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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安嘉话-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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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捷回想,那时很惊讶地见到他跟在龙武军骑兵后面。令狐胜被她催促得急,立刻就带领部下冲进山谷去。丁洛泉抽出她腰上短剑,三两下割去伤口旁的布,抹上伤药再紧紧扎住。大概齐安平会非常纳闷吧,大夫怎么也这种扎法?后来,丁洛泉拿出一颗药丸让她吃,自己很快就昏睡过去,人事不省了。

她脸色微红,窘迫地说:“你那颗药丸,不,不是治伤的吧?”

“嗯,我怕你疼得难受。”况且,总不能在你的瞪视下给你解衣疗伤罢。“你足足睡了一天两夜,也好,都累了这么久。”

“什么,我睡了这么久!”

丁洛泉笑了笑:“你一定很奇怪我怎么也跟去了吧。我回医馆放下草药,就想找你喝酒,却被县令老爷抓住,说你这么急躁,只怕要出事,借马让我追过去。”

她用手遮住眼睛,黯然沉默,

丁洛泉俯身拨开她的手,轻声劝慰:“这儿的人和沧州长期对抗,积怨很深,不是你这个外来者一两句话就能说服的。他们对京官又有诸多看法,自然对你也……”

她在心里回答:是的,没有和他们一起浴血奋战过的人有什么资格说,明了他们的感受呢。

丁洛泉轻叹了一声,换过话题:“我有点意外,那时你不但没哭,也没喊疼。”

仍是很久的沉默,丁洛泉暗忖她也该饿了,起身摆好木椅,准备出去给她弄点吃的,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方身药瓶放在她枕边:“这瓶子有名叫白玉冰瓷,要是热得难受,就把它贴在额头上,可以舒服些。”他又笑了一下:“伤好了要归还的,我可没有那么多药瓶子送你。”

他正待转身,崔捷却睁眼,缓缓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丁洛泉万没想到她会答这句,真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不逞能。”

崔捷愣了愣,丁洛泉已转出外间,但立刻被齐安平叫住,似乎是询问病情。两人声音越来越低,只是她耳朵太灵,仍然隐约听到几句,“除了薛大人……其他大人有来探望……齐Qisuu書网在门口望了望,怕吵着……”

之后便是完全的寂静,大概丁洛泉已走了。她略挪动了一下以舒缓僵直的身体,拿起药瓶端详了一阵,和之前那只应该是同一质地。她看得出了神,不禁自言自语道:“陛下,你没有错骂我。我没能拦住他们,还和地方官员生了嫌隙。”喉咙好像梗住了,还有一句说不出来:我真的逞能了。

过了五六天,她的伤势已好多了,韦从贤和令狐胜给她带了皇帝的一卷书信来。捧着信向长安所在的方向参拜后,再慢慢展开,那纸上半个字都没有,只简笔画了一群排成人字飞翔的大雁。分开来看,每只都定在不同动作,展翅欲飞,笔触甚美;合起来看就不太和谐,墨色也深一只,浅一只地凌乱无章法,不象是一气画成的,直看得她作声不得、呆立在地,脑中忽然闪出一个念头:“陛下……难不成是一天画一只?”但马上又想狠狠捶自己一下:陛下会做这种奇怪无意义的事情么!

韦大人摸摸胡子轻咳两声:“这,小崔看得明白陛下是什么意思吗?”

她的声音低得象蚊子:“是,陛下是叫我回去。”任期未足就被召回,陛下这么不满我的表现?

韦大人看她表情就知道她想歪了,连忙解释:“陛下知道你中箭受伤,所以才让你回京的!”

崔捷望望他又望望令狐胜,你们的书信这么快就传了一个来回?

令狐胜说:“崔大人,本来我们想,这事还是由你来决定怎么禀奏陛下。不过,已经有人抢先一步地送信了。”

她疑惑不解:那是谁?

令狐胜笑笑,眼角似乎朝齐安平扫了扫,那呆头呆脑的小孩立刻局促不安地低头。

送走了两人,崔捷重新打量了一下齐安平,一脸憨厚,瘦瘦弱弱的,和那些高大健壮、虎背熊腰的龙武军士兵确实没法比,她正色问道:“小齐,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人,我一向都在延英殿当差的呀。”齐安平冤屈地说:“只不过我的职务是保护陛下,每天都要藏着,所以你没见过我。这回,陛下派我来保护你,可是我没做到。”

崔捷见他就快哭出来,连忙大度地说:“是我马快,你哪儿追得上。”

第廿三章

闭关了这许多天,她早已闷得发慌,而且不日就要离去,想了法子遣走齐安平,自己偷偷溜了出来。经过几个小酒馆,在门口徘徊着探头望了望,因想起丁洛泉千叮万嘱要她戒酒,终究还是没有进去。

走了一会,忽然觉得有点不对,为何没有听到小孩子的读书声呢?退回到书塾去,里面静得鸦雀无声,院中两棵柳树间架起一根竹杆,一位老伯正往上面挂一串串熏肉,地上晒着许多腌鱼、菜干、药草之类的。进去打听,原来先生病了,暂时放假,那些东西都是学生父母送来的。

崔捷暗自点头,心里有个主意忽然明朗。

老伯听她说要找吃东西的地方,连忙举荐了本镇唯一出售“驴肉火烧”的小店。崔捷按他所说的寻过去,店面很小,稍嫌敝旧邋遢,人却多得要把桌子摆出路边了,从火旺炉子那边飘过来的炸酱香味更是令人食指大动。所谓“驴肉火烧“原来意指热烤饼夹热驴肉,崔捷心急,咬了一口,立刻烫得舌头打滚,又不好吐出来,只能闭眼用力咽下去,过后才猛然省起:丁大哥应该没有叫我戒驴肉吧?

大概因为这边热闹,有个卖唱的瞎眼琴师也在店旁占了位子,琴弦拨得叮叮咚咚地还算动听,就是咿咿呀呀口音太重,又和琴声和不到一处,听了好一会儿才辨出几句:“渺渺绿水,迢迢青山,楼台望尽,何日雁归来。”她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原来他在唱《雁归来》!好端端一首曲子能唱歪到这种地步也真绝了。

再听一会,不知是否因为知道曲牌的关系,再加上那琴师颓唐褴褛的衣着,沧桑悲沧的神情,竟让人不经意间品出一丝缠绵幽怨、忧思离愁来。

若是陛下看见我一边吃烤驴肉一边听这曲子,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呢?但眼前又立即浮现临别那两天皇帝没有笑意的黑沉的脸。

她微微叹气,望望手中只剩一小块的渐凉的夹饼,又想:长安好像没有驴肉火烧,宫中会不会有呢?

走的时候,她向烤饼的厨子询问可有别的能带远路的小食,厨子推荐了一种棋子烧饼,她便挑了一些肉馅的送给琴师,一些素馅的包好带走。

这晚,书塾老先生程文通家中又有医馆大夫如约来访,只不过这位来头甚大,是京城仁安堂门下的丁大夫,派头更大,竟然有个清灵俊秀的药僮跟着。

老先生不在授课,脸色亦放缓了,复原为慈和温沉老爷爷一个,只有两条入鬓长眉可隐约寻觅年轻时的英气。丁洛泉仔细为他把了脉,判断是“暑邪犯肺而致咳”,又问:“是否食蔗解咳?这可不对了,甘蔗对风寒所致的咳嗽比较有利,但先生不是啊。”

程文通边咳边应道:“大夫高明得很,昨日确实吃了甘蔗,老夫还奇怪这病怎么又忽然重了几分。”

丁洛泉对药僮使个颜色,药僮连忙走到旁边放着笔墨纸砚的桌子前,拿起松墨轻轻研磨。丁洛泉看他磨得差不多了,便说:“沙参、玉竹、麦冬各二两,桑叶、干草……”

药僮蘸好了笔想递给他,丁洛泉却笑着说“不,你写。”然后便一股脑儿地继续报着药名分量。药僮赶紧就着桌上的白纸快快地抄下。

写完了,丁洛泉也不怎么看便递给了老先生。程文通扫了一眼,大是纳罕,望着药僮说:“京城里的人物果真如此不同,小小药僮也练得一手好字?”

药僮连忙逊谢,程文通说:“这字笔画圆净,收纵有度,又暗藏着秀骨奇峰。古人有云‘笔者心也,墨者意也,书者营也,力者通也’,非胸有沟壑者不能善书也。老夫实在不太相信……”他狐疑地上下打量着药僮。丁洛泉只笑望着他,也不答腔。

程文通眯着眼逐字再看一番:“确实好字,可惜有几个急回转笔、乍轻乍重的地方似乎力有滞挫,阁下莫非左肩有伤?”

丁洛泉和药僮对望一眼,都叹服道:“老先生可真明察秋毫。”药僮重新施了一礼:“在下是宣抚副使崔捷,老先生往日都推辞不见官场中人,所以假扮了药僮混进来。”

程文通回礼道:“大人垂临有何见教?”

崔捷也不兜圈,直接便问:“先生大概已听说了羊角山杀俘的事?”

程文通背手踱了几步:“这事是薛涣昏聩了,杀了战俘又换不了烈士复生。这梁子是越结越大了。”

“不仅如此,听说战俘的尸首只草草安葬,而羊角山地势又比古亭和易州高,我有点担心谷中河水和这边的蘅渠相通……”

程文通醒悟,不禁用力捋了捋胡子:“这阵子我一直琢磨这件事,却漏了这一层。不能再慢慢想办法了。”

崔捷感觉他和自己的想法应该很接近,更加畅所欲言了:“老先生在本地很受敬重,门生广布,就连薛大人和县令大人都对你礼遇有加。我想,如果由你出面,说服大家,集合民间的力量把那些战俘好好埋葬了,也许最有效。但老先生可能要受不少非议和阻挠。”

程文通叹气:“我不怕受非议,只是说服和排除阻挠需要时间。”

崔捷从袖中取出一个装银子的小布袋放到桌上:“我几天后就要回京,不能出力,这些钱就请老先生买些松柏的树苗帮我种下,也当是我为这儿尽的最后一份心吧。”

程文通也不推搪,拱手说道:“大人想得周到,老夫必定竭尽所能。”

丁洛泉听说“回京”二字,有点错愕地望了望她。

程文通又问:“大人觉得沧州人会很快打过来报复吗?”

崔捷略沉吟了一下,答道:“之前的战事,田慈尘不是背部中了毒箭?老田手下有个迟大义,爱兵如子,民心所望,颇有将才,但也人如其名,义字当头,对老田忠心耿耿。要是老田死了,沧州必定以迟大义为首,那可就难对付了。最好老田一直缠绵病榻,死不了也好不了,那么迟大义不能上位,老田也没有心情过来袭扰……”

她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计上心来,眼睛也不由自主地瞟向丁洛泉,只见他微笑着颔首,似乎已猜到她心中所想。她却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程文通不知道他们已转了许多脑筋,呵呵笑着说:“崔大人分析得好。希望老天助我,让老田遇上个庸医。”

从程家出来,崔捷走了很长一段路都不言不语。丁洛泉便先打破沉默道:“你是不是想派我到沧州去当庸医?”

她眼中夹杂着信任和忧虑:“太危险了。万一被他们发现,会把你当作奸细吊死。”

丁洛泉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半隐在云海中的弯月:“这确实是奸细的活儿啊!我能治病,又能下毒,又会易容,聪明敏捷,胆大心细,诡计多端,基本上是这一任务的最佳和唯一人选。”

崔捷很迟疑,笑不出来。

“我只担心一件事,”他转头盯着她看:“你还在古亭的话,我还能放得下心。但你却要回京了。”

“我,我伤口痊愈得不错,这是你说的。”

丁洛泉很轻地低语:“……可我还担心些别的。”

崔捷拧头:“我还没决定呢!”

丁洛泉笑了:“当然,我是朝廷派来的,有你下令我可以走得光明正大,可没你的命令我也照样能走。”

崔捷望了望他,继续低头向前走。

在医馆前告别,崔捷恳切地说:“丁大哥,这件事我们都再想想?”

“没时间了,老田痊愈了就不好玩了。”

崔捷心里一片混乱,不知道该劝不该劝,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丁洛泉轻轻推了她一下:“回去吧,别杵在这儿了。”

待她真的转身走了几步,他又一把牵住她的袖子。崔捷回头,他的大半张脸都隐在夜色中,看不清表情,声音也低得近于呢喃:“是皇帝把你召回去的?”

崔捷疑惑地答:“是啊。”

丁洛泉松了手,似乎“哦”了一声,片刻之后,崔捷见他没其他言语,便再次道了告辞,转身回县衙去。

第廿四章 霞枫宫

万年县、霞枫宫,当朝皇帝最爱去的避暑之地。

马车轮子轧得地面嘀噜嘀噜响,崔捷在车中睡得昏沉迷糊,忽然一个颠簸差点把她整个儿抛起,额头狠狠撞了一下,立刻便眼冒金星起来。

接近长安地界时,齐安平看出她已十分疲惫困顿,便坚持一定要弃马换车。

她掀起帘子望望,两边山崖奇石交错,气势逼人,马车就在窄窄的谷缝中穿过。怎么不是宽阔平坦的官道?难怪车子会颠来颠去了。

“小齐,你不会是认错路了吧?”

齐安平一边赶车一边回答:“错不了,陛下如今不在长安,叫我把你直接送到霞枫宫去。过了这一段就能绕回官道。”

据连日来的观察,这小子和皇帝传消息的方式可谓五花八门无奇不有,驿站驿兵、黑鹘鸟、火箭筒,还见过他在舍馆、酒馆偷偷留下奇形怪状的记号,似乎是借沿路一些江湖帮派协助传递,多管齐下,务求尽快。没想到他的门路,不,皇帝陛下的门路这么多。

崔捷放下帘子,小声嘀咕:“走官道不好吗,何必抄近路?”

齐安平大声答道:“谁叫大人在路上磨蹭?按照陛下的算法,我们本该前天就到的,现在已是迟了。”

崔捷缩了缩,枕着手躺下。这小子眼睛倒尖,可是没办法,一想到回京面圣,心里不免总有点怯怯。

出了官道不久,便见前有官兵驻守,验了他们铜符才放行通过。这儿该是皇帝行宫所在了。环视了一下,薄云蔼蔼,峰高叶茂,森森冷绿,暑意全消。到了霞枫宫,中人过来通报:“陛下一个人打猎去了,吩咐了如果崔学士来到,请他到山顶鹰望亭等候。”见崔捷有犹疑神色,又解释说:“陛下会到亭子看日落,一定能见着。”

两人找地方卸下行李,崔捷悄声问齐安平:“陛下怎么一个人去打猎?”

齐安平笑道:“山上只有兔子,松鼠,方圆几里外羽林军围得铁桶似的,苍蝇也飞不过来,怕什么。我们跟去了陛下会龙颜震怒的。”说完,还大张着嘴学了声虎啸。

按照内侍的指点,崔捷沿着时现时没的小路上山。看得出这山是人力修饰过的,过于高大的藤木蔓草都被铲除,只保留矮矮的草丛,却因手法巧妙而仍然不失其自然野趣,更兼枫槐密植,茂叶繁柯,真的好景致。

所幸这一峰倒不太高,否则真要累死她了。走到半山,很久都没能兜回小路去,似乎迷路了,正迟疑间,听到附近隐约传来瀑布飞流声。她猛地省起:自己难不成要带着这一路烟尘去见陛下?

循着水声走了半里路,果然见到了一方碧水,池子不小,瀑布击荡起朦胧的水雾,润染得山色更加清爽,潭水明瑟幽澈,清可见底。

崔捷蹲在水边一块石头上,探头一看,唉?怎么下巴都尖成这样了?

泼水认真地洗了脸,再用袖子轻轻擦干。水面突然泛起一波波涟漪,源头似乎是密密的芦苇遮住的那一边,崔捷吃了一惊,手也不禁按在短剑上,是什么大鱼要游过来么?

哗啦几声水响,“大鱼”出现了,崔捷脚一软,差点滑到水里,幸好及时右手撑住,借力转身站好,再期期艾艾地分辩道:“陛下,臣,臣不知道是你……”

陛下一定也被自己吓到了,方才那一瞬,他眼睛都瞪圆了,晃了晃才在水中定住。

半晌,才听到他尴尬地说:“你,你往左边走二十步。”

崔捷连忙答是,大步急急迈出,不意七八步后被石头一绊,立刻漂亮地摔了个狗啃泥,不,不是泥,是淡香绵软的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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