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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尘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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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尚政听得心有余悸,略略斜眼去看一场平静的袁崇焕。
“因为这个,就不去管关外百姓的死活?”袁崇焕淡淡道。
“守得着这个山海关就已经不容易了,那些关外的贱民,少几个又不会碍着你我什么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大家都是有妻儿老小的,何必出这个头?若是真有个好歹,一家老小可全都完了。”
“那关外的百姓的死活,一家老小是不是没了生活,就不需要考虑么?”袁崇焕隐隐有些怒气,“不管他们,他们就不在大明户部的户籍上了么?”
“户部的户籍是真是假您还不清楚?那都是做给万岁爷看的。您知道这辽东一年生多少人,死多少人么?自从开战,乱了整个关外,天天都在死人,哪个敢把头往外伸一下的?你伸一下,怕就缩不回来了。谁都清楚,所以大家都不动,只欺负您初来乍到,让您出这个头。您又何必着他们的算计,冒这份险?”
“我不管冒多大的险,只要是在我管辖户籍上百姓,我就有权力和义务保护他们的安全。至于其他的人怎么做,袁某没有这份闲心情搭理。若是李将军有为难之处,袁某也不勉强,您自己去王大人那里解释。袁某事多,恕不奉陪!允仁,我们走!”
“哎!哎——”李长鹄眼看着他拂袖而去,再回头看不远的大厅里,一众人望向这里嘲讽般的目光,宿命样的又提步追上去,“袁大人,我去!我陪你去就是了——袁大人——”
不闻车辚辚,不闻马萧萧,也看不见横扫匈奴的几十万雄兵。只见到清冷的月光映像在沙地戈壁上,泛起一片白光,铺开一条银白的窄路,一直延伸到看不清的黑暗里方才消失了。黑暗的穹隆上,偶尔有一颗寒星咻得陨落,在冷月身畔留下一道银亮的划痕。
空月,夜风,相对无言。
袁崇焕和谢尚政只带着六七个随从在这吉凶不卜的夜道上走着。谢尚政握剑柄的手已经攥出了汗,额前也是紧张的汗珠。他的眼睛努力睁得大大的,尽力洞察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如弓弦一般绷得紧紧的。
袁崇焕似乎并不在意,一脸无拘无束的轻松表情:“大家怎么都不说话?来!说点什么?”
“袁大人,这一路上随时都可能遇到狼群什么的,谁还敢说话谈笑?”一个随从紧张不已。
“元素,你没有武功反而不怕,是不是因为天生有人给你当挡箭牌?”谢尚政半带开玩笑的口气。
“允仁,你怎么这么说我?我以为大家谈笑一下可以缓解紧张气氛,你们却当我是歹意吗?”袁崇焕带着一丝委屈,清了清喉咙,而后压低声音,“你们以为我不怕吗?你们好歹还可以抵挡一下,我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坐等狼吃的。”
“哈哈……”众人一阵笑,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袁崇焕还能如此镇定自若,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李将军,你怎么还是死白了一张脸啊?”一个随从回头望着李长鹄笑道。
“我……我哪有……”李长鹄狡辩道,手里的缰绳握得更紧,“夜风冷,吹的……”
袁崇焕看在眼里,只是笑他的大人孩子气:“你们呐,就不要拿李将军取笑了。人家冒着风险跟咱们出关来,跟整天缩在屋子里的其他将军已经是天壤之别了。人家那可是跟辫子军接过仗,你们几个毛头小子,还嫩着呢。你看现在要是冲出个辫子军来,怕是吓得尿裤子的人是你们,人家李将军一刀一个,利索得很呢!李将军,你说,是吧?”
“那是!那是……”李长鹄这才满有面子的绽出一丝笑来,尽是感激。
“我看大家不如唱唱歌,也好壮壮胆。”一个随从提议道。
“好主意!”众人异口同声。
“唱什么?”另一个随从问。
“唔……唱贺铸的《六州歌头》怎么样?尚政你起个头!”袁崇焕想了一下。
“不行!不行!”谢尚政推脱,“我唱歌软绵绵的,没劲!”
“那这次就来个有劲的!”袁崇焕死活不松口,“就你起头!”
“唱吧!唱吧!别推脱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起哄。
“那我唱了……”谢尚政有些羞赧,而后正了正嗓子,“少……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间,死生……”歌声渐渐远去,忽然不知谁尖着嗓子大声唱道,“……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而后一阵爽朗的笑就被湮没在了茫茫天地月色之间……
第三回
“允仁,我就和你说过,宁远可是个驻兵设防的绝好地方。你看这个地势,依山临海……”袁崇焕指着山海相映之景颇为感慨地说。
“你不用感叹啦!现在你是宁前兵备佥事,宁远和前屯卫这第一道防线都归你管,想怎么搞还不是听你的。”谢尚政兴奋中带着自信。他甚至深深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清新与活力,觉得这宁远的一切都开始欣欣向荣起来。
“可惜啊!”袁崇焕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这么一句。
“可惜什么?”谢尚政扭过脸,一脸诧异。
“可惜宁远无城可依,我们还得回前屯卫驻守……上马吧!”袁崇焕翻身上马。
“为什么不在宁远重新筑城呢?”谢尚政问道。
“此言正合我意!走!现在就回去写公文上达王在晋,看他怎么说……驾!”袁崇焕顿时间充满了斗志,扬起一鞭中重重地打在马上,马蹄扬起一阵烟尘飞驰而去。
然而,一切似乎都在与两个胸怀大志意气奋发的人作对,袁崇焕连夜赶写的公文,居然仅仅在事隔两天之后就被批了回来,上面只有两个字“待议”。
“元素,事情怎么样?”谢尚政几乎伸长脖子去看,他急切地盼望着答案。
袁崇焕无奈地合上公文,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却没说话。
“大人,究竟怎么样了?”林翔凤也急切的想知道。他也是刚到不几天,对一切都感到无比的新鲜,尤其是加筑宁远城的事。
袁崇焕略略一低头,又抬起头,带着苦笑:“就两个字。”
“准了?”林翔凤猜道。
“不准?”谢尚政看看袁崇焕的神情揣摩道。
“你们俩中间的答案。”袁崇焕答道。
“中间答案?”谢尚政有些摸不找头脑,“什么?”
“待议——”袁崇焕有意拖长“议”字的音,一脸暗败的神情……
相隔数日之后,谢尚政依旧是苦笑着进了门:“元素,公文又退回来了。”
“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上书了,又……”林翔凤问道,“那怎么办?放弃?”
“在我的心里没有‘放弃’这个词儿!允仁,取纸笔来!我再写,直到他答应为止。”袁崇焕坚决地说。
“用不着这样,不行就算了,别太认真,这样恐怕不太好!”谢尚政一边去取笔墨,一边劝道。
“允仁,这话你可就说错了!这件事关系到山海关的安危。我军的一切守御工事都聚集在山海关,而山海关外并无外围阵地。倘若金军来攻,山海关首当其冲。若再战败,这个大要塞一失守,接下来又是京城丧失保护,没有了退路。前屯卫算什么,到时候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袁崇焕反驳谢尚政,“金军虽不曾来,可是,我们不能放松。”
“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王大人是会恼的,到时候翻了脸可不好。”谢尚政解劝道,“我也知道你是一番为国为民的好心,可是别人不一定能理解。”
“世上不被理解的事太多了,如果每件事都强求别人的理解,那任何事也不用干了。允仁,其实得罪人我并不在意,为了保护大明的疆土不被掠取,得罪再多的人,我也不在乎。”袁崇焕的眼神坚定不容怀疑,“你明白吗?”
谢尚政一时语塞,看着他坚毅的模样,心里满不是滋味。
然而,又是三日……
“大人,上书的公文被王经略退回来了。”送公文的人气喘吁吁地冲进门。
“什么?”袁崇焕猛得站起身。
“这次王经略连府门都没让属下进去。王经略说,宁远筑城根本守不住,根本是浪费银饷。如果大人真的要筑城就请筑在距山海关八里处的八里铺。如果如此筑城,他立刻批准。”送公文的人略一定神,一口气奏报。
“迂腐!可笑!”袁崇焕一拍桌案,震得书稿几乎飞起来,“备马!我亲自去和他理论!”送公文的人喏喏而退:“是!”
袁崇焕抓起被退回的公文,一个箭步冲向院门,却被闻讯赶来的谢尚政和自己的叔父袁玉佩拦住了去路。
“元素!”袁玉佩叫道,“你冷静一点,不要太冲动了!”
“元素,你不要忘了,王在晋怎么说也是你的上司。”谢尚政也劝道。
“误国误民!就是大明天子,我也要问上一问!”袁崇焕从侍从手中夺过马鞭,“我就不信!这天下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闪开!我今天非要讨个说法!”言讫,翻身上马,避开二人飞驰而去。
袁玉佩叹了口气,颇为担忧地对谢尚政说:“允仁,元素的脾气犟得很,认准的理绝不回头。你要好好说说他。你快马追上他,和他一起去,也免得他使起蛮劲来弄得不可收拾。”
谢尚政应了一声,上马飞奔门外而去。袁玉佩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深为感叹:“都是不惑之年的人了,怎么有时还跟孩子似的……”
“经略大人,门外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求见!”门卫飞报进内堂。
王在晋抬起眼皮扫了一眼,懒懒地说:“不见!让他走!好好给我防守宁远、前屯卫去,若有闪失,唯他示问!”
门卫应命而去,不一会儿又愁眉苦脸地回到了内堂:“大人,他说今天不见到大人死也不走!”
“那就让他去死!”王在晋不屑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就是修筑宁远城那点破事,他倒没完没了起来了!他三番四次上书搅扰本官的公务,本官还没治他的罪,他反倒来质问于我!让他进来,我看到底谁是上司!”
话音刚落,袁崇焕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进了屋,身后跟着有些失魂无措的谢尚政。
王在晋立刻换了副笑颜:“袁大人,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今日到此,有何贵干?莫非金军来攻?”
“王大人,为什么袁某三番四次上书请求修筑宁远城都被否决了?今日请大人给袁某一个理由!”袁崇焕顾不得了行礼拜见,忍着怒气将公文往王在晋的书桌上一扔,虽说力道不大,可却明显没有给他半个好脸。
“我说袁大人怎么一脸火气,原来是这样……原因本官已经说过了:宁远筑城根本没有意义,也是定然守不住的,何必去耗费无意义的银饷。”王在晋答道,语气软中带硬,“现在朝廷里的银子周转的也不那么顺当,袁大人也该体谅皇上和户部的难处才是。”
“大人只见过地图,并没去过宁远,没看过那里的地形,大人怎么知道宁远筑城守不住,也不用守呢?宁远是入关的咽喉,我们只要死死的把握住,辫子军是无论如何,插翅也飞不过来的。如果说,朝廷认为宁远要与不要都无伤大雅,那还设我这个宁前兵备佥事做什么?”袁崇焕并不松口,一路追问。他知道王在晋根本就没出过关看地形,也没有这个胆子出关。他就连山海关附近的实际地形都弄不清楚。伤在软肋,王在晋可谓哑口无言。
王在晋在这里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顶撞他,更何况是用这种质问的语气。他早已是恼火万分,可是,碍于颜面和尊严,他强压住怒火说道:“宁远小城连半个广宁城都不如,广宁尚且不守,何况芝麻大的宁远?本官已经向朝廷上书修建八里铺卫城,朝廷也认为把所有的力量全部聚集在山海关比较保险,那种关外小城,丢出去一两个有什么要紧!”
“难道宁远就不是大明的国土?若照这样说,我袁某还做什么宁前兵备佥事?原来不过是个空官虚衔!”袁崇焕的火腾得起来了。
“袁崇焕!”王在晋正欲发作,却又极力压住怒火,“宁远自然是大明的国土,但是筑不筑城,不劳你过问!这是本官的事,你少在这里越权谋政!辽东巡抚是我王在晋,不是你袁崇焕!我说筑在哪里,就筑在哪里!你少操心!”
“辽东巡抚又如何……筑城八里铺,那种地方根本不适合驻军。只要金军一到,一片平坦大道,无险可依,只怕比宁远还要早送命!我明白,八里铺距山海关仅有八里路,若是战败,大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逃回山海关,保住一条小命!”袁崇焕一语尖刻,直道破王在晋的心思,丝毫不留半点情面。
“你……袁崇焕!你不要欺人太甚!”王在晋气得浑身发抖,“放肆……”
“不错!我袁崇焕是欺人太甚!可是,大人欺天下苍生太甚,欺大明天子太甚,大人怎么不说了?”袁崇焕丝毫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步步进逼。谢尚政伸手去拽他,却被他挣脱了,“大人从八里铺撤军退回山海关容易,倘若山海关再破,袁某请问大人,您再怎么退?您让大明天子往哪儿退?”
“你……放肆!”王在晋几乎给袁崇焕气昏过去,浑身筛糠样的颤抖的厉害,于是尖着嗓子咆哮道,“来人!把他给我轰出去!轰出去!永远不许他进这个门!……”
“袁某多谢大人盛情!允仁,我们走!跟这种连关门都不敢出的鼠辈说人话,简直是对牛弹琴!”袁崇焕一甩手,大步而出。
关外的风瑟瑟的,吹得人通体冰凉。
袁崇焕心里沉重而烦闷,于是执着马鞭在地上无绪地乱抽着,犹如发泄一般。谢尚政远远在后面牵着马跟着,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夜已深沉,隐约可以听到几声狼嚎。
昏暗的油灯下,袁崇焕奋笔疾书,表情严峻而冷冽。夜的清寒,仿佛已经将孤立了。
将近天亮时,谢尚政进了书房,迎面正见到袁崇焕伏在桌案上呼呼而眠,很是疲惫的样子。谢尚政知道他又熬夜了,于是脱下长衣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给他披上,不经意发现桌上铺开的一纸奏疏。谢尚政好奇地凑近一看,这一看让他大为吃惊,居然是直接上书首辅叶向高的,并且其中尽数王在晋不懂军事,胡乱指挥不听谏言。谢尚政心中暗暗吸了口凉气:“元素,你这是在玩命啊!王在晋已经同你鱼撕网破了,顶头的上司已经被你一路蛮劲给得罪了。如今上书京城天子身边的首辅,还想和首辅闹翻了不成?”谢尚政想到这里生怕再出点什么差错,于是轻轻从袁崇焕身前抽出奏疏,刚刚走出几步,却被一声叫喊惊了一跳:“允仁,把奏疏拿来!”
谢尚政颇为紧张地回头,看见的正是袁崇焕正视不斜的目光。他尴尬一笑:“元素,我也是为你好……”
“我当然知道。可是,这件事关系守辽全局,不是你我的命运好坏可以负责的。所谓在其位谋其政,我所负责的东西,就要以我的身家性命去担保,这就是我肩上所承担的责任。这份责任有多重,元素你应当最清楚,是兄弟,就把奏疏给我。”袁崇焕的神情出奇的严肃和认真。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容谢尚政不将奏疏交还。谢尚政缓步走向袁崇焕,将手中的奏疏递还给袁崇焕,转身欲走,却又不甘心地回头,疾步走到袁崇焕身边:“元素,你这份奏疏到了京城,进了皇宫,你知道意味着什么么?若你再一意孤行蛮劲下去,终有一天朝中的大臣首辅会被你得罪光了。你以后怎样立足?又在何处立足?”
“至少我现在立足于此,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而不自知,何况于我?将来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是眼前的责任我必须承担。大丈夫顶天立地,如果连这点责任我都不敢去担风险,我此生有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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