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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安嘉话-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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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暇其害。

蕖英听不懂那白发耄耋的冯学士文绉绉的话,回家路上便恳请吴王再说一遍这个故事。原来战国时,卫宣公为公子伋迎娶齐国公主齐姜,窥见儿媳貌美,就二话不说收为己用了。齐姜为他生了寿和朔。朔是个坏坯子,和母亲一起在宣公面前说伋的不是,想铲除他,以待日后可以承继大位。宣公昏聩,果真就遣伋出使齐国,还派刺客中途伏杀。

寿和伋虽是异母兄弟,却互敬互爱,情谊深厚。寿知道了父母的阴谋,慌忙追上兄长的船,伋以为他来送行,很是高兴。两人畅饮时寿伤心得掉下眼泪,伋还以为他是不舍。

寿把兄长灌醉扔下,自己带着他的符节乘着他的船继续前行。刺客只道他便是伋,等伋急急赶到时,寿已被杀害了。伋痛哭不已:“要杀便杀我,他是寿啊!”

狠心的刺客便从了他的心意,让他们兄弟死在一起。

皇后听了吴王的话,脸色似有一瞬僵硬,但很快便恢复如常,微笑着说:“今人常以批判古人言论以示自己有真知灼见,你倒不一定要深究孰对孰错。四言古诗,言愈少而意愈深,就看各人自己体会了。这一首更尤其含蓄清婉,我们又何必非要给它争个说法?”

吴王只得躬身领了教诲,答一声“是”。

皇后命司籍女史找了两本书来:“你也多参阅其他人的注,对比一下。”

吴王道了谢,又多提了几个《史记》、《国语》的疑问,皇后倒是耐心细致地解说了。

蕖英在旁看他们侃侃而谈,心里竟生出一丝安慰和喜悦,他俩即使不象亲密的母子,也还是一对合意的师生。

问课完毕,皇后放吴王回去,独留下蕖英。

蕖英惴惴了半天,皇后欲言又止地说:“崇谊近日可还有去拾翠殿?”

蕖英果断地答道:“禀皇后,殿下这段时间除了翰林院、明德殿书阁、西马苑,再没去过其他地方了。”

皇后思索了片刻,轻声地问:“那他是否埋怨孤独烦闷?”

蕖英呆住了,虽则殿下多数时间笑容满面,但……

皇后似乎叹了一口气,只唤宫女拿出两套新衣让她带走:“跟着夫子上课,要衣冠新洁才是。”

回到偏殿,嬷嬷们见了新衣,神情都有点罕异,蕖英请教该把衣服放在何处,吴王不耐地说:“随便找个地方搁着就是了!”可眼角分明藏不住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宫女指点蕖英叠衣入柜,一边偷笑着说:“以前殿下的衣服全由嬷嬷们办,现在皇后关心下问,殿下就只穿她送的衣服了。你看,不仅这中衣、外袍、腰带、舄履色调要合,绣纹要衬,连冠帽的带子,系玉的穗子都要配齐一套的……”

蕖英亦笑,皇后于颜色式样搭配一道颇多心得,眼光又挑,大族之女,自然比嬷嬷们更有品位。

皇后终于开始关注殿下,是因为被父兄逼迫得烦不胜烦,还是因为晋王来京的压力?

无论是哪种缘由,对她而言也是好事吧,有能令她稍微分心,从一直沉溺的悲痛中脱离出来的事,哪怕只是一刻钟,也是好的。

只是有一点可惜,她和殿下已错过了培养感情的最佳时机了。

殿下如今正是喜爱结交同龄人的年纪,再不会眷恋留在母亲的身边,更何况是一位多年淡漠对待他的养母,而晋王殿下又适时出现了。

吴王颇“老实”了一段时日,直到有天,太后去报国寺进香,銮驾刚出了承恩门,拾翠殿便派内侍送来了一样礼物。

打开木盒一看,原来是个圆头呆脑的泥塑面具,他一下就看明白了,高兴地说:“我要出去,不是出宫,你们别跟着了。”

蕖英自然不肯,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吴王步履轻盈,衣带飘飘,从背影便可想象他含笑盎然的嘴角了。蕖英暗忖,晋王殿下还真是消息灵通呢,不早也不晚,一丁点儿时间都不浪费。

拾翠殿与承香殿相隔不远,一刻钟后便去到了。晋王一见到她,便和吴王交换了几个只有他们才明白的眼神,仿佛在说:“这就是那传说中的谁谁谁?”

“嗯嗯,不正是那谁谁谁嘛。”

蕖英哭笑不得,晋王屏退了左右,倒没说要赶走她这皇后的“特使”,任她显眼地杵在一旁。

晋王耐心地教吴王把几个瓶子里的粉末和了水调在一起,蕖英不敢大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可是,眼前这幅兄友弟恭的温馨画面,实在不能让人相信晋王藏有伤害弟弟的心思。

蕖英原先只在一次宫中宴会上远远见过晋王,现在终于有机会看个清楚。大概因为鼻子都如父亲一般挺直俊逸,他们侧脸非常相似。看背影身形,吴王就是小一号的晋王奇 …書∧ 網,看正脸,两人都是清秀绝俗的少年,眉眼却又各有各的好处。

晋王把粉末弄成微黄粘稠的糊状,指上勾起一团,就要往吴王小脸上抹去。蕖英吓了一跳,慌忙伸手挡住,结巴地说:“殿下,这,这是什么?”

吴王有点生气:“哥哥是要给我易容!”

晋王用眼神问他该怎么办。吴王忽然一笑,眼里透着些狡黠,说:“不如你给蕖英姐姐易容,我在旁边反而看得更明白。”

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乖乖坐在椅上,任由晋王随意施为。脸上那层东西凉凉的,意外地舒爽适意。

她无奈地想,替殿下试毒原是我的本份——虽然现在证明这糊糊根本一点问题都没有。

只是,吴王殿下那一副等着看好戏的表情简直让她背上发寒。

晋王用心匀开糊糊,好像要在其上雕琢花纹似的细致。脸上敷了东西的感觉渐渐消失,蕖英心里又是骇异,又是佩服。

最后,晋王说了一声:“成了。”吴王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案上镜子取下,笑嘻嘻地递给她。

若不是在宫中“行止端敬、音容静淑”了这么些日子,她恐怕要惊呼出声了。镜中映现的分明是一张正义少年的脸,长眉入鬓,英气勃勃,任侠豪迈。

吴王满意地看着她呆掉的样子,问:“姐姐喜欢这张脸么?哥哥的手艺很好吧?”

蕖英心里苦笑:“喜欢,喜欢,我简直要看上我自己了。”

其后,她几乎忘了自身的责任想冲出去找殿外的大水缸洗脸,吴王猜到了她的心思,大笑道:“你这样出去会把他们吓死的!”

可不是,她今天刚好穿了正式的女官服,与男式衣裳相近。宫里忽然冒出个男人,会惹得天下大乱的。

笑够了以后,晋王才命人取了水来,化开一粒药丸,给她卸去那张假脸。

不知不觉已将近午时,蕖英催促吴王要回去了,吴王不理,她只好暗示和劝诱道:“殿下,皇后吩咐了小厨房中午给你做醉蟹呢。”

皇后也差不多该从报国寺回来了吧?

吴王明白她的话,头垂得很低。晋王微笑着说:“回去吧,我这里可做不出那么好吃的醉蟹。”

蕖英只觉吴王安静得可怕,让人心疼。晋王搂住他肩膀,却也只能说:“回去吧,回去吧。”然后,牵起吴王的手,交到她手上,再把那堆易容的物什收拾好,卷在包袱中给他们带走。

他深幽的眼睛仿佛在说:“你要好好照顾他。”

蕖英不相信有人能把那种爱护的眼神学得这么好,也不相信聪慧敏锐的吴王殿下分辨不出别人的真情和假意。于是,当吴王发烧病倒,晋王深夜前来探望时,她咬了咬牙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把在外间值夜的一名太医和两名宫女迷倒,让他偷偷潜进来。

晋王武功着实不弱,却也还在她之下,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谁更能鼓励病中的殿下。她只是静静守在门外,让他们好好说一会儿话。

没想到,那竟是兄弟俩的最后一面……

在这皇宫高墙内,即便有一点点温暖和煦的阳光,也注定只能一瞬而逝。

明德殿大火后,吴王消沉了好长一段日子。

就算无限宠爱晋王殿下的庄宗皇帝也比他平复得快——即使陛下深受打击,一夜之间好似老去了十年。也许陛下也和很多人一样相信着那个传言,殿下其实并未遇难。

蕖英内心深觉晋王对强娶母亲的陛下并不亲近,在他“消失”之前,是否曾给陛下留了一些辗转曲折的暗示,这是只有陛下才知晓答案的迷。作为一国之君,陛下也不得不振作起来,立刻加派几名精习武艺的小内侍护卫吴王。她的任务已成历史,再不是殿下身后老甩不掉的碍眼跟班了。

参与这场骚乱的神策军宦官首领都被剪除,皇后在皇帝授意下清整了内宫,大规模削减了内侍的数量,又向民间征选女官,填上这些空缺。

瑶英、含光、集羽便是这时候进的宫,和蕖英一起被大家戏称为“承香殿四大女侍”。

皇后忙得几乎没有时间追思自己的亲子,多病的陛下,唯一的皇子,甚至后宫与外朝,一切都要她用心看顾着。

此时,立储的事情已再没有疑问,大臣们纷纷把自己的子弟送入羽林军,以便多多亲近日后的皇帝。

皇后安排了轮换制,不让任何人过分接近吴王,只对萧太师的孙儿萧澈似乎特别网开一面。

不久,听说又加入了一位韦家的公子,两个大男孩经常陪伴吴王殿下到宫外游玩散心。

蕖英曾经迷惑不解,皇后早该清楚知道萧澈是晋王殿下的好友——虽然不明白他为何会想加入羽林军——后来才发现,皇后确实目光锐利,看人很准,萧侍卫比起其他人来实在优秀许多倍。

又或许,事实上,皇后是非常了解吴王殿下的。

多了新朋友,他终于开始慢慢恢复过来,终于默默接受自己是皇位唯一继承者的事实,并努力向这个身份靠近。

再之后便是庄宗皇帝的万寿节,去年因陛下一直戚戚哀悼丁昭仪,没有任何庆祝,今年皇后不想草草了之,希望能给大明宫添上一点鼓舞喜乐之气。

这天,皇后派蕖英外出办几桩差事,回来已是日暮,小宫女远远地便如见到救星般奔过来,带着哭声说:“姐姐,你可回来了,殿下把‘晨露’拿走了。”

她也不慌,只觉得奇怪:“殿下要来做什么?他又不懂吹箫。”

在她手头那本禀赐名录中,名为“晨露”的碧玉箫排在首位,皆因皇后命她搜寻一支城中最好的洞箫,将在万寿节盛宴上作为赏物。

她只好先转去偏殿颐泽轩找吴王,吴王早料到她会过来,叫小内侍捧来一支莹润的玉箫,箫身微漾淡淡的一抹红色,工匠又因地制宜地循着它天生的特质雕了些云卷云舒的花纹。

他说:“我用这‘流芳’换你的‘晨露’,如何?反正母后又没有指明定要‘晨露’,你一样可以交差。”

蕖英皱眉答道:“殿下又想诓人?我已打听得明白,太乐署的博士也证实了,‘晨露’是汉代古物,大匠手笔,晋书《兰声丝竹记》所载十管古箫,如今仅存其三,我却不曾听说‘流芳’也是这三者之一。”

要逼得对方无话可说,就须先声夺人,她可已经锻炼出来了。

果然吴王无奈摊手道:“好好,是我不对。但我已把‘晨露’送人了,千真万确。”

这话蕖英倒是有点相信,殿下一向不曾习得音律乐器,要了玉箫也只能当摆设。

“我可不好意思问他要回来。”吴王笑容里透着点坏心思:“我已和他说了,这箫只怕有点麻烦,不过,只要打得过找麻烦的人,‘晨露’就是他的了。他今晚好像会呆在法严寺。”

这殿下,分明就是有心撩拨人打架,连时间地点都安排好了,蕖英啼笑皆非地想:我什么都没做,倒成了“找麻烦的人”了。瞧他的神情,似乎很拿得定那人必能胜得过我?

蕖英于武艺一道向来颇有自信,入京以来鲜少动手,几乎要担心已荒疏了。此时真有点按耐不住想去会会这人,吴王却也不解释他是谁。

蕖英不想这事耽搁太久,回房嘱托了瑶英“看住殿下”,夜深人静时便换了装束出宫,往城外翠华山法严寺去。

此寺是隋朝古刹,历经战乱和大火,只有一座挺拔峭立的砖塔保存较好,已不复昔日盛况。寺中几位打扫看房子的僧侣也是附近宝莲寺派来的。

蕖英悄无声息地转了一圈,没什么发现,正疑惑间,忽听得那九层高塔上传来几声微弱尖锐的声音,嫌爬梯太慢,便借由阑干檐柱轻盈地飞攀上去。

那仿佛试音的声响停住了,待她跃上最高的塔顶,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倚在上翘的角檐上,双腿凌空,就象坐着自家椅子那样自在。

他五官疏朗清俊,月夜下显得神色平和如镜,只在蕖英蓦地出现时错愕了一下,然后是展颜一笑。

不知为何,蕖英避开了对视,低头瞥见他右手握着薄刃小刀,左手赫然拿着“晨露”,一端套着约莫一寸长的细竹节。

他说:“你是不是承香殿的……”

“是!”急急打断他,蕖英颇觉自己怪异,又觉自己有点无礼,与平日努力培养的淡定风范十分不合。

他只道她怫然不悦,连忙辩解:“别担心,我调校好就还你。殿下只是猜测后日宴会上皇后可能会命我当场演奏,这箫按平常的方法似乎发不出声,怕我出乖露丑,所以让我先察看一下。”

蕖英原本见了他的模样打扮已隐隐怀疑是传说中的韦家公子,听了这套说辞,气更消了一大半:“我看殿下的意思更想让我们比划一下,定出个高低来。”

韦白大笑出声:“这箫实在麻烦得紧,今晚恐怕不得空,宴会之后第二天再来这里比划如何?”一边说一边取下萧上的竹节,小心地削磨了一阵,复又套上,轻轻吹奏了几个音,比刚才刺耳的声音清润多了。

蕖英在行家面前不敢多语,免得被人小瞧了去,只暗想这样还不算调好么?

他喃喃自语说:“悠扬欢畅太过,可不象‘晨露’了。”蕖英亦看过《丝竹记》有言:“晨露之音,略逊于丽色,然黯哑低落、几不可闻之时,直如喟叹发于中肠,令人神伤。”

一阵风徐徐拂过,寺中的紫竹林沙沙作响,清脆悦耳,蕖英略一转身,不禁低低地“呀”一声。原来这塔建在山顶,正好可以俯瞰整个京城,零星的灯火被纵横交错的大道分割成一片片,朦胧月光下,远处模糊映出龙首山巍峨雄壮的轮廓。

如此静谧的京城她还是第一次见。

韦白见她发愣,便说:“承香殿顶上不是景色更佳么?难不成你从没心痒过飞上去看看?”

蕖英被他说得微微动气,走开两丈远,拣了个较为干净的地方坐下:“我再等一会儿,你能弄完最好,若是不能,明天还我也可以。”

韦白笑笑不语,继续执着于竹节。片刻后,怕她闷坐不乐,又说:“要论制箫的竹子,这儿的紫竹是长安最好的了,而且以三更时分截下最佳,所以我才来这儿候着。”

这算是解释和表示歉意么?蕖英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其实她并不介意跑这一趟,入宫之后,第一次离大明宫这么遥远,离“保镖、跑腿、丫鬟”等等角色这么遥远——她苦笑了一下,不是很早就庆幸不必如师姐们那样当“暗”么?

还隐约记得师父叹息的神情:“莲,看来你是学不成杀人了。”她一直都惧怕会走那条路,师父终是关心她的,给她安排了另一条路。

“其实,这样已很好了,真的,那活儿我很得心应手,报酬也不错,”她默默地对自己说,又释怀地笑了。

她不知自己的表情变化已落入韦白眼中,他低头吹了一段平正温和的调子,蕖英有点震动,不由自主地转头看他。

韦白见她喜欢,便继续轻声吹奏下去,他本是随意而起,却连绵不断地有曲调从心里淌出,那曲子颇为低沉绵长,箫音清细,流韵幽然。

蕖英时而看他,时而看景,只觉江山清寂、月色满庭,此生不曾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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