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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坊犹奏别离歌-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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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可怕的乌云慢慢压下来。

我听见他低沉阴郁的声音:“一定要保她母子平安。一定。”

我伏在他怀里,疲惫地睁开眼,又倦懒地合眼。一滴眼泪滚落下来。

他柔声道,静娘,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你会好起来。我们会一起生很多孩子。

我闭着眼,在黑暗中缓缓抚摸他的手背,他的胸膛,他的唇角,他的眉眼。那是我熟稔的棱角与温度。我感到心安。

层层笼罩的记忆忽然掀出一角。蓦然,我想起那年,同样也是在颠簸的马车上,我历尽艰难,守着腹中幼弱的婴孩。

那是思贤哥哥的孩子,那是我们在桑林里留下的孩子,那是我的光与明。

马车上都是被强行带去长安的姑娘。她们有的会唱好听的曲子,有的会弹琴,有的会吹笛,有的会弹箜篌,有的会跳舞。一日日的颠簸后,她们不再哭泣,而是开始絮絮聊天,并开始憧憬长安的明媚生活。

她们说,长安有望不到尽头的繁华街市,长安有数不清的王侯公子,长安有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我并不在意她们的言语,只是一个人默默在侧,跟腹中的孩子说,我一定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找到思贤哥哥。

我被抓到长安,思贤哥哥会担心么,会到处找我么,会一路来长安么?

会的,一定会的。我安慰自己,安慰孩子,我们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们来到了长安。

那时候,无论我用多么长的布带,亦无法捆住高高凸起的肚腹,使人看不出我怀有身孕。姑娘们惊恐地劝我,快将孩子取掉,越快越好。到了教坊,你怎么能怀着身孕!

我含笑不语,决不听从她们的建议。

幸而教坊内的人都知晓我制曲的天赋,待我尚好。

这时,听说,太乐府新上任了一位官员。他风流俊朗,他叫崔思贤,他从虞山来,他向朝廷奉上了自己将要婚娶的姑娘,那是一个有着制曲天才的姑娘。

我不相信,那决不是我的思贤哥哥。

我拖着沉重的身子,挣扎着找到崔府。府上门楣光耀。听说,这位崔公子,早就迎娶了兵部尚书的女儿许春棠。

我扑在门上,用力扣打门环。我要见他,我要见一见,那是不是我的思贤哥哥。我不相信,我决不相信。

但,他并没有出来见我。

崔府的家仆将我一顿痛打。

我的身体流淌出稀薄血液。我却依旧要伏在门前,一声声喊他的名字。万念俱灰,只是尚存一丝希望,那不是他,那不过是重名重姓。他不会这样对我,他不会这样对我做出深刻的背叛。他不会。

但,他始终没有出来见我。

家仆带着鄙夷的神色,将我拖得更远,摔在长安一条清冷的街里。

海棠花簌簌落了我满身。我枕着一头零乱枯槁的发,大哭。

我被人送回了宜春院。

那是一个年轻瘦削的少年,淡青长衣,广袖飘飞。他有深邃清澈的眼眸。那眼神叫我蓦然安静,又叫我悲痛大哭,心皱缩以至无法呼吸,疼得哽咽难平。

他轻轻抚过我的额,用忧伤清冷的声音说,不要哭了,不要伤心。我叫陈芜夜。

他为我弹琴。琴声清澈低回。我渐渐收住眼泪。

他说,我叫陈芜夜。

在宜春院住下,我沉默寡言,时常发呆。还好花房有一位性情温厚的婆婆,愿意静静陪伴我。

花房里有一种奇怪的植物,瘦长深翠的叶片,叶尖永远凝着一滴水,仿佛珠泪。

我问婆婆,这是什么草?

婆婆微笑,这是忘忧草。世间仅此一株,从此绝迹。

忘忧草。

后来的日子,我身体愈糟。几度昏迷。

有一双温柔的手,扶着我的肩,喂我喝一碗药。药汁沁凉,让我猝然之间,面临大片大片空旷与洁白。

我陷入长久的睡眠。

“静娘,怎么哭了?”

我醒过来,微笑。他沉声道,快要到了,你再忍一忍。我会把南诏最好的大夫找来,一定不用担心。

我轻轻摇头,我不是担心。我只是觉得累。

他眉宇隐隐一皱,你好好睡一觉,我在你身边。

我努力睁大眼,努力对他笑,不,不想睡。我怕我睡着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沮丧的话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但此刻,的确,筋疲力荆

他托起我的头,喂我喝一碗药。药汁中浸着一朵花。我将花瓣细细咀嚼,清香汁液冲淡了药的苦涩。

更多眼泪汩汩而出。

他不停地拭干我的泪。我竭尽全力记住他的眉眼与轮廓,再没有力量支撑。

于是,又昏死过去。

7.

冬天来临,我们终于抵达大理。

大理,是南诏的首都。

我意识涣散,极其虚弱。妊娠的苦楚叫我不堪忍受。好几次,好几次,我不能自抑,大哭着要大夫取走孩子。他亦大声说,我们不要孩子了。

但,我又瘫软,含泪徐徐道,不,不,一定要生下来。

我们相与枕藉,我们彼此安慰。

我被他搀扶着,穿过漫长的甬道,来到一间僻静的宫院。南诏宫殿多与唐宫相若,亦是飞檐翘角、亭台楼阁。

那宫院出奇冷清,我没有多管,只是兜头睡下。几个南诏装束的侍女悄然上前,欲服侍我沐浴更衣,被他用眼神制止。

“一路风尘劳顿,先让姑娘好生休息。”他留下话,大步出门。

为什么,为什么,他不多陪我片刻。我心里生出浅浅的怨。

心重重落地,我总算,平安抵达南诏。

睡得死去活来,人终于清醒。眩晕似乎减轻,竟感觉饿。强撑着起身,发现周围无人,于是自己下床,一步一步挪向屏风外的房间。

侍女们在。我轻声说,能不能倒碗茶来。她们面面相觑,并不行动。大概她们听不懂汉话吧。只有自己挣扎着去够茶壶。一不留神,看见了铜镜中的自己,于是大惊。

瘦黄枯槁的容颜,苍白皴裂的双唇,高高隆起的畸形的腹。我走近两步,再看,如何也不相信,这便是自己。我揉了揉发红的颧骨,那里已无一丝丰润。我用力抿住唇,狠狠咬下去,再松开,发紫的唇勉强泛起几缕樱桃色。

我将铜镜一把扣倒,颓然转身。侍女们奇怪地望着我,眼底,甚至有几丝讥讽。

茶水是凉的,且有一股怪异的气息。我咕咚咕咚灌下去几杯,想好好洗个澡。但打开衣橱,却是清一色的南诏装束。

我找出一柄木梳,勉强梳顺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决定去找他。

侍女们却将我拦祝她们说着我听不懂的南诏话,大概是大王子吩咐了,姑娘哪里都不能去。

我心一点点凉下去。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千里迢迢带来南诏,却不来见我,连门也不让我出。

我恶向胆边生,加之腹中胎儿闹腾不已,火气愈盛,用力拨开她们的手,冷冷一望,决然出门。

而迎面,便是他。

他将我一把揽住,急道:“醒了么?怎么到处乱走?”

内心委屈,泪水含在眼中:“你为什么不来看我?把我一个人丢下来,我还以为你从此不再来见我了1

他小心地扶我往回走:“静娘,不要操心了。是我不好。刚刚觐见父王,忙着商讨一些事。”

我还是委屈,语气很冲:“那么是攻唐之事了?”

他沉吟,又点头。

我急道:“为什么?难道彼此不能和平相处?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

他唇边的笑意已然收起:“静娘,我说过,两国之间,从来没有退让与妥协,只有弱肉强食,只有你死我活。我们必须为尊严而战。”

尊严。我突然觉得他的神情那么陌生,陌生得让我心蓦然一空。我喃喃:“大公子,你说过,要和我过桃源般的安静生活,不要这些戾气与杀戮……”

“傻瓜。”他笑了,“我们先回屋吧,别把你冻坏了。”

总算有一丝温情。我满足地依靠在他怀里。

“这茶,怎么是凉的?”他碰了碰茶壶,突然问我。而眼神,却死死盯着那几个年轻的南诏侍女。我看见侍女们脸色刹那煞白,战战兢兢跪地。他转而跟侍女们说了几句南诏话。我心头一口恶气也消了大半,含怨笑道:“她们听不懂汉话,也说不来汉话,我连碗茶都喝不到。”

他转向我,宠溺地微笑:“让你受苦了。以后不会了。”

我眼泪又涌出来:“你看我,现在已经没有人形……”

“乱讲。”他刮我鼻子,伸手抚摸我的肚腹,调皮地将耳朵贴上去,“嘿,让我来听一听,他会不会叫爹?”

我在一旁捏着嗓子说,爹,爹,我叫你,你听得见吗?

他笑了,握紧我的双手,眼里含着温默。

也就是这时,我看见他向门边垂手侍立的阮白使了一个眼色。四个侍女全都跟阮白走了。

我在床榻边,他喂我喝冰糖莲子粥。清冷的屋内缱绻盈盈。此时,却听见阮白在门外沉声禀报:“芷兰宫侍女伺候苏姑娘不得力,已斩。”

我大骇,透过屏风,竟清清楚楚看到阮白身后跟着的四个仆人,每人手里都用托盘盛着一颗血淋淋的头!

眩晕与惊恐叫我刹那窒息。

耳听得他淡淡说:“知道了。带下去吧。不要吓到姑娘。”

我伏在他怀里呕吐起来。我一用力,即感觉身下有温润液体流淌而出。腥甜气息四下弥漫。

那种绝望,恰如一双大手,用力攫住我的咽喉。我高高仰起头,盛起眼眶中的泪水:“大公子……不行了1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我心中倏然一痛,凌厉的绝望艰涩地划过全身。

身体在下坠,我被推往无限的深渊。在清醒意识存在的最后一缕光亮中,我记住了他贯穿于眉目的彻骨伤痛。

他在担心我,他在疼,他在难受。

竟是快意淋漓的满足。

8.

凌晨的时候,我醒过来。神志竟出奇清晰。我含笑,欲起身,却被他扶住,又小心地将被角掖好。

我不敢问,亦不愿问。只是轻轻说,大公子,我饿了。

屏风外跪着大片的人。四个着汉服的少女跪在屏风边。室中充满中药的苦涩气息。

他亦微笑,点头问,想吃什么?

我轻轻摩挲着他手掌里细细的纹路,我想吃白果鸡丝粥。

他向侍女们望了一眼,她们其中的两个轻手轻脚起身,绕过屏风下去准备了。

我在被窝里挪了挪身子,却发现力不从心,自己依旧躺在原处。

身体,被掏空一般的恐惧。

侍女们奉上热腾腾的粥,他亲自接过,抱我在怀中,用锦被包裹起我,小口小口喂我。

才吃一口,即被猝然弥漫的怆然哽祝大滴泪水从眼角滚落,我攥紧他的腕,用很小很轻的声音问他,孩子呢,我们的孩子,还在吗?

不在了。其实我是知道的。当我昏厥的那一刻,当我醒来的那一刻,我都清楚地意识到,孩子不在了。只是存着那一丝稀薄幻念,万一,万一。

没有万一。我听见他缓缓安慰说:“不要难过。将身子养好了最是要紧。以后,我们还可以生很多孩子。”

我很乖地微笑:“嗯,我不难过。”而话未落音,却听见身体内部发出裂帛般的哭泣,泣不成声。

在随后而来的眩晕与心痛中,我又渐渐平静。

耳边是婆婆的话:“静儿,如果你被抛至荒野,如果你身处绝境,请一定要记住,不要放弃,不要绝望。”

我还没有在荒野,我还没有在绝境,所以,我不会放弃,不会绝望。

哭累了,我枕着他的手臂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我努力让自己开朗起来,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有时候会跟侍女们絮絮聊天。她们都是蜀中来的姑娘,在战乱中被掳至南诏。我给她们取名,薰衣,迷迭,蘼芜,薄荷,都是香草。

南诏的春来的很早。芷兰宫内开满鲜花。我把有些倾斜的铜镜摆正,镜子里的人影已没有冬天时的憔悴。镜子旁盛开着一盆凤尾花。我抿一抿鬓角,发现自己眉目清净,比从前更多一分沉着。真好。

而就在这时,那沉稳的脚步已渐渐近了。只可能是他的脚步,我已经感觉到。

我含笑绾起发髻,欠身坐在妆台畔,从镜子里盯住屏风后的过道。安心顺命,如胎儿在母亲子宫里那般神定气闲。

果然,我听见他的声音:“静娘,今天好些了么?”

这熟悉的声音。

我心蓦然慌乱,又蓦然沉落。我把鬓角散乱的头发轻轻拢好,对着镜子里的他笑了。晨光明媚,在镜子的映照出温馨的氛围。

我背过身,抬头望他。

突然觉得这一幕很熟悉,这里仿佛就是虞山的家了,那我早已失去的家。妆台像,桌椅像,连这盆花都像。

只是面前的男子,不再是记忆里混乱模糊的影象,那个纠缠着几欲让我绝望的影象,衣冠鲜丽,眉眼缱绻。

面前,是南诏的大王子,凤迦异。黧黑红润的肤色。高耸的鼻梁,明亮的眼睛,浓重的眉。瞳仁的光泽像火焰一样炽热灼人。

侍女们端上两盏新沏的茶,我与他在花梨木桌边对坐。

“很久没有听你奏新曲了。”他端起茶盏,笑道。

我轻轻起身,抱过琵琶。才拨了两个音,却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虚弱。不由悲从中来:“大公子-…”

“是我不好,不该叫你劳心奏曲。”他急忙拿下琵琶,将我一把揽住,“静娘,似乎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好好说一说话了。”

我依靠在他怀中,徐徐叹气。

我要薰衣拿来纸笔,写下一句诗:一更更,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我知这句诗是后来的韦庄所做,所以暂且借来一用。

他扳过我的身子,一把搂住:“静娘,这些天,是我冷落你了。”

我低语道:“没有,没有。”

“静娘,我就要立你为王妃,你再等一等1他急切而热烈地说,“你不要担心,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我摇头:“我并不在乎王妃的封号,我只在乎你,可以与我安静度日。”

他一顿。而后温言劝慰:“会的。我会与你安静度日,不管尘世纷扰。我也会立你为王妃,我唯一的深爱的王妃。”

他张开双臂,我放下矜持,与他紧紧拥抱。

而拥抱得愈紧,却愈感到一种莫名的哀伤与惘然。

似乎,他一直有什么事,在隐瞒着我。

春日的阳光静静铺满宫院的每一个角落。海棠花开得正盛。

至德元年,即天宝十五年,李亨在灵武即位,史称唐肃宗。

至德二年,南诏又进攻唐境,再破越嶲,唐都督被擒,唐兵全部被掳。南诏两次取胜,大立声威,西服寻甸、裸形诸族,南败骠国,俨然成为西南强国。

长相思

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

1.

听侍女蘼芜说,南诏攻唐时,曾从四川、贵州掳来大批工匠到大理修建宫院。所以南诏宫内的木雕美仑美奂,精致无双。

“奴婢的爹爹也是其中的一个。”蘼芜眼神一灰,“不过他已经死了,是累死的。”

“姑娘是从唐宫来的么?”薄荷小心地问,“奴婢也是听宫里其他人说的。”

我点头。

“听说姑娘从前是长安最有名的制曲娘子呢。”迷迭笑吟吟道。

制曲娘子。我一哂,仿佛都是前生的事了。

薰衣端来银耳汤:“姑娘趁热喝吧。”

这四个汉族姑娘与我甚是亲厚,没外人时我也不讲究太多规矩,只和她们姐妹相称。她们断然不敢,神色大异。我突然想起那四个盛在托盘里的血淋淋的人头,心一紧,知道她们处境不易,于是也不再提。

这日黄昏,百无聊赖,我在宫中侍弄花草。

眼角余光瞥见了薰衣,她在帘子边迟疑不定,似乎有话要跟我讲。

我含笑转身,扶一扶发髻:“有什么事么?”

她吓了一跳,眼神游离。我虽是不安,但也沉得住气,只淡淡说:“有什么事直说便是,这里没有外人,不要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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