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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谋春秋-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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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子既有此言,老夫也就不做孔夫子了。来,干得一爵!”
  吕不韦慨然饮干,卓昭手中的细长酒勺便随着咯咯笑声飘了过来:“不韦大哥真好!”一勺清酒如银线般注向爵中,灿烂的脸上却骤然掠过一抹红晕。
  卓原一捋雪白的长须笑道:“老夫对公子尚有不解之处,不知能否坦诚相向?”
  “不韦正欲求卓公指点,自当坦诚以对。”
  卓原字斟句酌道:“老夫观之:公子理财经商,已是天下佼佼;处事圆通干练,颇似治世能臣;谈吐清雅丰文,却似当今名士;救难披肝沥胆,又有战国任侠风骨。以公子才具,凡事皆可大成。然人皆有本,老夫敢问:公子之志,欲以何事为本?”便在卓原话音落点之时,卓昭两只明亮的眼睛盯住了吕不韦,少女的妩媚骤然变幻成了审视的犀利。
  吕不韦手抚酒爵,长驻脸庞的微笑中增添了几份庄重,突然举爵一饮而尽,拉过酒巾沾沾嘴角,却是一阵沉默。“卓公此问好极!”吕不韦终是慨然开口,“十八年前,不韦继承父业初为商旅,其时之志,便是成为天下巨商,与秦国寡妇清、齐国程郑、魏国孔松、赵国卓公、楚国猗顿相比肩,成为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富家族。然则,久历商旅之后,不韦却倍感商人之软弱,以致又生踌躇……”便是一声深重叹息,似自责,又似彷徨。
  “商人软弱么?我却看不出也。”卓昭笑得有几分揶揄,又有几分顽皮。
  “孩子家知道甚来!”卓原脸色便是一沉,“商家不软弱,我门货船如何能在鸿口渡横遭盘查?大父如何能被官府突兀扣押?”
  “不韦所言,却非此意也。“吕不韦摇头一叹,“若是此等个人遭际,不韦倒实在不放在心上。关卡盘查、贪官索贿,于商家原是寻常。”
  “噢?”老卓原困惑地笑了,“何事之弱,于商家竟是不同寻常了?”
  “十年前,一个孤寡的老妇人教不韦明白了此间分际。”吕不韦猛然饮得一爵,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燕国灭齐的第三年,吕不韦随鲁仲连海船秘密进入齐国海岸。卸下援助物资后,吕不韦便带着一个采货执事进入了齐国,意欲试探一条从琅邪直达即墨的陆上商路。鲁仲连说太冒险。吕不韦却说乐毅要仁政化齐,不妨一试,商旅之身,谅燕军也不会如何,便上路了。那日黄昏时分,进入了即墨以南的大沽水河谷,遥遥便见一片残破的房屋笼罩在暮霭之中,竟是死一般沉寂。村口大道旁,一个白发散乱的老妇人扶杖伫立,凝望着夕阳一动不动,直是一具石俑。吕不韦看得心酸,下马向老妇人深深一躬,从怀中掏出一只金币叮当作响的丝织钱袋,双手恭敬地捧给了老妇人。老妇人缓慢木讷地摇了摇头,抬起手杖,环着死一般沉寂的村庄转了一圈。吕不韦顺着老人的手杖望去,村外疏疏落落的树林中吊满了血肉模糊的尸体,破衣烂衫随风抖动,惨烈萧疏不堪卒睹!
  “老人家,跟我走吧……”吕不韦哽咽了。
  一阵马蹄声急骤而来。老妇人身体一抖突然开口:“客官快走!”
  吕不韦却没有走,他偏要看看乐毅统率的燕军是如何“仁政化齐”的。片刻之间,一队棕色皮甲胄的燕军骑士飓风般驰来,下马便来撕扯老妇人。吕不韦愤怒地大喝了一声:“住手!这便是燕军仁政么!”骑士头目打量着吕不韦便是连连冷笑:“嘿嘿,足下何方牛鼻子,却硬插到老子眼里来?仁政不仁政,是你管得么?闪开!”吕不韦高声怒斥:“乐毅明告列国,燕军仁政化齐,莫非要欺骗天下不成!”骑士头目目光一阵闪烁,扬着马鞭便吼叫起来:“鸟个仁政!齐军当年杀燕人,你小子见过么?我等奉骑劫将军大令,征取军赋,这个村庄无粮无钱还死硬!这个老妇,暗中撺掇村人抗赋,不该杀么!”
  “此村赋税几多?我替老人家交了。”
  骑士头目一指树林尸体呱呱大笑:“你交?此村刁民三年不纳赋,你全包?”
  吕不韦冷冷点头:“说,折金几多?”
  “嘿嘿,你纵开得金库,官爷只是不要。”骑士头目阴险地一笑,便是勃然大怒,“小小商人,甚个鸟货!竟敢诽谤我燕军大政,来,一起捆了!”
  燕军骑士不由分说,便将吕不韦主仆与老妇人大绳捆起,撂在马上风驰电掣般去了。在即墨城外的燕军大营,骑劫一脸不堪的讯问了他们,哈哈大笑着收缴了吕不韦随身所带的两只金币褡裢,说念他“义举助燕”,放了他与老妇人一条生路。
  老妇人与吕不韦只走回到一片尸体废墟的故里,便再也不走了。吕不韦主仆守侯得一夜,老妇人终是圆睁着双眼去了。弥留之际,老人只断断续续留下了一句话:“客官,商家金钱,买,买不来天下太平呵。”
  ……
  老卓原默默叩着大案,眉头紧紧地锁着。卓昭却已经是隐隐抽泣了。吕不韦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不韦纵然富甲天下,又能如何?救不得老人家一条孤残的性命,变不得小军头目一次任意的杀戮……金钱,买不来天下太平。老人家这句话,使不韦从天下大商的美梦中惊醒过来。不韦生平第一次感到了财富与金钱的苍白软弱,第一次感到了世间有比金钱更强势的物事。”
  三人默然良久,卓原蓦然一句:“老夫忖度,可是公子已经有了从政志向?”
  “卓公明鉴。不韦不敢有虚。”
  “公子信得老夫,夫复何言!”卓原慨然一叹,“金钱虽则买不来天下太平,然却可铺垫权力之路。老夫今日一诺:公子日后若有所需,卓氏钱财尽公子提调。”
  骤然之间,吕不韦一阵感奋一阵歉疚,心下顿时吃重。拜访卓原的来路上,吕不韦已经想得清楚:放弃业已大获成功的商旅生涯,扶植嬴异人谋求权力,原本便是一种极为冒险的转折。在常人看来,实在是匪夷所思!过不了一年半载,这件事必将在天下商旅士子中传开,各种非议也必是沸沸扬扬。商旅生涯固可对任何传言一笑了之。为政却是不能。权力是天下公器。器之为公,说得便是民心民意是根基。民心者何?士农工商之公议也。谋求权力而不顾及天下公议,那便是背道而驰,在战国这个大争之世决然站不住根基。之所以要嬴异人在邯郸先立名而后动,本意便在于此。嬴异人如此,自己也一样须得不断增强名望,没有大名,进入秦国便会事倍功半。目下自己仅有的名望便是商旅之名,无论如何不能因将来的传闻而毁了这仅有的根基。卓氏是天下巨商之一,老卓原的豪侠与眼光更是为同道钦佩,若得卓氏口碑支撑,自己的根基境况便要舒展许多。存了此等心思,吕不韦便决计不对老卓原做任何隐瞒,全然坦诚对之,若得冷遇,也还来得及补救。不想老卓原非但解他情怀,且慨然一诺,许“卓氏钱财尽公子提调”!心存机谋而得对方大德,吕不韦如何不惭愧歉疚?所以吃重者,在于此事前途渺茫,结局实在难料,如何能将卓氏一门再陷将进来?
  想到此间,吕不韦离座便是深深一躬:“卓公高义,不韦铭记在心。然则,入政风险远过商旅,不韦何敢将卓氏商社拖入无底黑洞?”
  “公子差矣!”老卓原哈哈大笑,“钱多了,找条正路花它一番,岂非强如堆在石窟生锈?公子用它谋得正途,正好替老夫操了这份心也!”笑得一阵却又是喟然一叹,“实不相瞒,老夫也曾经有过入政之心,想做个赵国白圭 。不想惨淡经营近十年,耗金巨万,却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便又回头重操旧业了。”
  “啊——”吕不韦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卓公有过入政之心?”
  卓昭也惊讶地瞪起了眼睛:“大父几时入政了,我却如何不知?”
  “那时呵,你父亲也才十三岁,你却在哪里了?”老卓原呵呵一阵诙谐,接过卓昭捧过来的大爵汩汩饮了几口,便悠悠然从头说了起来——
  卓氏祖上本是“秦赵”。秦赵者,秦人入赵也,入赵之秦人也。四百多年前,流落西陲的老秦部族因勤王镐京,从戎狄兵劫中挽救了周王室,被封为东周的开国诸侯。大举东迁之时,老秦部族遭遇戎狄余部的猛烈袭击,一支秦人被围困在了大峡谷之中。三月之后,这支秦人得山民援助,从狩猎小道分路突围,曲曲折折地进入了赵国的北部山地,聚拢之后竟有三万余人。对于人口稀少的赵国来说,这支善战勤劳的老秦人是一笔巨大的人口财富。赵国善待老秦人,特许秦人迁徙到晋阳沃土农耕狩猎放牧生息,入仕从军与国人等同,毫无歧视。久而久之,秦人便安定下来,真正地化入了赵国,赵国便也有了“秦赵同宗”的流传,说三皇五帝时秦人赵人原本便是同族一脉,秦人入赵,便如认祖归宗。进入战国,秦国痛感人口单薄,献公、孝公、惠王三代契而不舍地秘密联络“秦赵人”返国。终于,在孝公末期,一万六千余“秦赵人”回到了秦国。此时,秦赵人在赵国已经繁衍为三十余万人的大部族,何去何从,对于两国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事。
  赵成侯慌了,亲自巡视“秦赵人”聚居的晋阳、雁门、巨鹿三郡,亲自颁行诏书,对“秦赵人”中的望族赐爵,遴选“秦赵人”中的能士贤才入仕官府,并特诏减轻所有“秦赵人”的三成赋税。便是在这次大安抚中,一个商旅家族被赐封为大夫爵位,封地十里,名曰涿乡。究其实,便是涿水上游的一片谷地。从此,便有了“涿秦赵氏”这样一个大夫爵的商旅家族。爵位传到第二代,已经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了。随着赵国强大,“秦赵人”也终于稳定地化入了赵国,成了名副其实的国人。这“涿秦赵氏”的大夫族长很是明锐,觉得这个族姓族号徒招事端,便与族中元老会商,确定了一个新族姓,这便是“卓”。这个姓氏完全摆脱了秦赵烙印,只隐隐约约地留下了对封地渊源的怀恋,竟是大得族人拥戴。
  这个族长,便是卓原的父亲。
  其时,卓氏的布帛生意已经扩展到了马匹与铁器,商事堪称蒸蒸日上。然父亲却深感卓氏一族根基太浅,而刀兵之世的商旅生涯是脆弱的,永远不会使卓氏成为一国望族,更不会成为天下望族。一番思虑,父亲决意让少年卓原读书入仕,壮大卓氏根基。父亲的谋划是:长子卓桓经商,次子卓原做官,卓氏一族进退两便。
  卓原很有天赋,甚好兵家之学。父亲便不惜重金觅得了天下有名的十几部兵书,又请来了一位兵学隐士做卓原老师。十年之后,卓原的兵学剑术俱臻佳境。父亲慨然决断,亲送卓原带十辆重型战车入军。此时战车虽已在战场上淘汰,但古老的从军传统还是保留了下来:国人子弟从军,若做骑士,须得自备战马兵器;若做车士,寻常国人都是十家合力打造一辆战车,可带十名子弟入军;贵胄子弟独带战车从军,入军便可做最低爵位的将军——千夫长。卓原独带十辆重型战车入军,驾车战马四十匹、随车兵卒两百名,当真是声威赫赫!
  于是,卓原立即做了千骑长,成了骑兵将军。
  其时正逢赵武灵王率军征战草原,几战下来,卓原便晋升为万骑将军。因了卓原兵政皆通,赵武灵王便破格擢升卓原为平城副将,襄助老将军牛赞镇守北长城要塞。赵国法度:要塞大军之副将,是上大夫爵位,但入朝官,便是该官署的实权主管吏,如同辎重将军赵奢入朝做田部吏一般。如此势头下去,卓原的仕途是不可限量的。然则,便在这踏入大臣门槛的关节点上,废太子赵章的谋逆罪发,与赵章过从甚密的平城主将牛赞被视为赵章的军中根基,整个平城的将领因此而同受牵连,虽未人人问罪,然升迁之途却显然是停滞了。
  没过三五年,做了“主父”的赵武灵王便惨死在了沙丘宫。即位的惠文王赵何还是少年,秉持国政的元老大臣赵成,却恰恰是在诛杀赵章、剿灭叛乱、逼死主父的三件大功上崛起的,对与赵章有牵连的将领官员一律查勘问罪,邯郸的“废太子党羽”几乎悉数被杀。卓原一班将领却因实在查不出结连谋逆的罪证,便只有不了了之。
  便在此时,卓原在平城接到急报:父亲病体垂危,兄长商路罹难!
  卓原昼夜兼程的赶回邯郸时,兄长的尸体已经入殓了,只父亲在奄奄一息地撑持着,等着他回来。弥留之际,老父亲只断断续续地说了两句话:“时也命也,二子,回,回来。撑持卓氏,非你莫属……”便撒手去了。
  ……
  厅中寂然无声。卓昭显然是第一次听大父讲述家族的故事,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珠,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吕不韦心下却是一阵悸动,与其说是惊讶,毋宁说是深深被震撼了。天下大商几乎都知道,面前这个须发雪白的老人是半路入商,行事隐秘,极少亲自出面料理商市,因此而得“商隐”之名。可谁能想到,老卓原竟曾经是一位兵家士子,一员驰骋沙场的战将,一个即将进入庙堂大臣之列的兵政全才?如此沧海阅历,虽亲如孙女而从未显露,今日却和盘托出给他这个仅有一面之交的不速之客,此间深意,能仅仅是报鸿口渡之恩么?
  “从此,老夫便挂冠辞军,做了商人,回归祖业了。”悠然笑声中,老卓原大袖一挥,竟似将昔日沧桑轻轻拂去了一般。
  “卓公故事,不韦之感佩无以复加。”吕不韦肃然拱手一礼,“沧海桑田之变,不韦一时难以窥透其间奥秘,容当铭刻在心,时时咀嚼。”
  “故事而已,公子吃重了。”老卓原哈哈大笑一阵便道,“老夫业已不堪长夜,但请公子歇息一晚,明日老夫再行奉陪。昭儿,你与家老照应公子了。”说罢向吕不韦一拱手便出厅去了。
  与老主人一般须发雪白的家老轻步走了进来,向卓昭看得一眼,显然是在目询是否还要继续夜饮?吕不韦笑道:“家老呵,夜饮是不能了。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正好赶邯郸早门。”
  卓昭正在若有所思的恍惚之间,猛然跳起来嚷道:“甚甚甚?那有个四更离门的客人!家老但去歇息,不韦大哥交给我了。”吕不韦笑道:“久在商旅,几更离门有甚计较?左右也是不能阖眼了,何如夜路清风?”“好也!”卓昭一拍手笑道,“我也没得瞌睡,走,有个好去处,正当其时。”说罢拉着吕不韦便走。
  从正厅出来,东手便是一条葱茏夹道的石板小径。卓昭兴致勃勃地拉着吕不韦从石板道走了上去,竟渐渐登上了一座浑圆的山头。这座山头虽不险峻,却显然是河谷的最高处,虽是夜阑,视线也极是开阔。此时,庄园的迎宾灯火已经熄灭,鳞次栉比的屋楼闪烁着几处仅存的灯火,使这片在日间极是紧凑的谷地竟显得辽远空旷。一钩明亮的残月悬在蓝幽幽的夜空,疏疏落落的大星便在头顶闪烁,习习谷风荡起悠长的林涛,恍惚间竟是人在天上一般。
  “好一钩残月!”吕不韦长长地一个伸展,深深地一个吐纳,顿时精神一振。
  “不韦大哥聪明也!”卓昭咯咯笑着,“这里便是残月亭,秋夜最好。”
  吕不韦哈哈大笑:“我要说星星好,便是笨了么?”
  “可你偏说了月亮好。”
  “一钩残月,便是这秋夜魂魄呵。”
  “残月之美,胜似满月。不韦大哥,爷爷这话如何说法?”
  吕不韦默然良久,却是轻声一叹:“残缺者,万事之常也。虽说盈缩有期,满月之时却有几日?卓公感喟,原是至论矣!”
  “我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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