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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沉玉色-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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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敬伽,北河沿岸的浅水依然冻成坚实的冰。冷雨日日在下,柳树赤裸着灰色的枝,受风的指挥,像无数鞭条一般在空中抽打。

完全黑色的大车在兵部衙门口停了下来,带刀侍卫垂手肃立,几名蓝衣副将请下令牌,急匆匆地跑进门去。不消片刻,兵部尚书童鉴从内迎了出来,倒头便拜,凄冷的雨水迅速打湿赤红衣袍。

“臣不知王爷突然到访,出迎来迟,请王爷赎罪。”童鉴年逾五十,已是戎马一生,饱经沧桑。

“童大人请起。”坚冷的声音从车中传来。虚掩的车门内,赵信一双如火焰般的眸子在暗处燃烧着。

童鉴起身,抬头时正迎上他扫过来的目光,只觉得汹涌的杀气袭过来,他不由得一阵心虚,又赶忙低下头去。

片刻之后,赵信递出一封信笺。沉声道:“请童大人在此信上加盖兵部印章,再送往征西军中佐昆将军处。”

童鉴愣了一下,怔怔盯着雪白的信笺,心里七上八下,一时竟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喀的一声,大车后闪出一人,被雨水打湿的脸依然年轻而又英俊,正是兵部侍郎丁廷桢。他几步走到童鉴跟前,皱起眉头轻声道:“大人难道要违背王爷的意思?”

童鉴与他对视片刻,捕捉到他漆黑的眼眸中另有深意,突然想起了什么,浑身一震,颤抖着双手接过信笺,躬身道:“臣愿追随王爷。”

赵信冷然望他一眼,又道:“任何对陛下不忠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而忠诚之人,大多也都是没有野心的,这一点,大人最好谨记在心。”

童鉴当即跪倒。“是。微臣知错了。”

赵信缓缓点头,转过视线。“撤军的军令一下,大人就要和我共担此责任了,可有怨言?”

童鉴情绪有些激动,颤声道:“微臣不敢,王爷此举是要救微臣性命,微臣又岂能不知。”

赵信往车中移动了一下,问:“你在京畿周围调动兵马之事,皇兄必然有所察觉。太傅恐怕是疯了。”说罢,阖起双眼,嘴角微微抿起。

童鉴缓缓立起,眼神复杂,想要说什么,终还是欲言又止。

夜。太极殿。灯火通明。

永嘉帝赵缎端坐在灿金龙椅正中,一身玄色九龙云袍,玉带金冠,华贵无比。他的眼神落在楠木案上的一盏荷叶金杯之中,清冽的美酒在彩灯的映照中折射出晶莹的光华。

“九弟,辛苦了这好些日子,你清减了不少。”赵缎低敛双目,微笑着说。

赵信坐在下首,赤蟒银衣,双眸炯炯,他闻言举了酒杯站起来。“多谢皇兄惦念。只是臣弟让皇兄失望了。”

赵缎眼睑跳动一下,面色沉下来。“九弟终于要跟朕提撤军之事了吗?”

赵信几步跨过酒案,跪在丹樨之上。“臣弟没什么可解释,请皇上降罪。”

太极殿骤然安静下来。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良久,赵信听到永嘉帝轻哼一声,淡然说道:“那就请九弟将军权交出来吧。”

赵信抬头,眼眶有些发热,他紧紧盯着赵缎,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臣弟万难从命。”

赵缎脸色苍白,神情更加清冷。“九弟可是越来越胆大了,究竟这龙椅上坐得是谁,怕也不叫九弟看在眼里了。”

赵信一阵燥热,太阳穴上的血管猛然跳了几下。却依旧沉声说道:“皇兄要我交出军权,也无不可,但还请皇兄答应臣弟,能够体恤我敬伽将士,十年之内不再兴兵。”

赵缎冷冷扫了他一眼,沉吟道:“九弟一路辛苦,先退下歇息吧,军政之事,且容明日再议。”

月色皎皎,烛光轻溢,修竹森森。风起,一池明月于瞬间支零破碎。

雍瑞宫馨晚殿,佛手香袅袅。

纳雪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大床,红色的流苏,银白的罗帐。床边坐着一人,美艳不可方物,正拿着一方月白丝帕,温柔为她擦手。

“姐姐。”纳雪轻轻唤了一声,发出的声音有些嘶哑。

“嘘——”林冰瓷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体内的余毒才刚排尽,不要急着说话。”

热泪突然涌出来,纳雪别过头去,却又牢牢握住了林冰瓷拿着丝帕的手,说什么也不放。

林冰瓷也红了眼眶,任由她握住,一言不发。

宫人被摒退在门外,邱尚思也默默走出去,转身阖了宫门。

第三十五章

三月二十一,拂晓。圣京城一处黑暗的小巷。

听得几声马蹄轻响,罗崇谏便从一堵矮墙后闪身出来,轻轻唤了声:“大将军。”

马背上,萧天放微微点头,翻身下马,两人身影贴近。

“人都安排好了?”萧天放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一双眼咄咄放光,他压低声音问。

“是,全按大将军的意思办妥了。”罗崇谏紧皱眉头,顿一下又道:“大将军为何要往静樱园?”

萧天放闻言停了脚步,抬头看看浑浊的天色,淡然一笑道:“我要十足的把握。”

未及辰时,薄日破云。静樱园内,悄无声息。

菱汐对来客视若无睹,上了茶便退开一边。她身侧,依然是璀璨的孔雀屏风,叶清泽玉指拈花,含笑淡立。

“我知将军必来。”他一袭淡青衣衫,字字婉转,珠圆玉润。

萧天放漆黑的眸子寒气稍敛,不急不缓地坐在外间楠木椅上,肃然道:“叶主事是聪明人,定知萧某来意。”

叶清泽在屏风后缓缓转身,透过稀薄的纱幕,隐约只见他绰约背影。他将手中桃花掷往几上,突然笑道:“叶某已先应承了小林王爷,莫非大将军不知?”

萧天放微笑,刹那间眼中光华万顷。“我只知叶主事是圣京城内最大的生意人。”

屏风内的人笑起来。“大将军可是认为,生意人说得话便可以算不得数?”

“不敢。叶主事一诺千金,圣京城无人不晓。”

叶清泽又慢慢转过身来。“那大将军是什么意思?”

萧天放站起身,“我只是想与公子打个赌,就赌公子与小林王所订的酬金,小林王是否拿得出?”话音一落,他便紧盯着屏风后的一举一动。

叶清泽五指突然攥紧,凤眼微眯。“中京府向来不插手朝廷军政。”半晌,他笑出来。“民间有传言道:萧氏不倒,江山可保。我看,是萧大将军不倒才对。”

萧天放目光转为柔和,却又别有深意,缓缓道:“萧某素来直言快语,公子莫怪。”

拂晓之前,光禄勋李安宏府上,灯火长明。

青衣侍者在慕晏耳边低语几句,慕晏抬头望林楚一眼,看到林楚也正注视着他,他微微摇头,走出设宴大厅。

林楚略一沉吟,向四周打量一番,只见赴宴群臣个个酒酣薄醉,无人对刚才一幕有所留心,他借口净手,起身挑开帘幕,慢慢地也走了出来,脸上微泛酒意。

厅外光线明显暗了不少,明暗对比之下,他的脸显得有些阴沉。

远处的华光黯淡,越往外走,越静谧无声。刚才厅内热烈的气氛,仿佛和厅外是两个世界。

林楚慢慢地向水边踱去,还闲闲地回头看了看,看到暗处的慕晏跟了上来,才在花廊下站定。

微风轻轻拂过他的脸庞和长发,说不出的意态优雅。

“小王爷,二小姐被人带走了。”慕晏低下头,不敢看林楚的脸。

啪的一声轻响,一根藤木花枝断为两截。林楚的神色却不见有什么起伏,他近乎淡然地望着慕晏问:“什么时候的事?”

“已有两个时辰。”慕晏见他如此,愈加心惊,半个字也不多说。

“是谁这么大胆子呢?”林楚的眼光带出一丝阴狠,颇为玩味地又问。

慕晏头伏得更低。“是曾在先帝御前效命的带刀护卫。”

林楚笑了。“怪不得无人敢拦,看来光禄勋大人还是更在乎他的妹妹啊。”

慕晏抬头望了林楚一眼,斟酌道:“李大人的妹妹在宫中多为皇太后庇护,也属无奈之举,小王爷万不可因此事与李大人刀戎相见。”

林楚走前几步,轻轻拍了拍慕晏的肩。“你多心了,我怎么会因此而前功尽弃呢?”他抬头望天,“不早了,你随我回府吧。”

雍瑞宫,纬帐低垂。

杏黄色的江南织锦绣着碎浪千飞鸾,奢华的白狐软毯上堆着一只精致小巧的紫金暖炉。

“姐姐。”纳雪低低唤了一声,又将脸埋进林冰瓷怀中,散开了长发,苍白的肤色,以及嬴弱的身子,让她看上去有几分憔悴、几分臃懒。

林冰瓷听她柔声一唤,心中更生出几丝怜爱,她怅然地叹了一声,问:“你不恨我吗?我给你喝得,真是毒药。”

纳雪窝在她怀里一动不动,笑了一下,许久才说:“那有什么关系,我跟自己打赌,姐姐一定不会舍得,果然,我嬴了。”

林冰瓷手一颤,低了眼帘。“纳雪,你不懂。我其实,是试探你,是想知道在你心里是我重要,还是他。”

纳雪紧紧环了林冰瓷的腰,温柔地问:“那在姐姐心里呢?是我,还是他?”

林冰瓷一愣,踌躇一下,刚要答,却被纳雪拦住。“一样重要,对吗?我和他,姐姐都不能割舍,这样就够了。”

林冰瓷手指滑上纳雪的发,喃喃说道:“纳雪,你愿意留在宫中吗?”

纳雪浑身一震,抬起头来。

林冰瓷温柔地看她。“留在宫中,我会保护你,我也放心。”

纳雪望着她笑起来,点点头道:“姐姐还是像以前那样聪明,我留你身边,你最放心,我也放心。”

三月二十二,小雨如牛毛。在绿玉池边漫步,远水如烟,近水着了微雨,也泛起一层银灰的颜色。

漫步的那人不撑伞,也不要人陪,他慢慢地转过身来,剑眉朗目,双眸如星,赫然便是紫衣小林王林楚。他不说话,只微微发怔的时候,外表与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一般无二。突然几片沾了雨的桃花落在他身上,他停下了,掸了掸衣袍,以示不屑,孤傲的神情转瞬又逝。他在原地转了几圈,竟隐隐有些焦急。

远远的,慕晏终于奔了过来。林楚停了脚步等他,心突然悬在了半空,盼也不是,躲也不是。

慕晏看见了他,步子突然乱起来,他停一停,开始慢慢地走过来,直等得林楚心烦意乱。

“人呢?”雨又下大了些,砰砰地落在青石板上,掩盖了林楚紊乱的呼吸声。

慕晏脸色白了一白,深吸口气,站得更加笔直,他答道:“化骨水调和了五毒粉,一时三刻,肌理尽皆腐烂。属下只得了这个消息。”

天地仿佛突然黑了下来,如地狱般阴森冰冷,林楚踉跄了一下,待他站定,突然扬手一掌掴了出去,正打在慕晏脸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林楚听见自己胸腔中的心脏也同时被扯裂了一个大口,正汩汩向外喷涌着鲜血。他大声呵斥道:“胡说什么!”他喘着粗气,眼眸涌现出血一般的红色。

雨珠绵绵不绝地向下垂落,冰冷得冻手。慕晏直直立着,脸上是决然的表情,他不说话,长久地沉默着。

微风细雨,纷乱的落红却仿佛残蝶的翅膀,扯碎了,被抛在天上。

数日过去了,林王府的空气始终凝滞着。一拨拨人马来了又去,带回的消息只有一个,便是林楚听过的那个,他的脸色更白了,不要说血色,纵是半分人气也无,暗暗的灰白色。

午朝大典。朝议,御史单光义弹劾林王执掌的南军六营贪污粮饷,数额巨大,铁证如山,群臣哗然。少帝坐在皇太后的怀中睡得香甜,皇太后静静望着林楚,却一言不发。林楚充耳不闻,熟视无睹,一脸病色,憔悴不堪。

不多时,群臣便噤声了。掌灯的女官白纱覆面,立在高耸的龙椅背后,安静地注视着殿中发生的一切。

林楚突然出列,沉声道:“臣身体不适,请皇太后恩准臣告退。”说罢,便转身出殿。

这般无礼的行为出现在朝堂之上,无疑于自寻死路。虽然林王权倾天下世人皆知,但众臣仍是战战兢兢,为林楚捏了把汗。

皇太后颦起双眉望着林楚的背影猛然站了起来,被惊醒的小皇帝骤然大哭起来。林楚却仿佛没有听到,他没有丝毫放缓步子,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法阻止他。

外宫墙东侧,光禄勋与禁军将领议事的会所。

林楚一身白衣,轻阖双眼,右手撑在栅栏上。微凉的晚风从水面吹过来,他衣袂翻飞,姿态优雅。他身后数步之遥就是修罗场,血肉横飞,惨叫声络绎不绝,而他站在那里,温柔地掸一掸袍袖,俨然一位温文儒雅的俊秀公子。

火光映照下,他的双眸温润如水,与巍峨的内宫门隔水相望,他淡淡一笑,俊雅绝伦。慕晏一言不发地立在他身边,心里却无由地感到一阵冰凉。

日薄西山,残阳晚照。

春雷乍响。一个闪电打落下来,将天地间骤然扯开一片银幕。白光射在赶车的大汉脸上,只见他形貌粗鲁,面色沉郁,眉心紧锁,上额上还有寸把长的一处狰狞刀疤,看得直叫人一阵心惊。

车又颠簸了片刻,夜幕已全然降下来,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而时时劈下的闪电从车窗外映进来,照得每个人脸上有一种特别的诡异。

一声惊雷巨响,暴雨终于携着风势倾盆而下。

马车在滂沱大雨中匆忙地赶路,两盏昏暗的车灯在车檐上摇晃,漆黑的雨夜里犹如两盏鬼火,明灭不定。

车厢中的年青将军屏息阖目,不发一言。

少顷,马车奔到城东一户府邸门前,赶车大汉勒马停了下来,他掀开车帘低声道:“大将军,到了。”

年青将军闻言睁开双目,两道静如寒潭的目光迸射出来,在黑夜里仍是熠熠生辉,此人正是霸陵侯萧天放。

萧天放一下马车,便有人急急撑开青油竹伞迎了上来。

“老管家,舅舅和大哥都在吗?”

撑伞的长者深望了他几眼,颔首答道:“都在前厅等着。二公子总算回来了。”

萧天放放松表情,露出一抹笑容,温柔地扫了管家一眼,便随他步入前厅。

前厅,门窗紧闭,灯火通明。

萧天术迎上朝他走来的萧天放,一把抱在怀里。“二弟,你终于肯回来了。”

萧天放脸色温和许多,大笑道:“怎么,我不在京,大哥便受人欺负了吗?”

萧天术狠狠地给了他几拳,佯怒道:“少来胡说八道,你大哥何时受过欺负?”

“天放,此次回京,事情都交代过了?”一旁的忠顺侯微笑着打断他们。

萧天放忙转身肃然道:“是。请舅舅放心。侄儿这次来就是为舅舅分忧的。”

忠顺侯含笑点头道:“我就知道,今日朝议之事并非是御史大人卤莽行事。听你这么说,舅舅也更宽心了。”说罢,脸色转而沉郁,又道:“几个时辰前宫中又出了大事,天放可曾知晓?”

萧天放皱了眉,别开脸去,许久,才漠漠吐出几个字:“他真是个疯子。”

萧天术插口道:“林楚狼子野心,心狠手辣,我们对这斯出手,也不必心存妇人之仁。”

忠顺侯沉吟道:“他如此倒行逆施,倒恰合我等心意,只是皇太后那里更为棘手,她毕竟是少帝生母,天放对此可有安排?”

萧天放与二人相视片刻,摇摇头道:“没有万全之策,先皇尚有其他皇子在世,不得已时,只有……”

话说至此,忠顺侯与萧天术尽皆了然,默然点头。

纳雪拨开明黄色的襁褓,轻轻摇晃着怀中玉雪可爱的婴孩,虽然面纱遮了脸,却掩不住满眼笑意。林冰瓷在一旁慈爱地望着,心中涌起阵阵暖意。

忽听门外礼监高声传报:“林王求见——”

林冰瓷微微皱眉,望了纳雪一眼。纳雪下意识地捂了捂脸上的面纱,将婴孩交给林冰瓷,转身退了下去。

林楚的脚步声异常轻快,他抬头看见林冰瓷立在窗前,竟露出了别样灿烂的笑容。他走过去,合了窗,揽了她的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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