把餐巾扔在桌上,他说:“我没胃口了,雨秋,我们走!”“坐好!”雨秋安安静静的说,端着酒杯,那酒杯的边缘碰触着她的嘴唇,她的手是稳定的。“我的胃口好得很,我来吃牛排,我还没吃到,所以不准备走!”她喝着酒,他发现她大大的饮了一口。“你必须陪我吃完这餐饭!”她笑了,笑得开心,笑得洒脱。她一面笑,一面喃喃的念着:“闻道人须骂,人皆骂别人,有人终须骂,不骂不成人,骂自由他骂,人还是我人,请看骂人者,人亦骂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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